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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将近五个星期的指导,崔先生对上流英语的结构已经熟悉,语法的改变也有了显著的进步。然而有一项课程是云妮一延再延的。她或许想要完全地痹篇,然而既然他要参加舞会,那么他就得学会在厨房蹦蹦跳跳之外的舞步。
她通常是在楼上的音乐室教那些女孩儿。那是一个放着些乐器的房间,她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偶尔会于晚餐后在那儿举行即兴的舞会。现在那里已经空无一物,只剩一架庞大的黑色钢琴,很多琴弦都断了,椅垫也变硬了。钢琴静静地立在角落里无人问津,渐渐荒颓。除此之外,虽然沾了一些尘埃,硬木地板还是十分宽敞。最重要的是,虽然大小不及一间真正的舞厅,那儿仍然有足够的活动空间。
云妮从不把舞蹈课当成工作。她喜爱跳舞,而教外国女孩儿或律师笨拙的女儿如何跳舞,正是她能够沉浸在这项娱乐的绝佳机会。这通常是她最喜爱的一项课程。她会把留声机搬进来,放在合起的琴盖上,播放她以卷筒录制的史特劳斯三重奏。
教崔先生的时候,她先放音乐,然后让他站好位置。“来,你不要站在正前方,”她说道。“而是偏一点,这样我们的脚才不会打架”
然后她什么都不用说,他已经会了。他握住她的手,自动地移到正确的角度。她抓住他的上臂,他环住她腰际的那一只手臂。这种名正言顺的拥抱让她有些晕眩。
她必须把平时的指导相反过来,告诉他:“你上前一步,带着我一起数到三”
她得向后退一步,朝她通常前进的相反方向,用相反的那只脚。他的手紧握,带领着她,突然间所有的事物都颠倒了。她的脚滑了一下,好像有什么在脚底下滚过去。
在她搞清楚情况前,另一件事出了差错。留声机卡住了。“噢,天啊。”她说道。
她离开他的臂弯,在一堆滚筒里翻找比较好的录音。奇怪的是,一个声响侵入了宁静的屋里。她抬起头来。
崔先生在一旁等着的时候,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拍打着腿,发出恼人的声音。
他一身绅士的打扮,绿色的斜纹软呢长裤,轻薄的毛料等着迎接初夏。他的背心是棕灰色的,剪裁合身,同样也是较暖和的季节穿用的。他终于学会打的领结现在是松开的,露出了雪白的衬衫前襟。
他完全像个绅士。他已经将一个上流社会里男人该有的外表都放在一起了,也已了解那种风格。可是喀啦,喀啦,喀啦她蹙眉扫过他全身,那恼人的声响是哪里来的?
虽然崔先生的进展很好,然而最近她却发现自己对他愈来愈恼怒。他的完美让她不安;他的沉默令她愤怒。更糟的是,她痛恨自己被他强烈的吸引住事实上,他就算什么都不说,连手指也不必抬一下,就能让她手臂上的汗毛都竖立起来。
今天两人之间的紧张情绪更是掩饰不住,它需要宣泄。
她隐藏不住怒气。“别弄了。”她说。
他直视着她,还是不停地喀啦,喀啦,喀啦。事实上,他弄得更大声了。
不要理他,她告诉自己,又回去找较好的录音滚筒同时思索那个声音是从他口袋里的什么东西发出来的。男人通常会在口袋里装些什么东西?
她开始想崔先生拥有哪些“寻常”的东西。会突然间锐利起来并钻进黑暗地方的小动物。短棒和铃铛。铃铛?他把铃铛放在口袋里吗?她突然很想把他的口袋翻出来,确定里面没有藏任何东西。她也想伸手到他的背心底下,那儿有一条链子会指引她找到贴着他小肮的那只他钟爱的怀表
就是那个声音。当他拍打大腿外侧时,手臂的移动牵动了表链,敲打到背心的钮扣。
她摇摇头抛开这些思绪,找到另一首她喜爱的史特劳斯曲子,旋律够慢,适合一个初学者。她将它放了上去,回去站在她的学生前面,在他握住自己的手时又不安起来。而他好像完全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其实不然。他们试了四次,好不容易才动了起来。他知道该如何带。但是两人的动作却一点也不优雅。他对节奏一无所知,平常都是随兴地跳动。他老想把她的手臂抬到肩膀上,让她的手能够放在他的脖子后方直到她终于用一种尽可能不伤人的语气告诉他,这种跳舞的方式并不合宜,会让两个人靠得太近。
他哼地一声,瞥了她一眼,仿佛这种理论是她发明出来似的。不过他还是继续下去,用她的方式跳着华尔兹。每当音乐和屋里安静下来时,他身上的喀拉声也跟着停下来。
当她第六还是第七次去调整留声机的时候,他跟在她身后,探头看了一下那滚筒。她不认为他认得出她写的字;真认得出,也不了解那些作曲家和曲名的意义。可是一会儿之后,他抽出了一个滚筒,说道:“这首。”
她看着他递给自己的东西。他不可能认得这首曲子,他只是喜欢它的名字:雷鸣与闪电波卡舞曲,典型的他。
“那不是华尔兹。”她想把它放回盒子里。
他抓住她的手腕。“我知道,可是比起华尔兹来,我比较会跳这种。而我敢打赌,你一定不会。因此我或许可以让你别再操纵我(译注:steer另有阉割之意)。”
她扬起眉毛看着他。“我才没有操纵你”“有,就像操纵一辆板车。”
“我没有做这种事!”有吗?她又惊又怒。
“这儿就像是一场角力比赛,云妮。你总是想要带领我,所以我们才一直学不好。”
“才不是这样,是你经验不足”
“是你既害怕让我带领,却又想和我一起擦地板。”他几乎是马上接下去道:“好,就跳华尔兹,可是你得脱掉鞋子。”
“你说什么?”她向后退。“我才不要。”
“脱掉鞋子。你滑起来会比较顺利,我也可以比较容易地带着你移动。这会有帮助。”
这也会让她比较矮。当她只穿着长袜上前再度握住他的手时,她的头只及他的鼻子。脚下几乎没了抓力,她在光滑的地板上让他带着转时,几乎无法保持平衡。
但是他说得没错,这对他们的跳舞有助益。
不,应该说是非常好,让她的心态也跟着改变。她终于让自己跟随他,让他自己找出需要的动作。等他找出对华尔兹基本的感觉,就很难不让他做第二次,旋转着她部分是出于喜悦(他很高兴地发现有些华尔兹是以快速的旋转做为结束),部分则是他喜欢让她的身体跟着他的意志行动。
他对旋转比缓慢的舞步更在行。他还需要练习慢舞,练习怎么弯曲膝盖,以及英国华尔兹左右转的动作。他们俩都沉醉在这场练习当中。他喜欢跳舞,而她简直就是爱死了。他跳得愈来愈好,带着她满屋子转,用一种她可以感觉到的愈来愈多的自信,带领着她。
跳舞让他达到了颠峰。他不必开口,但是他有绝佳的身体。他好看极了像个意气风发的英国贵族。让她必须一再提醒自己,他是从伦敦最糟的地区来的捕鼠人,更早则是康瓦耳最贫穷的区域,身无分文,只有浅薄的教育程度和狂妄自大的笑容。
当她至少第十二次地去更换音乐的时候,他在她身旁问道:“你想休息一下吗?”
“不。”她答得太快了。
“我也不想,可是你的脸都红了。”他朝她扮了个鬼脸。他们玩得很愉快,虽然彼此之间其实有些紧张,尤其他又那样认真的看着她那张因为运动以及其它的刺激而泛红的脸。
云妮忍不住笑了出来,明克也笑了。
两人之间的紧张稍稍缓和,虽然只有短暂的片刻。他们像这个样子已经好几天,看来也不会改变。
他们就像是猫和狗的相处,他在后面追,想要抓住她的脖子,她则一逮到机会就龇牙咧嘴的凶他。他们再不快一点上床,就会杀了对方。只是他不能这么说,而她就算心里明白,也不会听的。
然而,享受她的笑容,即使只有短暂的片刻,也是迷人的还有她的羞怯、微微不整齐的牙齿、雀斑以及眼镜,和敏锐的幽默感。尽管彼此间的冲突和推挤,尽管她的五官谈不上传统的美,但是整体来说,他对包云妮的喜爱胜过任何女人。当她拉开嘴角展现大大的笑容时,她的眼睛也充满生命力。
她的眼镜映到从窗外投射进来的光线,发出反光,直射他的眼睛,让他看不清他们身后。突来的一股冲动,让他伸手取下了她的眼镜。
她当然边抢边抗议。他的手臂高举过头,然后将它放在钢琴上,抓住她往旁边跳开。
“我看不见!”愈来愈糟了,云妮心想。光着脚又看不见。
“这叫做什么?”他放开她的手她马上陷入五里雾中。他碰了碰她领子上的蕾丝,才又牵起她的手继续跳舞。
“什么?”
“告诉我这玩意儿叫做什么。”他盯着她的衣领。少去了眼镜,她的世界一片模糊,除了他以外,什么也看不清楚。
“呃,喔蕾丝。”
他难过地扬起眉毛,一如每次她不信任他的时候,他就会有的反应。
“不,”他说道。“是下面的东西,这儿”他又放开她,让她的手停留在半空中,指着。“那个你几乎看不见的东西。”
她低下头,踏错了一个舞步。他把手指伸进蕾丝绣的玫瑰花苞之间的一个洞。
有那么一瞬间,她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出来。然后她轻吐了一回气。“啊”一种几乎全是气音的声音。“丝绸薄纱,”她说道。“用蕾丝编织而成的丝绸薄纱。”
“丝绸薄纱,”他发音正确地重复道。“肤色的丝绸薄纱。”每个音都十分正确。然后他微微一笑,又道:“偶的天啊。”她惊讶地眨着眼睛,只想给他一拳。他又出现了以前那种腔调。当她光着脚在布满灰尘的地上拼命保持平衡的时候,他却还来嘲弄她。
“还有你的衣服”他向后仰,用视线在她身前画了一个大x,跟着她的衣服在胸前所交叉的线条。“这种衣服叫做什么?我很喜欢。”
“这是,呃”她低下头,想要弄清楚他指的是什么。“法衣(译注:举行仪式时,圣职人员及唱诗班所穿的服装)式的上衣。”她皱起眉头。“你用不着知道这么多女士们服装上的东西。”
他还想说些什么,可是留声机慢了下来,就要停了。“抱歉。”她说道。
她在钢琴上找到了眼镜,发着抖愤怒地将它戴上。她想借由寻找滚筒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是上面的字一个也认不出来。他在她身后说:“我们都去汤恩酒馆跳舞。”像是聊天的口气,他又道:“你知道,除非你曾和某个你喜欢到愿意边跳边亲吻的人一起跳舞,你并不算真的跳过舞。”他又加上一句:“你想尝试的时候,让我知道。”
她转身瞪着他,准备给他一拳。她微微眯起的眼睛又看见他开始拍打起大腿的外侧,站在房间中央的他好像正跟人闲聊着各种舞步。
边跳边亲吻。不,她一点也不想尝试,谢了。她又放进同一只滚筒,他们可以一直跳着同样的曲子。
他等着她让音乐再度响起,然后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扶在她的身后,仿佛从没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很好。她也要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抛开自己的怒气;虽然,她毫不怀疑自己的脸已经红了起来。她告诉他:“我们来练习旋转。”
这种舞步速度很快,所以他也做得很好。他什么都很快,她心想。
她不喜欢他边跳舞边亲吻某个女人、或是某个女人吻着他的想法。那是不合宜的,有违礼教。而她当然也不希望他对自己这样做。
然而有那么一瞬间,她还是想着那是什么样的感觉。让他知道?
她记起了在车库里他说过,如果她想要他吻她,必须由她告诉他。除非她说出来,否则他不会采取行动。然而就算她真的想要,她也绝不敢如此大胆地说出来。身为一位淑女,说出这么大胆的话是有违礼教的。
何况是谁在走廊上威胁着要带领她“走上调情之路”?她边跳边冷冷地对他说:“一个想要带我‘走到终点’的人,怎会对亲吻如此大惊小敝。”
“啊”他大笑,带着她平顺地转了一圈。“原来那才是你想要的,不只是亲吻。”
“我没这么说”
“你把它说成是‘我’想要,其实是你想要,对吗,包‘小姐’?”
她痛恨他这样叫她的名字。“别这么粗俗”
“为什么?你就是喜欢这样的我啊。如果我是个真正的绅士,你就不能这样随心所欲地指责我了。无赖的明克、低级的明克,品味低俗却让你想入非非。”
“你这个可恶的家伙!”她用力跺着脚,结束了他们的舞,两人倏然停住。可恶。她从来没有出口骂人,听到这话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让她颇为惊骇。
他们站在房间的一头,另一头,微弱的乐音仍然继续着。
他大笑,被她的咒骂吓了一跳,又对自己感到很满意。“很好,”他笑着说出不怀好意的赞许。“恭喜啊,云”
她给了他一个耳光,而且连想都没想地又打了第二次。她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不是意外打中,而是故意的,又因为感觉如此痛快,因此又打了第二下。她还想第三次出手,可是他抓住她的手臂制止了她。
他站在她面前,有那么一瞬间和她一样愤怒。
他缓缓拿下她的手臂,然后放开。空气像充了电。没有人肯先移开视线,直到云妮的眼角余光瞥见他脸颊上那片红色的痕迹。被她打过的地方愈来愈红,她看着自己愤怒的指印,五指分明地出现在他的脸颊上。
“噢,”她看着愈来愈红的掌印说道。“噢,”声音颓丧。她做了什么?她这辈子从来没有打过人。为什么是明克?为什么是他?“噢,天啊,会痛吗?”
她皱起眉头。伸手碰触到他的脸颊时缩了一下。那指印还热辣辣的。她的指尖画过她在他脸上留下的指印,然后抬起另一只手,用两只手掌抚着他的脸。
她捧住他的下巴时,他震了一下,然后任由她抚摩自己。她的手一旦贴了上去,就再也不肯停止了。
他的双颊平滑,上面有一点点刮过脸半天后又冒出来的胡渣。他的下颚坚毅方正,深邃的绿色眼眸就和她在他脸上留下的指印一般火热。她的手指抚着这张脸庞,懊悔地抚过高而完美的颧骨上的红印。她的指尖沿着挺直的鼻梁往下,来到嘴唇四周
他抓住她的一只手,将它按在自己的嘴上,朝她的手心呼吸。然后一股温热感传进她的掌心,他亲吻着她的手。一如好几天前,他亲吻她的嘴。
云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从来没想过这种可能性他用湿濡、张开的嘴亲吻她的手,伸出舌尖舔舐着,并低吟着闭上了眼睛。
鸡皮疙瘩冷颤她从颈子后面到手臂上的毛发全都竖了起来。胃肠在翻搅。虽然站着不动,但房间绕着他们旋转起来。
全身无法动弹。她想要把手抽开,可是它不肯遵从她的意志,仿佛根本就不属于她。当他抬起头来,她把手握成拳头,然后他吻着她的指节。她闭上眼睛,求上帝帮助她。
她伸出另一只手,将他正在亲吻的手努力地抽出来。“我”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不不能”她的低语再度中断。“走上你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