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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想做什么?”
“如你所看到的,吃饭。”
男人,女人,在格调典雅的餐厅里,相对而坐,餐桌上点着一盏香精蜡烛,烛光温馨浪漫,掩映出的两张脸孔却诡异地冰冷。
“为什么要坐在我对面?”女人神情凝霜,声嗓也凝霜。
“因为你对面的位子是空的。”男人神态宁定,语气淡漠。“而且既然我们认识,这家餐厅又客满,我想不到任何理由我们不能坐同一桌。”
“我不希望坏了胃口!”女人瞠圆明眸。
“是吗?我刚好相反。”男人要笑不笑地撇撇嘴角。“我很期待你所谓的快乐晚餐,究竟有多么美味。”
沈静愕然无语。
这辈子她不记得自己曾对谁讲话如此辛辣又冷漠,但孟霆禹却似毫不在意,坚持与她作对。
就因为她讥讽他大男人,所以他就偏要显示这一面给她看吗?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孩子气了?
她知道他打什么算盘,他想逼她示弱,他希望看到她像从前一样,软语求饶、撒娇耍赖,他就是不肯承认她已经不是多年前那个女孩。
他不相信她能照顾自己,不相信她的单身生活过得很自在又很快乐。
他为什么就是不能明白?
时间会改变一切,岁月会教人学会遗忘,学会长大。
沈静摇头,不再理会他,招手唤来侍者,点餐。
她对侍者送去一个甜美的微笑。“今天有什么新鲜材料?”
“有白带鱼,很肥美喔。”侍者推荐。“做握寿司很棒的。”
“那就来一份白带鱼握寿司。还有烤鸡肉串、蛋卷、山葯、章鱼渍物”她纯熟地点餐。
“都是一人份吗?”点完后,侍者朝她确认。
“这位先生想吃什么,自己会点。”半嘲讽的眸光瞟向孟霆禹。
他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抢过她手上的菜单,一看,气息凝住。
原来这是一家日本料理餐厅他最恨吃生鱼片之类的食物了,几次尝试想吃,最后还是不习惯。
他一时呆然,不知该从何点起。
沈静好笑地望着对面的男人。
想也知道他现在陷入两难的境况了,明明讨厌吃日本料理,还偏要跟着她进这家餐厅,活该!
她在心里嘲弄,好整以暇地等着他出糗。
“呃”他努力在菜单上找寻熟食。“我看烤肉串好了。”
“什么样的肉串?”
他想说鸡肉,但想起沈静方才也是点烤鸡肉串,便急忙收回即将吐出口的话,俊眸一扫,眼见其他串烧都是一些内脏类,胸口又一凉。
他讨厌动物的内脏。
“那就鸡肉串好了。”犹豫了半天,还是点了跟她一样的东西,实在很郁闷。
“还有呢?”侍者追问。
还有什么?他再翻菜单。干脆点一个锅来吃如何?还是扬物?什锦天妇罗?可恶!这家餐厅的招牌料理到底是什么?他不希望乱点一气显示自己的无知,招来沈静调侃的眼神。
他一目十行读菜单,愈是想点些特别的菜色显示自己的品味,愈是不知道该点什么,顿时心慌意乱,鬓边悄悄进出一滴冷汗。
“给他来一份鳗鱼饭吧。”最后,竟是沈静温柔的声嗓解救了窘迫的他。“还有蛤蜊汤,再炒一盘青菜,还要一壶大吟酿。”
“好。”侍者写完点单,礼貌地退下。
孟霆禹僵在原地。
沈静看着他紧绷的脸庞,愈发觉得好笑,唇畔不禁偷偷地漾开一圈涟漪。“这家餐厅的鳗鱼饭很不错的,是他们的招牌,蛤蜊汤也很清,是你爱喝的口味,”
他一震,猛然抬起眸。“你还记得我的口味?”
她听出他在话语里扬起的胜利旗帜,却只是微笑。“我是记得。”又怎样?这并不代表什么。“我也记得你很讨厌吃日本料理。”
他冷哼一声,仿佛很不满她并未因他一句问话而狼狈。“我以为你也不喜欢吃,不是吗?以前我们交往的时候,你从来没说过要吃日本料理。”
“那是因为我知道你不喜欢。”她淡淡地回应,玉手把玩温热的陶茶杯。“其实我很爱吃。”
他怔愣。她爱吃日本料理?他竟然不晓得!
她横他一眼,给了他一个“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的表情,没说话,捧起茶杯,敛眉低眸,细细地品绿茶。
孟霆禹凝望着她,一种沉默的惊慌在胸口蔓延,一点一点地,在他心上凿出深深的洞。
自从与她重逢后,这惊慌的洞口便愈破愈大,到今晚,他已有某种即将裂开的不祥预感。
他看着她,她明知他在看,却还是从容不迫,慢慢享受着一盘盘端上面前的料理,有时吃到兴起,那弯弯的羽睫便会可爱地低伏,玫瑰般的唇瓣会弯起清浅的弧度。
任谁看到那表情,都相信她正为能品尝到美食而感动,如果不是他硬逼自己不承认,他会说她那样的表情近乎幸福。
“你不吃吗?”吃了一阵,她发现他动也没动盘中的食物,讶然扬眉。
“我正要吃,”不愿让她识破自己的动摇,他连忙举箸进食,咀嚼着送进嘴里的食物,却咀嚼不出一点滋味。
这鳗鱼饭,真的是这家店的招牌料理吗?为什么他一点也不觉得有多美味?虽然也不难吃。
他又捧起碗喝汤。汤是很清,但不是他朝思暮想的味道,他真正想品尝的,是她亲自为他洗手做羹汤的味道
他倏地一震,差点握不稳汤碗,洒出几滴液体。
“怎么啦?”沈静察觉他神情不对劲,秀眉微颦。“汤不好喝吗?”
“不,不是不好喝。”他放下碗,随手抓起纸巾,擦拭洒落桌面的汤滴。
沈静凝睇他略显失魂落魄的动作,他垂着眼,她看不清他的眼神,但她能感觉到,他的情绪似乎比之前又更加晦涩了。
他想到了什么?她忍不住要猜测,可不过一秒,又阻止自己去猜测。
避他想什么呢?不关她的事。
“静。”他忽地扬声唤她,嗓音略微沙哑。
她心弦莫名其妙一扯。
只见他抬起脸,深炯的眸如同黑曜玉一般,闪着奇异的光。“你经常一个人吃饭吗?”
“是。”
“当你一个人坐在餐厅里时,对面空空的,你都想些什么?”
她想什么,有必要告诉他吗?他又要藉此旁敲侧击,证明她的单身生活其实过得很寂寞吧?
沈静冷笑。“我不一定会想什么,有时候想,有时不想。”
“你会想起我吗?”深眸擒住她。
她心窝收紧。
他打算改用柔情攻势吗?她讥诮地想。
“我承认曾经有一阵子,我常常想起你,不过现在,我已经不再想你了。”
她不再想他了!
孟霆禹脸色一变,下意识地紧紧抓握住茶杯。
他不愿想,却不得不想,今天在跟踪她的时候,映入眼底的每一幕。
她很悠闲地喝咖啡,很着迷地看街景,她因为美食而笑,因为电影而哭,她的生活没有他,却过得很快乐。
她真的已经走过马路了,而他,却还站在这一头。
“我不相信。”苦涩的言语,机械化地自他唇边吐出。“从前那个女孩,真的已经不见了吗?”
难不成他期待经过这七年,她仍然必须是那个被他抛在台湾,对他单相思的可怜女孩?
沈静眉宇紧凛,实在受不了这个自大狂的男人。“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霆禹,当年在机场我曾说过要等你,是你自己不要我等的,是你说我的等待,只会给你带来压力,你到了美国,连一通电话都不曾打给我,你期望我怎么办?”
“我想打的!”孟霆禹直觉地辩解。“我当然想打电话给你,只是”他忽地顿住,哑然。
只是他怕自己打了,听到她哀求的声音,会忍不住抛下一切赶回台湾。
他不是不想打,是不敢打,她能明白吗?
他迟疑地望着她,俊眸隐隐约约地,流露出一丝祈求。
她却强硬地选择忽视。“现在再提那些也没什么用了,我说了,过去的事,就是过去了。”
真的,过去了吗?至少,他对她的爱,不曾过去。
“我还是爱你!”坚定的宣言,震撼了沈静。
她茫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还爱你。”一不做,二不休,孟霆禹现在已顾不得男人的面子,干脆表白。“其实我这次回来,是想跟你结婚。”
“结婚?”她倒抽一口气。“你脑袋有问题吗?”
他苦涩地微笑。“我很认真。”
“为什么?”她瞪视他,一股复杂的怒火顿时在胸口翻扬。“因为你终于在事业上成功了,所以该是成家的时候了吗?”
这男人究竟明不明白,横亘在他们两人之间的是什么?七年,那可是一道马里亚纳海沟,不是还能一年一会的七夕银河!
“我不可能答应跟你结婚!”她声称,无法阻止自己的口气不那么悻悻然。
“为什么不?”他执着地追问,不愿接受她的拒绝。
她冰冷地睇着他。“你回台湾,是想找回从前那个沈静,她已经不在了!”
“你就是你,不管是从前或现在,你就是沈静!”
她不是!他为何就是不懂?
她深呼吸,坚决把话说清楚。“或许你对七年前的事很后悔,但我一点也不后悔,我很喜欢现在的自己,可你爱的,是从前那个沈静,不是现在的我。”
他不发一语,湛眸深深锁住她。
她眼眸因怒火而灿亮,粉颊因不愉而绯红,红润的唇更有如暴风雨中的花朵,虽颤抖却不屈。
她很生气,但气得很漂亮,生动的表情比之前的冰冷淡漠好看多了,也迷人多了。
他宁愿她生气,也不愿她以一张无喜无嗔的脸面对他。
他忽地倾向前,放肆又霸道地攫住那两瓣高傲的柔唇。
时光,在这一瞬间静止,既不往前,也不退后,尴尬地冻在一个令人意外的亲吻上。
直过了许久,光阴才记起了自己的任务,继续前进。
孟霆禹缓缓地松开唇间的猎物。
沈静娇躯僵凝,半晌毫无动静,然后,她忽然拾起餐巾,优雅地抿了抿嘴,接着,以更优雅的姿态起身。
“你来付帐。”她将帐单夹推向他。“没征求我的同意,就随便偷吻我,你至少该请我吃这顿饭作为补偿。”
语毕,她潇洒地甩甩乌亮的发束,头也不回地离去。
留下他呆坐在原地,食指抵着唇,恍惚地回味方才四唇交接时的绝妙滋味。
他、到、底,想做什么?
沈静恼怒地想,执手撩起窗帘一角,瞪着窗外路灯下,不请自来的男人。
这已经是她这礼拜第三次见到他守在那儿了,前两次是月色迷蒙的夜晚,而今天是礼拜六,他更干脆一早便来站岗。
他究竟有何目的?到底来干么的?
沈静别过脸,放下窗帘,贝齿轻轻咬着唇。
这唇,在一个礼拜前,曾经教他迅雷不及掩耳地偷了香,许久不曾让男人碰过的唇,竟让他,轻薄了去。
她很气。
倒不是气红唇的贞洁不保七年来,这张唇并不是完全不曾接触过男人,但,那是经由她许可的俘虏,而他,竟问都不问一声。
她气的是,他一点也不尊重她。
可恨,真的太可恨!
她愤然寻思,片刻,才恍然惊觉自己的手指不知何时正在凉软的唇瓣上流连,她忙放下手,对自己恍惚当中的行举甚是不悦。
好像她有多怀念那个可恶的吻似的
“静静老师、静静老师!”一声声童稚的呼唤在她门外响起,不一会儿,便见一个长相俊秀的小男孩撇着两条胖嘟嘟的腿,冲进办公室。
胸臆的怒火一下灭了,她望着朝她奔来的小男孩,满腔爱意绵绵。“安安!”她蹲下身,将小男孩搂进怀里。
“你怎么来了?你爸爸不是说你不参加今天的校外教学吗?”
“爸爸说,他今天要去接一个客人,今天不能陪我了。”安安很不情愿地嘟起红润的小嘴。“爸爸说谎,他很坏,以后他一定会变很胖。”
“为什么?”
“方老师说,说谎的人都会变大胖子,所以我们不可以骗别人。”
沈静总算明白了小男孩的意思,清脆地笑。“那是一句成语,叫食言而肥,你没背起来吗?”
“食言而”
“肥。”
“食言而肥。”安安跟着念一次,有点大舌头毛病的他,念起这文诌诌的成语,童言童语的腔调极是可爱,沈静听了心弦一扯,忍不住要捏捏他粉嫩的颊。
“要记起来喔!下次爸爸再放你鸽子,你就这么跟他说。”
“好,我一定要说。”安安忿忿地点头同意,握起两个小小拳头挥了挥。“我要跟他说,他再一直变胖下去,会交不到女朋友。”
女朋友?
听小男孩这么说,沈静又笑了。“怎么?你爸爸最近在找女朋友吗?”
“他说要帮我找一个妈妈,可是我看他好笨,一直找不到。”安安不屑似地撇撇嘴,忽地抬起小脸,晶亮的眸很认真地看着沈静。“静静老师,你为什么不要当我爸爸的女朋友?”
“嗄?”小男孩的问题太突如其来,沈静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
“爸爸说,老师你都不让他追,害他好失望。”
“什么?你爸这么跟你说?”沈静尴尬,俏脸染霞,想起安安那个带着三分帅气,却有七分邪气的单身老爸,又无奈又好笑。“你别听他乱讲话。”
“是真的!”安安摇她的手。“爸爸要我跟老师说,他好可怜的,我也好可怜,他说他需要老婆,安安需要妈妈。”
“你爸爸开玩笑的!你别听他的。”沈静制止小男孩继续说下去,粉颊却是更加红滟滟了,美得像一朵芙蓉花。
娇美又略带羞涩的神态,恰恰映入来到门口的孟霆禹眼底,又是心动,又是嫉妒,醋浪在胸海翻滚。
是谁竟敢打她的主意?说要追她当老婆?
他大踏步走进来。“静!”这声呼唤,声量不高不低,语气不疾不徐,其中却注入了一股难以言喻的亲昵。
就连六岁大的小男生都警觉了,眯起眼,满怀敌意地瞪着怱然闯进来的大男人。
“谁让你进来的?”沈静没注意到一大一小间的剑拔弩张,只专注于瞪视不速之客。
“一个姓方的小姐。”他微笑。“我告诉她我是你的老朋友,她就让我进来了,还很热心地告诉我你的办公室怎么来。”
方老师。
沈静磨牙,年近三十的方老师当然不能说涉世末深,但一向无法抵挡帅哥放电。
她敢肯定,他一定对方老师刻意施展了魅力。
“如果你有事找我,我很抱歉,今天我没空。”她冷淡地想下逐客令。
“我知道,今天你们安亲班办校外教学,我很乐意跟你们一起去,当你们的伴护。”
“什么?”她怔住。
“方老师告诉我了。”相较于她的呆愣,他显得志得意满,俊唇浅勾。“她说今天你们可能有点人手不够,很需要一个体格强壮的大男人来当保镖。”
“当保镖?你?”她投去怀疑的一瞥。
他不自觉挺了挺胸膛。“我自认足以胜任。”
“你以为你今天是跟谁一起出游?”她扬眉,冷笑。“与其说是保镖,不如说是保母,你真的愿意帮忙我们带这些小孩吗?他们的年纪可是从六岁到十五岁,各有各的别扭脾气,你确定你应付得来吗?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最讨厌吵闹不休的小表了。”
孟霆禹胸口一凝。
没错,他的确是那么说过。
其实与其说是讨厌,不如说是害怕,他从以前便拿那些调皮捣蛋的小表没辙。
但他绝不会承认。为了她,他可以忍。
他耸耸肩,摊摊手,努力摆出这只是小case的姿态。“我不讨厌孩子,我在美国的老板有一个三岁大的女儿,我跟她相处得很好。”
沈静瞠视他,许久,菱唇不以为然地一弯。“随便你吧。”
既然他自愿吃孩子们的排头,她又何必阻止?说不定他熬不过一个小时,便会摸摸鼻子,知难而退。
“你这意思,是同意我跟你们一起去郊游?”
“你要来就来吧!”她淡淡地横他一眼,明眸流光,似笑非笑。“到时可别后悔。”
他的确很后悔。
超后悔。
对于小表们会如何难缠,他大约也预料到了,只是想不到,实际情况比他所揣摩的还惨烈几倍。
首先,是他们媲美“惊声尖叫”的吓人音量。
孟霆禹实在很难想象,为什么区区二十几个小表,可以合唱出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狂啸?就算是纽约证交所的交易厅,几百个交易员同时喊价,也创造不出如此高的分贝。
再来,是他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活力。
从一早在安亲班集合开始,骑自行车一路从淡水骑到关渡,探访关渡自然公园,野餐,餐后继续骑车,参观十三行博物馆,再往回骑到淡水渔人码头。
长达十几公里的车程,小表们竟然丝毫不显疲态,从头到尾又叫又笑,转过来冲过去,几次擦撞到他,把他这个三十几岁的大男人撞得一阵踉跄歪斜。
最惨的是,他还必须负起照顾安安的责任,在闪躲冲锋陷阵的小表们的时候,还得注意别让后面坐在儿童座的小男孩受到一丁点儿损伤。
他很清楚,哪怕只是一丝小小的擦伤,沈静对他那仅存的一点敬意都会荡然无存。
他在她心中的形象已经够糟了,他当然不敢冒险再让她有机会扣分。
所以更累。
明明已经累到极点,还要装出一副漫不在乎的潇洒,明明不耐烦到只想咆哮一顿,还得挂上最迷人的笑容。
偏偏他身后那个才六岁的小男孩,似乎看出了他硬是要装英雄的弱点,刻意欺负他。
他会用力扯他头发,胖胖的小腿一次次偷偷地踢他,还老是要用那软嫩的童音一遍遍地对他强调,静静老师有多疼安安,总有一天会变成安安的妈妈。
什么都能忍,就是这句话,孟霆禹决定自己非反驳不可。
“你叫你爸爸死了这条心,静不会答应嫁给他的。”
“为什么?”
“因为静是我女朋友,她要嫁的人是我。”
“她才不会嫁给你呢!”小男孩愤怒地尖叫。“静静老师最喜欢安安了,她一定会变成我妈妈。”
“她不会。”
“会!”
“不会。”
“我说会就会!”
“我说不会就不会。”
两只雄性动物,一大一小,一面骑自行车,一面进行一场冗长的、毫无意义的、也显不出任何智慧的辩论。
“你是坏蛋,我讨厌你!”辩到后来,安安终于忍不住了,惊声尖叫,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挝孟霆禹的后背。“放我下来!我不要坐你的车了!”
“别乱动!”孟霆禹叱喝小男孩,尽力在他的攻击下,维持平衡。“你会害我们两个都摔下去。”
“你放我下来!坏人,你是坏人,我叫我爸爸来揍你!”安安威胁,胖胖的小手勒住孟霆禹颈子,用力掐。
“嘿!”孟霆禹一下措手不及,双手一歪,脚踏车霎时重心不稳,眼看着就要倒下,他连忙伸长腿,紧急煞车。
“抓好了!”他嘶吼,手臂让一旁突出的树枝划了一道长长的伤口,疼痛尖锐地袭来,他却还是紧紧地握住把手不放,怕自己一松手,小男孩会跟着摔倒落地。
好不容易,车子总算稳稳地煞住了,他停好车,还来不及展臂将小男孩抱下来,只见沈静苍白着脸冲过来。
“安安、安安!”她慌乱地喊,慌乱地将小男孩抱下车,检查他全身上下。一你还好吧?有没有哪里受伤?痛不痛?”
“静静老师!”安安惊魂甫定,整个人躲在沈静怀里,抓住他不放。
“是不是哪里痛?快告诉老师!”
“没有,我不痛。”
“真的不痛吗?”沈静还是很紧张。“有没有哪里受伤?”
安安摇头。
沈静目光再度梭巡过小男孩全身上下,确定他毫发无损后,才放下悬在胸口的大石,呼吸恢复顺畅的同时,对孟霆禹的愤怒旋即涌上。
她站起身,将安安交给随后赶上来的方老师,叮咛几句后,才转向一旁的孟霆禹。
“你搞什么?”她蹙眉,神情冷若冰霜。“你差点弄伤安安了!连个小孩你也照顾不好吗?”
孟霆禹没答腔,不知道该说什么,伤口上的肌肉一下下地抽搐着。
“幸亏安安没事,如果他有个什么万一,你要我怎么向他爸爸交代?”她继续责备他。
他无言,默默望着她灼烧着怒火的明眸。是什么原因让她如此气恼?真的只是纯粹担心小男孩吗?还是,在意着小男孩的父亲?
“你很喜欢他吗?”沙哑的嗓音,在他猝不及防时冲出口。
她愣了愣。“什么?”
“你很喜欢那个男人吗?”
“谁?”
“安安的爸爸!”他懊恼地提高音量,醋意在胸臆间翻腾。
她倒抽口气。“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那个男人有哪里好?他有个小孩啊!你以为当人家的后母很简单吗?安安会永远拿你跟他的亲生母亲比较!”
孟霆禹,你疯了,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他昏乱地想,试图阻止自己的口不择言,话语却像架好的机关枪,连珠发射。
“而且我说那男人肯定哪里有问题!不然他老婆为什么要跟他离婚?我告诉你,离过婚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胡乱地咆哮,感觉手臂上的伤口剧烈地扯疼。
或许是因为太痛了,痛到他失去理智,无法控制自己
“他没有离婚。”在一团混沌中,他听见她清冷的嗓音。“他老婆去世了。”
他陡地一震,定定神,望向沈静。
她也正看着他,眸光的温度,是极地般的冷,他心一沉。
“安安的妈妈,是因为难产死去的,所以安安从来没有见过亲生母亲,而这也是他爸爸最大的遗憾。”她缓缓地说,字字句句都冻凝,在他心里掷下冰雹。
孟霆禹哑然,浓浓的懊悔攫住他。
“顺便告诉你一句,我的确很喜欢安安的爸爸,但我从没想过跟他交往,我只把他当朋友。这样,你可以放心了吗?”她讥诮地微弯唇,意味深长地瞪他一眼后,翩然旋身。
看着她盈盈离去的背影,他忽然难以言喻地惊慌,有种奇怪的预感,若是就这样让她走了,他永远没机会再接近她。
他追上去,扯住她臂膀。
“静,你等一等!”
她凝住身子,却没回头。
“你听我说,我很抱歉。”他懊恼地语音颤抖。“真的,我向你道歉。”
“你不必跟我道歉。”她冷冷地想甩开他的手。
他执住不放。“你听我说,静”
“你放开我!”玉手不悦地抓住他手臂,想用力扯下,不意却触及一团奇异的湿黏。
他倏地低喘一声,她则是愕然回眸。
那团湿黏,原来是血。
她屏息,心跳停止。“你受伤了?”她惶然低语,看着他手臂上那一道长长的、深深的伤口。
“我没事。”他摇摇头,根本顾不得手上的伤。“你听我解释”
“还解释什么啊?”她打断他,又气又急。“你受伤了怎么不早说?要快点消毒啊,万一感染了怎么办?”
“这没什么,只是一点小伤”
“什么小伤?不准你乱动了,你会弄痛自己的!”她厉声制止他。
他愕然。
她没理会他震惊的表情,拉着他找到路边的水龙头,替他洗净了伤口,然后卸下腰间的丝巾,小心翼翼地替他包扎伤口。
他困扰地看着她温柔的举动,心跳狂野。
这个命令他不许乱动的女人,这个带着坚毅眼神替他包扎伤口的女人,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
原本他预期回台湾找到的,是一个等待他解救的小可怜,她也许会哭倒在他怀里,哀怨地数落他的薄幸,他也准备好接受她的任何指责与怒骂,可他没料到,她既不哭也不怨,还变得如此强悍。
她包好伤口,扬起眸。“暂时止住血了,不过还是要去看一下医生比较好,这附近有诊所,你一个人去应该没问题吧?”她柔声问,唇畔浅抿着笑。
他恍惚地看着她。
她怎能前一刻还对他冷冰冰的,后一刻又送给他如此温婉的笑容?他简直无所适从。
“我要你陪我去。”他喃喃低语。
“什么?”她一怔。
“陪我去看医生。”孟霆禹重复,忽然有种荒谬的感觉,仿佛自己是一个任性的小男孩,正吵着要妈妈疼。
这太丢脸了。他赧然地想,俊颊也窘迫地微微发热,但凝定沈静的湛眸,仍是固执。
她深深地望他,澄透的眼好似看穿了他所有不堪的心思。
他顿时狼狈。
她却只是微微一笑
“好吧,但要把孩子们都送回家后,我才能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