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悲薤露难 二

夜月之眸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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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三十戌时二刻,大风,乌云翻滚,关中眉县王家洼。

    这是一个靠近渭水的小村寨,大约有三百户人家,但此刻墙倒屋塌,到处是袅袅的青烟,散乱的尸体,有些房屋的火头还没有熄灭。

    栗色马前蹄扬起,似乎不满主人不让自己飞奔,但马缰上传来的力量使得它不得不重重地落下前蹄,咔嚓一声,蹄铁踩碎了一具尸体的胸骨。马守应的高呼声在风里传出好远:“赶紧把死人都埋了,能带走的东西都带走。”

    一个步卒跪地回禀道:“大掌家,兄弟们正在乐呵,您看是不是等等?”

    马守应怒喝道:“你们这些狗攮的就知道玩女人,马上要下雨了。”

    那个步卒分辨道:“八大王说过,咱造反就是为了吃喝玩女人,不然谁愿意脑袋别裤腰带上玩命啊.”

    马守应气馁地在栗色马股上抽了一鞭子,健马长嘶,飞驰而出,他的声音不断传出:“凡我部下,即刻整队开拔,即刻整队开拔。”

    云层里喀嚓嚓一阵响,闪电如蛇一样狂舞起来,紧接着马守应觉得头上一疼,他抬头一看,视野里全是拇指大的冰雹劈头砸落。

    五里外,张献忠怀里搂着一个艳丽女子,正在盯着亲信将掠夺的金银首饰打包放入马车,李定国一手执枪,一手握剑,神色阴沉,对于义父执意要转进眉县,盩厔一带,他是有不同意见的,陕西连年干旱,到处是流民,张部的人数迅速增多,随之而来的就是打粮的困难。

    小寨子就如王家洼这样的,损耗兵力攻下后,得到的粮秣不过仅仅供十余万人数天之食,大的寨子寨墙坚固,防守森严,要想攻下,必然要付出很大代价,而这一点,却是张献忠不想付出的。

    随着闪电声冰雹横扫,张部一片混乱,在白世旺大声呼喝下,中军骑兵队迅速奔出,马鞭枪杆抽打下,混乱的裹挟流民才安稳下来。

    张献忠呼喝亲信将装着金银财宝的马车赶到营帐内去,自己一把抱起怀里女子走进帐里。

    李定国转手将长枪挂在马鞍桥上,自己慢慢走进帐里。

    张献忠正在就着女子手里酒樽喝酒,见李定国进来,眉头一皱道:“你不去整军,来干什么?”

    “义父,咱们这三部人马接近三十万人在陕西怎能打到足够粮秣?”李定国抱拳施礼道。

    张献忠咽下口里含着的酒,习惯性地捋着黄须问:“那么按你的意思该咋办?”

    李定国扭脸朝帐外呼喊道:“拿舆图来。”一个护卫闻声奔进,取出随身携带的舆图铺在张献忠面前矮几上。李定国指着眉县盩厔一带道:“目前这两地已不可再驻扎下去,一旦洪承畴大军汇集,我们就很危险,咱们跳出去,把陕西官军留给高闯王与李鸿基应付。”

    张献忠斜瞥着地图,心想龟儿子够狠,不过老子喜欢。他捋须的手停下,问:“按你意思,该西南入川?”

    李定国手指斜斜划过舆图,停在蓝田一带道:“不,我们急速整军去蓝田,据探马回报,蓝田只有参将徐来朝的三千兵,不堪一击,我们越过蓝田,疾奔朱阳关,击溃尤世威部,再入河南豫西一带,那样山西湖广陕西三地可任我部横行就粮。”

    张献忠捋须的手猛地松开,李定国明白,这是他下了决心的表示,当下道:“义父决心已定,那我去通知混世王老回回部。”

    “为何要通知他二人,留下他们抵挡可能出现的追兵不是更好?”张献忠盯着他,伸手去接边上女子递过的酒樽。

    李定国微微一笑道:“要突破蓝田徐来朝,朱阳关尤世威,咱们三部合力最好,而且也可减少我部损失。”

    张献忠哈哈一笑:“鸿远啊,你长进不少啊,来,喝一杯。”

    接过张献忠递来的酒樽,李定国心头放下担忧了许久的大石头,自从武功那次自己没有听取张献忠吃人肉的吩咐后,他明显感觉到了疏远,如今从张献忠亲热叫声再次感觉到亲热,使得他踏出帐外时脚步分外有力。

    直到李定国的身影消失在帐外的冰雹里,张献忠低声嘟哝了一句:“龟儿子眼力劲不小啊。”

    宁州城外五十里段家坡,这是一个处于黄土丘陵地带的大镇甸,足足有一千多户人家。李自成的部队已经在镇子里驻扎了十几天。但对于段家坡的百姓士绅来说,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相反,因李自成部近万人急需的各种物资全是真金白银购买,反而使得这镇子横贯东西,长达两里的街道两边商户们生意繁忙起来。

    镇子外的一块开阔的平地上,近千士兵正在演练,外围三十余步的高地,架着几面大鼓,此刻,几个赤膊汉子正猛力敲击着。边上五步外,一匹高大的乌龙驹上,一个身量中等,头戴毡笠,身穿青色粗布箭衣(注1)的中年汉子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场地上随着鼓声不断前行的士兵们,落后一个马位的是一个神态粗豪,虬髯满脸的壮实汉子。在往后就是几十骑剽悍的护卫,远远地注视着围观的稀稀落落的镇民们。

    演练的士兵最前面,一个十四五的少年举着一杆上绣八队闯将的旗子,策马而行。

    乌龙驹上的中年汉子手里令旗摆动,随即场地那头一大队骑兵迎头而来,在前行的士兵们二十步外勒马,当先的居然是一个长相俊秀二十五六戎装打扮的女子,此刻那女子低咤一声,与身后骑兵一齐扬手投掷出大大小小的土疙瘩,直直打向那少年和身后的士兵们。

    少年一愣之下,偏头闪避,身后士兵更是乱成一片,许多人甚至停下脚步。这一下,后面走来的士兵和前面的撞在一起,更是纷乱异常。

    举旗少年目光在带头投掷土块的女子面上一扫,见对方毫无表现,只是不断从马鞍边绑着的竹筐里取出土块投掷,他转脸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高地上。

    乌龙驹上的汉子面色越来越冷,他忽地跳下马,大步走到鼓旁,一把夺过一个赤膊汉子的鼓椎,双棒抡起重重击打在鼓面上。

    举旗的少年这才醒悟过来,呼喝部下迎着飞舞而来的土块前行,但此刻已经混乱,他已经无法再将队伍整理如以前那样齐整。

    带头投掷土块的青年女子轻轻叹气,举手一挥,她身后骑兵全部停止投掷,青年女子略微带着责备对持旗的少年道:“双喜,你看看你的队伍,哎,你自己去给义父解释吧。”

    看着青年女子手里令旗展动,身后的骑兵如臂使手般掉头驰向高坡,双喜垂着头命令身后的士兵们原地坐下,自己策马奔上高坡,跳下马单膝跪地,语气沮丧地道:“李双喜练兵不力,请总哨刘爷责罚。”

    那虬髯满脸的壮实汉子正是李自成部的第二号人物,铁匠出身的陕西蓝田人刘宗敏。

    刘宗敏瞥了瞥放下鼓椎大步走来的青布箭衣汉子,示意李双喜自己小心。

    青布箭衣的汉子一脚踢倒李双喜,恨恨地道:“闻鼓则进,刀山火海在前也不得延迟,鸣金则退,金银玉帛在后也不得停留,我平时教的你都忘了?来人,拉下去斩了,一些土块就使得你裹足不前,那要是枪林箭雨又当如何?”

    几个护卫应声扑来,将李双喜顷刻间捆绑好就待压下去。那带头投掷土块的青年女子面色焦急,正要开口。刘宗敏使了个眼色示意护卫暂缓,他笑着道:“自成哥,双喜娃还小,就算违反军令也不必斩首吧?”

    青布箭衣的汉子语声低沉:“想我李自成久历战阵,拼杀多年,不就是为了为穷苦人打下一片天下,叫大伙都有饭吃,有衣服穿,似双喜这等样何时才能做到。”

    刘宗敏跳下马:“好我的李哥哩,江山是靠人打的,都跟你这样严,咱的人不等官军打了。你就看我面子上,绕了双喜娃。”

    那青年女子也道:“鸿基,就打十军棍算了,让他好生练习就是。”

    李自成微微迟疑,其实他也不想真的斩了李双喜,不过是为了震慑刚加入的新兵们,此刻见刘宗敏二人求情,就势道:“看在你捷轩叔父和桂英义母份上,你的人头暂且寄存下,军棍十下。”

    刘宗敏淡淡一笑,看着军士将李双喜拉下去打军棍,转脸对青年女子道:“高嫂子,我今天弄到了一坛好酒,你两口子一起来。”

    坡下的军士们听着军棍打在李双喜身上沉闷的声音,个个矫舌不下。

    一马当先的李自成小声道:“捷轩,桂英,咱们不能在这里待太久,粮秣接济不上了,你们的意思下一步怎生举动?”

    刘宗敏皱眉道:“高闯王在百里外的乾州汾州一带打粮也不知道怎样?”

    高桂英催马紧赶几步道:“陕西连年到处干旱洪涝,就食确实为难,想来父亲那里也一样。要不咱们合兵联系张敬轩老回回一起去攻打西安府?”

    李自成思索半会道:“要说西安府,那绝对是很有油水,但估计洪承畴的兵力全在西安府左近,恐怕难。”

    刘宗敏一笑道:“李哥,咱不行去四川。”

    李自成的乌龙驹停下,抬头看着暗晦的天空沉思着,身后的人全部勒马等他决断。

    半刻中后,李自成的声音坚定无比:“命令联系高闯王,张敬轩、老回回、过天星。混世王等部,咱们合兵攻打西安府,如不成转进四川。”

    话音未落,他猛地催马,乌龙驹长嘶一声,在田野上飞驰而去。

    注1箭衣:古代射士所穿的一种紧袖服装。袖端上半长可覆手﹐下半特短﹐便于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