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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八寅时末,东风猎猎,武功与兴平衔接之桑镇北五里处。贺六与另一个侦查旗的探子全身伏在蒿草丛里,尺螨般移动着,长草微微晃动,十几步外的蛐蛐依然在不知疲倦地鸣叫着。蠕动身子向数十步外的高地爬行时,他心里依然思虑着:这等爬行之法,也不知道千户哪里学的,竟然如此管用。
一百二十五步外,夜谨就像鱼在水里般滑行在一道废弃的沟渠里,他的目标同样是那道高起的土梁。
南方一里外,晦暗的夜幕里有篝火的余炎发着暗红的光泽,隐约照出帐篷和睡在田野里的无数身影。这正是从武功蔓延东至兴平的老回回马守应的营地边缘。
号称十数万手下的马守应并没有那么多帐篷,所以绝大多数跟随的流民是睡在空地上的。此时他大概有三万青壮年男人,剩下的全是妇孺,真正能拉出去打的不过七八千而已,但是吃饭是不分能打不能打的,无奈下,马守应想出了一个法子,将流民按千人一伍分给每一队能打的,白天一起去四处攻掠城寨,按出力多少分配粮秣。
贺六身后三百五十步处原野上,陈雨带着九百二十多属下悄无声息地静立着。突袭得手是肯定的,但驱赶对方败兵溃散冲击中军形成倒卷珠帘之势是关键,否则他这不到一千人就会如同落入饥民堆里的一块肥肉,不够对方踩的。
李晚晴以手势示意,陈雨点头后,她取下口里衔着的木棒,对并马而立的陈雨以极低的声音道:“可行?”
陈雨做了几个古怪的手势,李晚晴点头,再次衔上木棒。那几个手势她看明白了是等等。
桑镇西五里,马守应的中军驻扎处。这是一个富户的庄园,此刻自然换了主人,看着混世王一手搂着财主的婆娘灌酒,一手在女人身上胡乱挖抓。马守应有些烦躁地说:“你有完没完,整天就知道玩女人喝酒,闹了一夜了,消停点,官军要这会打过来,你死定了。”
混世王捏的怀里女人啊地一声叫起来,他恼怒地一把推开女人,对门外喊:“赏给你们了。”
几个混世王的护卫应声飞一般扑进来,抬着惊恐的女人向门外而去,途中估计是有人忍不住开始动手,女人不断惊叫起来。
混世王哈哈大笑,端起身边酒坛灌了一大口,放下酒坛,用右手袖子搽拭着络腮胡子,含糊不清地道:“马哥,咱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起事,不就是为了吃肉喝酒玩女人嘛,你说咱为了啥子,像李弘基驴球说的为了老百姓!别扯了,咱就是老百姓嘛。”
马守应哭笑不得,索性走出房间,看着将明的天空发呆:这样下去,真的能救民水火?自己连这十七八万流民都养不活,再不攻取城寨,稀饭都没得吃了,起事数年,转战南北无数地方,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难道所谓的救民与水火就是裹挟流民四处奔走?
东方天空,启明星正在发光,旁边是稀疏的几颗星,几朵淡淡的金红色浮云,“估计明天又是晴天,不然新附兵住的都成问题。”马守应低声吩咐跟自己出来的护卫:“牵马来,我们溜溜去。”
片刻后,马守应的栗色战马开始奔驰在似乎一眼望不到边的营地里,向东而行。
贺六的身子终于接近了凸起的高土梁,他小心地抬起头,帽子上茅草编制的草圈在黎明的风里抖动着,就算在十几步外,这一刻,也不会有人看出那丛草下有人埋伏。
无尽的营帐在眼前隐约的篝火余炎里连绵不断,他甚至看见了蜷缩在田野上的无数流民,有些冻饿而起的抄着手在未灭的篝火边不停地跺脚,咳嗽声此起彼伏。身边的同伴轻捣了他一下,贺六的头慢慢缩回去,两人再次如虫子般往回蠕动。
夜谨此刻已经快到陈雨跟前,他心里涌起一个念头,此刻有数十人猛地点燃那些破烂的营帐的话,估计在东风里会燃起漫天大火,则流寇不攻自破吧。
沉默,似乎是无尽的沉默。看着听了自己建议依然不动声色的陈雨,夜谨扫视返回立在自己身后的贺六,急促地就要再次开口。陈雨慢慢地取下口里衔的木棒,声音很低,但是在将明未明的天色下、东风里却分外清晰:“我不怕杀人,也鼓励手下敢于杀人,但我不是屠夫,也绝对不希望属下出现屠夫。”
他猛地一夹马腹,照夜白闪电一样划过原野,向高地冲去,身后铁骑如潮水般奔涌过去,只留下原地发呆的夜谨依然在思量:放火烧营地,刀砍有什么区别?
马守应的栗色战马不断嘶鸣,显然是不满主人约束,希望能痛快地飞奔一阵,就在这一刻,一阵密雨般的马蹄声在北面响起,就在他刚醒悟是有人偷营时候,北面的高土梁上现出一匹白马的剪影,随即那影子变成真实,就在将明的天光里扑向营地,身后仿佛无穷无尽地骑士蜂拥而出。
篝火边的人惊慌地大叫起来:“有人偷营!”一声尖利的哨声划过晨曦,数百枝箭撕裂空气与东风,在达到最高处时候折向而下,覆盖了乱跑的人群,帐篷里、田野上无数的人茫然而起,慌乱地四处乱钻。
马守应大喊起来:“列阵列阵。”他刚喊完就后悔不迭,果然慌乱中的人群如同有了依靠一样向他喊话的方向涌去,似乎越接近他越安全,密麻麻蚂蚁群一样的人群裹挟着他的马匹不断向西后退。护卫的马鞭甚至刀砍根本起不了作用,甚至有不少人开始用仇恨的目光盯向他和护卫的坐骑。
马守应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无奈下他只有转身,希望飞速返回中军集合马军,再次反扑,然而这一刻,他品尝到了将流民与战兵混杂到一起的恶果,少数的战兵根本无法控制西奔的大群流民。
中军刚集结了一大半,东面的流民再次蜂拥而过,眼看就要淹没集结的中军,自东而来的骑兵只是不断驱赶流民向西,凡是向东者,无一例外不是死在尖利哨声里的箭雨下,就是死于那种古怪的长刀下。
混世王惊惶地连连喝问:“马大哥,咋办?咋办啊?”
马守应狠狠地圈过马头:“退,带着中军速退。”
陈雨手里长刀不停地斩杀着一切挡在白马前的活动的东西,脑海里依然在回荡着一个问题:“难道火烧营地和刀杀真的有区别?”
一声小鸟哀鸣一样的叫声使得他的陌刀停下,放亮的天光里,滴血的刀锋下,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发着抖。陈雨俯身左手抓住小女孩放在身前,向身后打了个手势,各部骑兵开始大喊:“蹲下不死,蹲下不死!”
何立秋的小马出现在陈雨视野中,陈雨喊住她:“二丫,这个小妹妹交给你。”
小女孩似乎刚从惊恐里恢复过来,忽然挣扎着跳下马,踉跄着扑在一个妇人怀里:“娘、娘!”那妇女显然伤的不轻,半边身子全是血,正张着血手挣扎着伸向女儿。
陈雨掀起面甲,跳下马,走向那妇人,那妇人神色惊恐地看向陈雨,目光里满是哀求,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小女孩忽然扑过来一把抱住陈雨,在他的铁甲上狠狠地咬着,边咬边喊:“你赔我娘,你赔我娘!”
陈雨轻轻拉开小女孩,低声说:“你娘还有救,哥哥帮你救她,你不要吵。”
那女人挣扎着翻身起来,终于发出声音:“军爷,你绕了小嘎子,她才九岁啊。”
陈雨心里一酸,扶住她说:“你没事,我让人给你医治,你要坚持,你女儿还要你养活。”
看着何立秋紧张而飞快地帮母亲包扎,小女孩的目光流露出一丝疑惑。
陈雨喝住几个军士命令他们替何立秋护卫,自己再次上马,驱赶流民西去。
田野上到处是慌乱奔逃间踩踏,甚至互相厮杀的死者、伤者。
李晚晴看着一个二三岁的孩子依旧趴在死去的母亲怀里吮吸着母亲因饥饿而干瘪的胸部,嘴里模糊不清地喊着:“娘,我饿!”她的心忽地抽紧,浑然没有胜利的喜悦。
身边的小玲和两个军士眼睛发潮。李晚晴这一会忽然有些理解陈雨听到夜谨放火的建议为什么那副神色。催马前行的时候,李晚晴第一次没有经过陈雨自己做主传令:“让护理兵帮伤员包扎,不分敌我。”
随着一个受伤的流寇战兵掏出别在腿上的短刀刺死了一个护理兵后,怒火使得一部分士兵失去了理智,展开了不分大小的屠杀。
陈雨接到消息后大吃一惊,他吩咐各部务必紧追不放,在马力耗尽前将马守应中军精锐赶过武功西部,自己飞马赶来,李晚晴已经制止了部下的屠杀。
陈雨沉默着坐在马上,看着此刻恢复冷静的数十名军士,冷冷地说:“这就是你们的勇敢?”
一个士兵鼓起勇气争辩道:“好心给他包扎,结果居然杀了护理兵,我们就。”
李晚晴不安地道:“怪我,我不该下那道命令。”
陈雨有些萧索地道:“算了,你们去追击马守应中军,建功折罪吧。”
说完话,他抬头看向东方。
朝阳的光辉就在这一瞬间布满了血色的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