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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王府,三个儿子难得同时在家,一起陪同爹娘吃晚饭。
定王妃春风满面,眉飞色舞,迫不及待地宣布好事。
“阿骥啊,今天小皇太后找娘进宫,说要帮你作媒呢。”
端木骥陡地凝住夹菜的动作,一双深黝的瞳眸就直直盯着筷尾。
端木行健急忙扯扯老婆的衣襬。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老大心情不好已经很久了,当爹的都不敢吭声了,千万别去惹他呀。
“娘,大哥他无心婚事。”端木骅闷头吃饭,他肯帮忙讲一句话已算是仁至义尽了。
“娘啊,让大哥自己挑啦,别为他白费工夫了。”端木骝决定三两口吞完饭,准备开溜免被波及。
“你们两个不要给老娘装傻。”定王妃瞪了眼,顺便教训道:“就只会拿你们大哥挡在前头,他不娶,你们不会先娶吗?存心不让我抱孙子。”
“娘,长幼有序嘛。”端木骝陪着笑脸,为娘亲碗里送进一块香脆脆的炸鱼酥。“娘,笑笑,别挤出皱纹了。”
“爹,娘,我吃饱了。”端木骥放下筷子。
“阿骥,坐下。”定王妃赶紧拍拍两颊,揉开了被儿子们气出来的法令纹,笑咪咪地拿出一卷纸,翻开第一张。“你瞧陈尚书六女儿如何?”
端木骥随意瞄了一眼,拿起汤碗,头仰得高高地喝汤。
“太后娘娘可是帮你调查得一清二楚喔。”定王妃还是喜孜孜地道:“她知道你喜欢懂音律的姑娘,这位小姐会筝、琴、笛、琵琶哎呀,我也说不清了。娘娘还说,人家说不定会唱曲儿给你解闷呢。”
端木骥重重地放下碗,桌上其他三个男人皆是心中一跳。
定王妃才没注意到儿子的神情,又翻开了第二张画像,热切地道:“不然,这位李侍郎的侄女素有才女之称,她已经出了两本诗集,你喜欢会读书的小姐,这位就是首选啦。”
端木骥垂下眼睫,定睛注视没有吃完的白饭。
“将门虎女更好。”定王妃翻开第三张,指着一个虎背熊腰的大饼脸。“周总兵的女儿如何?她有乃父之风,拳脚功夫一流。呃,长相是有点儿抱歉,可娶妻娶德,更何况娘娘说,你脾气刚硬,得理不饶人,最好找一个强悍又强壮的老婆,夫妻俩旗鼓相当,你才不会嚣张到欺负老婆。”
碰!一个很压抑的拳头用力捶上餐桌,揉了又揉,似乎打算将大好的紫檀木桌面揉碎。
端木行健赶紧抱起饭碗,夹了几样他爱吃的菜,万一这桌子让不肖子砸了,那他今晚就要饿肚子了。
“好吧,这姑娘是丑了些,抱歉了。”定王妃跟丑姑娘道歉,再翻开第四张画像,笑呵呵地道:“男人当然喜欢温柔婉约的小姐了,朱总督的三孙女保证好,她成日在家刺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文静乖巧,相貌美丽。这几个高巡抚的女儿、廖学士的表妹、郑巡抚的外甥女都是一样的个性,你不如就挑一个顺眼的吧。”
“娘,我没兴趣。”端木骥终于开口了,一张画像也没瞧进去。
“也不一定要挑官家小姐。这位女夫子你一定有兴趣。”定王妃继续奋斗,喋喋不休。“她继承了她爹的书院,教导乡里妇孺读书识字不喜欢?那这个培养出新种海棠的农家女也不错。她家花田很大,你们生了娃娃可以在里头玩捉迷藏还是不要?呜!”定王妃将画像全翻完了,顿觉天地变色,日月无光,抱孙希望又落空了。
“其实”始终不动如山、稳稳吃饭的端木骅开口道:“这几位小姐的个性和特色组合起来,很像是一个人。”
“谁?谁?”定王妃眼睛发亮,马上将画像扔到一边去。
端木骅这会儿又不说话了,接收到娘亲殷切目光的端木骝只好硬着头皮道:“娘,你上宁寿宫玩,有没有见到那儿摆着琴、绣架,还有很多养莲花的水缸?”
“有啊,还散了一地的书,都来不及收拾呢。”
“当你和娘娘聊天时,是不是有个宫女在旁边很认真地读棋谱?”
“什么?阿骥喜欢傻呼呼的宝贵?!”
噗!端木行健喷出饭粒,端木骤被菜汤呛到,端木骥则是脸罩寒霜,唇角紧抿,双拳更用力往桌面攒去。
“娘,不是啦,我还没说完。”端木骝偷瞄一眼大哥,一步步移往门边,准备随时狂奔。“娘应该有听过,太后娘娘过去老是和大哥吵架。”
“当然有啊。为了教养万岁爷,还有其它的事,好像常常吵。”
“娘,大哥是从你肚子蹦出来的,你最明白了,咱平王爷恃才傲物,谁都不放在眼里,人人见了他全吓得屁滚尿流,如今娘娘竟然有胆识跟大哥吵架,且大哥居然肯跟一个小女子计较,成日吵得不亦乐乎”
“端木骝!”端木骥爆出低沉阴森的怒吼。“如果我会针线,我就缝了你的嘴!”
端木骝很无辜地瞟向若无其事吃饭的爹和二哥。啊哼,果然是做官的材料,很懂得明哲保身啊。
“父王,母妃。”端木骥起身,脸色还是阴郁得快要打雷下雨,他用了在家里极少用的最正式称谓。“孩儿有事外出。”
“这么晚了去哪里?”端木行健问道。
“皇宫。”端木骥头也不回地走了。
厅里一阵沉默,端木骅缓缓地放下饭碗,面不改色地道:“糟了,皇宫今晚有事。爹,娘,孩儿得马上入宫抓刺客。”
“我也去。”端木骝当然不肯错过好戏了。
“老头子你说啊!”定王妃猛扯只管吃饭的端木行健,震惊地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好像有点明白,又好像不太明白。”
“就是这么一回事,阿骥爱上太后娘娘了。”
端木行健继续扒饭。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这个庸庸碌碌的定王爷管不着,也管不了,填饱肚子才是最重要的啦。
春寒料峭,黑夜中的桃李花有如星子,朵朵点缀在宁寿宫外。
端木骥停下急躁的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脑袋忽然清醒。
他又来了。
他为何而来?他满腔的焦躁和暴怒为的是什么?不是已经刻意不见她了吗?为什么又想揪她出来,狠狠地斥责她一顿呢?
藕断丝连啊!缠绵的情丝从宁寿宫延捎邙出,爬进他的心,扎了根,纠缠不清,时时刻刻牵引着他、折磨着他,令他辗转难眠。
“平王爷?”门外一个太监见到他,忙笑道:“小的为您通报”
“不用了。”他不管太监的讶异,大步就踏了进去。
进了内殿,就见她照样披头散发,盘腿坐在地上和宝贵下棋,那低垂的脸蛋显得有些苍白,两个月不见,她清瘦了些
“笨蛋!地上很冷,不会垫一张软褥吗?”
谈豆豆心一震,惊讶地循声望去,一抬头,便见到那张日思夜想的男子容颜,那双毒龙潭里头起了惊涛骇浪,直直扑进了她的心海深处。
心脏一阵阵地抽痛着,她几欲被击溃在地,但她马上跳了起来。
“平王爷,”她板起严肃的脸孔,冷冷地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竟敢擅闯禁宫?”
“你凭什么为我作媒?”他也不回答,开口就质问。
“凭我是皇太后,凭我是你的伯母。定王妃抱孙心切,老身身为端木家长辈,自然要为侄儿安排了。”谈豆豆振振有辞地道。
“我娘抱孙心切也轮不到你多事!”端木骥踢开她的棋盘,黑白棋子滚了满地。“见鬼的长辈!你再敢倚老卖老,本王就废了你的太后封号!”
“要封就封?!要废就废?!”他粗鲁的举止激怒她了,迎上前,叉腰仰头道:“皇室封号是让你拿来玩的吗?那你当初为什么不篡位算了?自己当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人,想封谁当皇后就封谁,想封几百个爱妃就大封特封,这不是很痛快吗?!”
“鞋子穿了。”他只是冷冷地道。
“你管我!”她怒目而视。
“娘娘。”宝贵赶紧拎来娘娘一坐下来就踢掉的绣花鞋。
“宝贵,出去!”端木骥命令道:“叫宫里头所有的人统统出去,本王有话跟太后娘娘说。”
“可是娘娘”宝贵迟疑,好怕平王爷吃了娘娘喔。
“出去。”
“是。”宝贵吓得拔腿就跑。
“宝贵回来!”谈豆豆气极了,脚掌赶紧蹬进鞋子里,提了裙子就要追上前。“枉费我平常疼你,主子有难,你竟然跑了”
“站住!”他双手一攫,用力握紧她的手臂。
“你凶什么?!”她也不挣扎,就是抬头用力瞪他。“这是皇太后的住处,不容你来撒野。该出去的人是你,否则我祭出宫规罚你!”
“我不出去。”他目光灼灼地看她。“不要逃开我。你不是要追宝贵,你是想逃开我。”
“你还不是想逃开我!”她朝他狂喊。
累积两个月的郁闷一下子如洪水溃堤,她的泪水也随之溢出。
是的,她好想他,好想再见他一面,可是她涸扑制,很努力地淡忘他,每天照样忙到累得倒头就睡;可是,睡梦不再安眠,而是反复出现过往相处的片断,甚至是从来没经历过的绮幻缠绵。
待她惊醒之后,却发现自己仍然孤独地睡在深宫里,寒夜漫漫,她哪里也不能去,只能拥住他的衣袍,躲在被窝里偷偷哭泣。
“你想逃开我,就逼我娶妻?”他情绪缓和了下来,静静地看她。
“不然我还能怎么办?”她还是激动莫名。“我想数豆子打发时问,结果将豆子数到了肚子里;我想念佛,敲了木鱼,却想到你敲鼓;我想扔掉你的袍子,可是那么好质料的衣裳,烧了可惜”
“傻瓜。”
他重重地怜叹一声,张臂纳她入怀,紧紧地拥抱。
终究是放不开了。与其逃避痛苦,何不勇敢面对承受?
两个月的煎熬简直是度日如年。他想念她的笑语、担忧她的寂寞,他都熬得几乎窒息而死了,更何况是一直被圈在深宫里的她?
他不住地抚摩她颤动的背部,以颊摩挲她的秀发,他千千万万个不忍她孤单地忍受相思之苦啊。
“豆豆,我带你出去。”他坚定地道。
“不行,不该出去了”
“这次不是出去半天,而是永永远远的出去,不再回来了。”
“什么?”她不解。
“很简单。你不当太后,我不当王爷了,咱们远走高飞。”
她明白了,这是私奔。
寻常小儿女私奔都已为世俗所不容,更何况是皇室的最高成员。
“不可能的!”她泪流满面,用力摇头。“你是辅政王爷,阿融还需要你,我也不能弃我太后的责任于不顾。”
“阿融长大了,而且你那是什么狗屁太后!”他为自己过去的决定而恼怒了。“要不是我拱你当皇后,你又何必守着这该死的活寡!”
“打从你迎我进宫,我就是注定要守这该死的活寡。”她声泪俱下地道:“先帝病了好几年,身体才刚刚好,就满脑子想着要女人,过去朝政败坏混乱,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也是想试试能不能再生皇子”
“他有这么聪明孝顺的阿融还不满足?!”她这两年余郁积了太多说不出口的话,此刻全一古脑儿嚷了出来。“你们男人都是一个性子,尤其是掌握权力的帝呀王啊,一心只想展现自己的雄风,不只要开疆辟土,还要睡遍天下美女,生下一窝儿子,好显示你们多么强壮多么威武,我看全是屁!你一个男人满足了,有没有想到几十个几百个女人在哭泣?!”
“我不是这样的人。”
“嘴巴说不是,以后还不是美女一个个娶进门!”她瞪视他沉郁的瞳眸,继续嚷道:“什么山盟海誓!什么生死相许!贤妃淑妃福贵人不都是那个臭老头宠爱过的美人?结果呢?不是被打入冷宫,就是年老色衰失宠,然后再贴个选妃告示,强娶像我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他根本不是娶妻!他只是想满足欲望,只要臭老头活得越久,倒楣受害的姑娘就越多!”
“其实,先帝立你为妃,是因为他深感愧对谈大人,想要弥补”
“这不是弥补,是凌迟!他自以为是英明君主啊?我呸!以前我年幼无知,一直以为他身子不好,久未上朝,这才会让奸相弄权,还很感谢他抄了那坏蛋的家产,可后来看你教阿融政事,我这才明白,没有昏君,哪来的小人!”
他默默地承受她排山倒海而来的控诉,亦不再为伯父先帝辩解。
“这下好了,他为了表示所谓的歉意,选我为妃,看起来好像给了莫大的荣耀,我谈家应该烧香膜拜,感激涕零祖宗积德,可实际这只是昏庸老头子给的一个可笑施舍罢了,我才不稀罕!”
句句大不韪,出自皇太后口中,端木骥只有喟然长叹。
先帝种种,全交由史家评断吧。他是子侄辈,议论不来,也不能议论。他能做的,就是尽量为先帝补阙填漏,不管是朝政,抑或是一场从来就不曾存在的婚姻关系
因缘错综,吊诡难解,若她不进宫,他和她又岂能相遇?
“既是如此,那就跟我走吧。”他缓缓地道。
“你带我出去?”谈豆豆用力抹掉眼泪,红着眼睛道:“我怎么走得掉?难道要我昭告天下,太后不做了?要逃出宫了?”
“你可以诈死。”
“哈哈,太可笑了,你又在说哪一桩深宫奇案?”她凄凉苦笑,双掌徒劳地推开他丝毫撼摇不动的胸膛。“我问你,当初你不认得我,为什么立我为后?”
“是因为你在诸妃里,才识最好,能力最足”
“呵,这就是了。我才识最好,能力最足,胆量也最大。”她很用力地拧眉板脸。“端木骥,你给老身仔仔细细听好了。从现在起,你马上离开宁寿宫,若敢再靠近五百尺,老身就唤人打了出去!”
“你何必如此?”他不禁又动了肝火,出力握紧了她的臂膀。“既然不喜欢你现在的生活,你干什么又紧紧死守不放?!”
“我喜欢荣华富贵!我爱当太后!不行吗?!”
“你说谎!”
“我是说谎。可你讲得太容易,更是自欺欺人!”她迎向他愤怒的目光,大声嘶吼道:“别说你不顾辅政王爷的身分和责任,我也有我应有的身分和责任。我爹好不容易重新振作,我能要他为我担心得睡不着觉吗?还有,管姐姐不擅管事,我能将整个后宫杂务全丢给她吗?贤妃淑妃跋扈,只有我治得了她们;景屏轩整修好了,我还得选派几个细心的宫女过去照顾福贵人”
“够了!”他也朝她大吼。“你很有本事吗?为什么要将所有的事情揽在身上?你能不能多顾着自己一点?”
“不能!”
“好,既然你总是要为别人而活,那你能不能为我而活?!”
“不能!”
仿佛狂风暴雨骤歇,宁寿宫一片死寂,烛火明灭不定,更显晦暗。
“端木骥,你唯我独尊惯了。”她垂下眼,幽幽地道:“你不懂得体贴别人,也不懂得顾虑别人的心事,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人”
“我怎会不懂?!”他激动地道。
“别说你懂我。”她抬眸,泪水一下子涌进了红通通的眼眶。“事实上,我好气你!我气你不该带我出宫看月亮,不该带我到处游玩,不该让我觉得跟你在一起好快乐,你把我的心养得好大好大,大到再也放下进这座小小的宁寿宫了。”
“那你跟我离开呀。”他心痛地道。
“心这么大,我可以花五十年的工夫慢慢收回来。”她轻易就挣开他微颤的手臂,退后一步,语气变得平静。“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我进宫前都计画好了,我要看完藏书楼的书”
“不出五年,你就看完了。”
“那是天赋异禀如你者才能做到的事。”她扯出一朵凄楚的笑容。“我会慢慢看的。为每本书另外写注、画插图、做比对、编目录,穷我一百年的工夫也忙不完的;另外我还要养莲花”
“最好你抢了文献编修大臣的事来做。”他打断她荒谬的计画,迫切地问道:“我问你,如果说,你爹、管太后、还有最爱吵架的贤妃淑妃他们百年过去了,那你还是甘心被关在这里当太后吗?”
“到了那时,我早已习惯这里的日子,更不会出去了。”她冷冷地道。
“你不要敷衍我!你以为逼我另外娶妻,我就会忘掉你吗?”
“你妻妾成群,宠爱新欢都来不及了”
“谈豆豆!”他吼声震得她发丝飞扬,以忍无可忍的暴怒语气道:“我现在告诉你,我端木骥只会娶一个妻,那就是”
“住嘴!”她惊恐大叫,迭声道;“不要说!你只想娶一个妻就娶一个妻,老身会为你选择一个最合你意的淑女,你回家等着接懿旨吧。”
“我拒接!”
“你不接就是抗旨!”
“普天之下,无人能屈服我。”他猛然将她拉到胸前,灼灼看穿她逃避的目光,霸道地道:“就算我此刻要扛你离开,任谁也阻止不了。”
“你敢扛,你就扛啊!”她激烈地挣扎道:“你若不要你爹的脸,不要我的脸,不要端木家的脸,不要天朝的脸,你就一路让所有的人看你诱拐太后出宫啊!”“人都不痛快了,还管谁的脸!”
“你就是这样可恶!口口声声说你懂我,却还是要让我痛苦!”
“我这样让你很痛苦?”他沉痛地问道。
“端木骥,拜托你,饶了我”她无力地挣了挣,痹篇了他的视线,潸然泪下道:“请你让我安安心心过日子,也让我身边、你身边的人安安心心过日子,好吗?”
他的心狠狠地被她拧绞了。普天之下,唯一能屈服他桀骛不驯心志的,也只有这颗硬梆梆得令他气结、又软绵绵得令她痛怜的小豆子了。
她口里说着冰冷无情的话,可身子却虚软地靠在他怀里,似乎仍想企求他的温暖。他该拿她怎么办?怎么办啊?!
“平王爷,你走吧,我求求你快走吧。”她低泣道:“我们不能一错再错”
错了?打从一开始就错了吗?他划了那么多道鸿沟,竟然还是一跌再跌,跌得彼此鲜血淋漓、万劫不复!
他陡地搂紧了她,管他的辈分!去他奶奶的礼教!与其在这边痛苦地挣扎该不该、能不能、对不对,不如干脆带她一走了之。
“长痛不如短痛”仿佛洞知他的心思,她哭道。
他凝望那苍白如雪的脸蛋,拭泪的指掌再也承受不住滔滔热泪,她的心在痛,他又何尝不痛呢。
他好想俯身吻了她,一递遍吻干她的眼泪,好让她的菱唇恢复娇嫩的血色,也好让她重绽一张俏丽可人的笑颜
然而,这里是历来最为贞洁神圣的太后宁寿宫,住的皆是他端木家的先祖先辈,他们如此相拥已是悖逆伦常,就算他可以大胆而疯狂地吻她,但她呢?他是不是可以多顾虑着她一点?
原来是他错了。
自以为怜她、惜她、了解她、希冀带给她欢笑,到头来却是自己一意孤行地毁灭了她。
心,沉沉地落了,落在两人之间不可跨越的鸿沟里。
“那臣走了”他很慢、很慢地推开了她。
“平王爷好走,不送。”她站定脚步,以目光送他。
他转身,踏出一步,脚步立即停下,脸孔似乎微微转回,但终究还是身躯一凝,双拳紧握,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离去。
她站得很稳,泪无声地流着,目光始终紧紧地盯住他的背影,直到他隐没在外头漆黑的夜里。
她的生命也进入了黑夜,再也没有光明了。
三日后,龙翔宫暖阁,皇帝闹头痛。
“臣决意出使南海国,请皇上恩准。”端木骥跪在地上,表情严肃,剑眉紧皱,说什么也不肯起身。
“我早就指派余尚书了,他盼了好几年了。”端木融苦恼地揉揉眉心道:“大哥,你就让个机会给余尚书坐船出去玩玩嘛。”
“臣多年前曾出使南海国,与该国国王熟稔,一切好办事;可余尚书初次出使,怕他不懂礼节,会坏了大事。”
“余尚书掌礼部,他不懂礼节谁还懂?”端木融赶紧求援,望向身边两个救星。“二哥,三哥,帮帮我啊”“大哥,”端木骅凉凉地道:“不能当王爷的还要抢人家的机会。”
“大哥,起来了啦。”端木骝过去拉人。“阿融都说这是自家兄弟见面,你不要跪了,膝盖都起泡了。”
“好。若皇上执意不派臣出使,那就求皇上废了臣的王爷爵位。”
“你想逍遥自在,有这么简单吗?”端木骅哼道。
“我的好大哥,你忘啦,你是辅政王爷耶。”端木骝也道。
端木骥瞪向两个弟弟。“还有你们两个辅佐皇上,不够吗?”
“当然不够!”包括端木融在内,三个声音一起喊。
“我累了。”端木骥沉下目光。“你们不能什么事都依靠大哥。”
“大哥,国事治丝益棼,在在需要你”端木融试图说服。
“皇上一日不答应,臣就一日不起身。”
“那我我找太后娘娘过来劝”
“嘘!”端木弊用力嘘向皇帝。
“杀!”端木骝则是瞪大眼,右手猛指大哥,左手在脖子划了一道。
“啊,喔。”端木融猛捶脑袋,他怎么就忘了这等大事啊。
前几日,宁寿宫闹刺客,二哥和三哥很快控制状况,净空了所有太监宫女到五百尺外,并派亲信侍卫严密巡守,护卫太后安全;后来平王爷也来了,刺客没抓到,证实是虚惊一场,可能是风大了些的树影子吧。
当然了,为了让他明白大哥在闹什么脾气,二哥三哥翔实地告知他那场“刺客”事件始末,也幸因“防护”得宜,没让闲杂人等听去了王爷和太后的吵架。
又吵了!许久不见他们一起出宫,就知道有事!
端木融用力按压太阳穴。他不怕他们吵,只怕一个逃,一个躲,再也吵不起来了。
嗳,虽然他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但这么久以来,他怎会看不出娘娘和大哥之间逐渐改变的明显互动?
大哥的神色好郁闷,他似乎明白“有情人不能成眷属”的痛苦了。
呜呜,小叶真可爱,但她才十一岁,他到底还要等多久啊?
“大哥,我求求你起来了!”他一跤跪倒大哥面前。
同是天涯沦落人,就请大哥可怜可怜他这个不知何时才能大婚的皇帝吧。
一个月后,春雨绵绵,却没阻断大江码头的送行大典。
余尚书好不哀怨。本来是他出使南海国,却让霸道的平王爷给抢走了,害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雄伟的船队心酸不已。
另一个哀怨的是端木融。他求了又求,终究没留得住去意坚定的王兄。这一去至少一年,他虽有良相贤臣,也有谈师傅和两位兄长辅佐,可是展望未来茫茫的一年,他就好舍不得王兄离去。
雨势稍停,黄龙伞下,君臣互别。
“皇上,奔雷聪就送你了,阿骝知道如何让牠适应新主人。”
“大哥”端木融泫然欲泣。
“阿融,百官在看。”端木骥压低了声音,用力拍拍他的手臂,轻牵唇角。“你总该独立掌理朝政,我不在你身边,你也较好行事。”
“呜,你是我的好大哥”端木融还是不争气地掉泪了。
“臣还望皇上珍重。”
端木骥放了手,踏上船桥,回身望向特地前来送行的文武百官。
此地一别,归期难料。他不再有年少出使的凌云壮志,却是带着一颗沉滞郁结的心,远远地抛开一场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
再向大江上游望去,远方的青鸿山掩在云雾里,那里已经连下十日大雨,雨水沿着溪流瀑布汇至山下的九曲湖,再滔滔奔流入江,给足了沿岸百里农家春日灌溉的雨水,他也趁此时水涨船高,顺流出海。
他心念乍动,转头就想交代阿融,要他务必吩咐官兵巡守江岸堤防和水势,以防大水成灾,但随即按捺下这个念头。
不管了,他再也不管任何事了,阿融已有足够的能力明白该做的事。
往船桥走上两步,忽然听到侍卫急奔而王的马靴橐橐声,那显然违礼的突兀举动也引起了众人的注目。
那侍卫神色匆匆地跟端木骤说了几句话,端木骅脸色一变,随即一眼扫过在场的官员和随从,又跑到谈图禹面前低声问话。
端木骥心中打突。二弟自幼沉着冷静,天塌下来他也面不政色,一定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什么事?”他回过身,还是问了话。
“没事。”端木骅眼也不抬。
“你问谈大人什么话,为何他看起来很紧张?”
“没事。”
“到底发生什么事?!”端木骥恼极,直接扯了那侍卫问话。
侍卫是端木骅的亲信,平常任务除了遥遥保护微服出巡的皇帝,就是守住那道最机密的宫门。他知事情轻重,仍是低声禀报道:“小豆子公公一早就出宫了,不到半个时辰,宝贵跑来找我,她说平常会带小豆子公公出门的就是平王爷、皇上、阿顺公公、端木总管,可她忽然想到,今天这几个人全到江岸码头了,就连端木统领也随侍护驾,那小豆子公公是跟谁出宫了?属下认为事情紧急,立即赶来禀告统领大人。”
“是谁放她出宫的?”端木骥脸色凝重。
“是属下”侍卫一脸惶恐。“小豆子公公说,她要送王爷,属下以为,王爷另外派车接她”
端木骥没空责怪侍卫了,他的反应跟二弟一样,一眼就逡巡过在场所有的人,心中竟期待会像上回受俘大典一样,她乔装了某个他意想不到的身分,引得他惊讶、侧目、发噱、笑叹、心动
没有!他找不到她那个小蚌头,也看不到那张思念至极的调皮容颜。
他的心直沉谷底,脚步已来到谈图禹面前。“谈大人?”
“小豆子公公没来。”谈图禹亦是面露忧色。
“臣已着几位弟兄出宫寻找,请王爷毋需担心。”端木骤还是摆了那张冷脸。“吉时已到,请王爷登船。”
这种时候还有什么心情登船!端木骥直想将二弟扔下大江,叫他别再烦他了。
还是她偷偷跑上船了?想跟他一起到南海国?他心头乍喜,就要跑回船桥,随即一想,不是说今早才出宫的吗?除非搭上马车,又能穿过重重警戒和严密护卫,否则她绝无可能混到船队里。
放眼望向大江,水急浪涌,是该启程了,她那么大的人儿了,京城也是热门熟路,又有侍卫寻她,还怕她走丢了不成?
只要他扬帆远去,就是了无牵挂。他行他的船,她走她的路,大江东去,天各一方该死!懊死!他跨不出这条大江,他的心还牢牢地系在她那里,若无法确定她的安危,他绝无可能放心离去。
船队上的官兵正在等他,准备随时鼓帆出发;然而,他心里的帆转向了,纵有狂风巨浪,仍是一心一意航向他的归处他的小豆子。
不顾皇帝和群臣的讶异,他狂奔穿过人群,跳上了他骑来的奔雷聪,驾地一声,驰向回头路。
“咦?奔雷聪不是要送朕了吗?”端木融看得莫名其妙。“朕还想骑着去巡视堤防呢。”
“还是由臣驾车陪同皇上过去吧。”端木骝深深注目大哥的背影。
春雨绵绵,如那春蚕吐丝,至死方休,迷迷蒙蒙不知下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