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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oo七年七月
“aurevoir,妈咪!”
“aurevoir,要听外公的话喔!”
两只小手卖力挥舞着,直到几乎看不见了才缩回车窗里头去,雪侬缓缓回过身来,眼见面前只剩下费艾和他的女友,脖子一缩,差点忍不住叹气。
杜奥大哥、大嫂和三个孩子早就出发到加勒比海去了;杜奥家老三也带老婆、儿子到大溪地;唯独费艾,他说要和女友到加拿大,却迟迟不肯出发,她知道,费艾根本不想去加拿大,他只想留在巴黎陪她。
但她不需要呀!
饼去九年来,费艾平均一年交一个女友,没有一个能够固定下来的,标准花花公子行径,他的理由是个性不合,然而杜奥家的每个人都很清楚,他是在等她。
对费艾,她有满心无奈、满腔歉疚,但这不能做为婚姻的基础,单方面的爱也不可能维持一桩婚姻,对她而言,他不是那个特别的男人,她不爱他就是不爱他,这是勉强不来的。
她宁愿这一生都不结婚,也不能屈就一桩害人又害己的婚姻。
“费艾,你还不出发吗?下午我可能也要到普罗旺斯去喔!”没辙,只好来点善意的谎言了。
“你到普罗旺斯做什么?”
“以前的同学和她未婚夫在普罗旺斯度假,想说我们家是酿酒家族,我应该很懂酒,希望我带他们去品尝好酒。还不一定啦,我还要等她通知,不过”雪侬故意叹了一大口气给他看。“八成逃不掉了,这么一来,不知道又要浪费多少时间了,真是,我还有正经事要做说!”
费艾沉默一下。“既然如此,我还是照原订计画到加拿大吧!”
翌日,费艾也出发了,目送他和女友上了车,雪侬这才解脱似的吁出一口气。
她情愿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也好过跟费艾两个人比瞪大小眼,大家一起尴尬到挂点,不然她还希望雅克不要去度假,乖乖待在她身边做缓冲,虽然可怜,谁让他是她儿子,活该轮到他来诠释一下孝顺到底是什么意思。
想到这里,她转注勃艮地方向。
雅克那小子皮得很,不会给杜奥爸爸、妈妈找什么麻烦吧?譬如喝醉了闹酒疯,或者要烤地瓜却不小心放火烧掉了整座葡萄园之类的?
最好是没有,不然回来后,她一定要亲手把他榨成葡萄汁装桶!
勃艮地夜丘,古堡内,女主卧门前,黑发黑眼的男孩。
“就是这里吗?”
他喃喃自语地打开门进去,空气中弥漫着湿闷的霉味,可能是因为很久没人进来了,他转动小脑袋张望四周,一眼看见小几上的日记本,两只鬼灵精似的眸子马上像发现宝藏一样闪亮起来,宛如圣诞树的小灯泡,一闪一闪亮晶晶。
“有了!”
他快步过去拿起日记本,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翻开来看,反而直接收入背上的背包里,然后思索一下,再过去打开浴室的门
就是浴室。
他耸耸肩,关上门;再走到另一边,打开小客厅的门
就是小客厅。
进入小客厅后,他原地转了一圈,然后看上一扇挂着铃铛的门,他以为是育婴室,谁知门一打开呃,是浴室?
没错,是浴室,一间古色古香,不太像浴室的浴室!
双眸再度绽放出兴奋的光芒,他迫不及待的踏进去两步,没兴趣欣赏浴盆和尿桶,马上转过身来跨回门的那一边,果然是
男主卧。
“酷!”他惊叹,好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似的,蹦蹦跳跳的开始在男主卧内这边摸摸、那边看看,对那盏煤油灯特别感兴趣,还有那枚金质骨董怀表,衣柜内的衣服有点滑稽,蘸水笔、看一半的书、礼帽、领结
大半天后,他终于看够了,于是打开小客厅的门进去,再原地转一圈,这回他看上了卧室旁那扇门,上前打开,只一眼,小脸上泛现惊喜的笑,旋即拔腿猛扑向前用最夸张的姿势,好像四分卫抱球准备达阵。
“爸爸!”
岂料
“你爸爸在葡萄园。”书桌后的男人头也不抬的说,手上的笔一秒也没停。
呃?葡萄园?
桌前,男孩紧急拉住脚步,险险煞车不灵,小嘴傻愣愣的半张,先是困惑地连连眨了好几下眼,继而失笑。
太不合作了吧!
他猜想过各种各样见到父亲时可能的反应,千奇百怪、包罗万象,可就没料到这种状况竟然把他当作是别人了!
“爸爸。”忍住爆笑的冲动,他靠在桌沿,笑嘻嘻的再叫一次。
“我说你爸爸在”书桌后的男人终于抬起头来,漆黑岑寂的眸子,神情深沉幽邃,隐隐透着一股从容不迫的沉着,彷佛天塌下来也塌不到他头上来。“嗯?你是谁?”
笑咪咪的,男孩也不多说,直接把颈上的项链拿下来放到桌上。
那男人先是漫不经心,继而猛然倒抽了口气天还是塌到他头上来了,从容不迫的表情瞬间被激动的震惊淹没,笔掉了,墨水倾倒了,刹那间好几份重要文件淹没在黑漆漆的液体中,男人却理也没理,兀自抢起那条精致的项链,上面坠着两串十分可爱的红葡萄。
“你你这是哪里来的?”
“妈咪给我的,她说这是爸爸送给她的。”
男人惊喘,瞪圆了难以置信的眸子死死盯住男孩。“你你是”
男孩哈哈一笑,指指自己的脸。“你不觉得我很像某人吗?”
男人依然瞪着眼,脸上肌肉有点扭曲,几乎快忘了呼吸。
是的,在这男孩的脸上,他看得见自己的影子,也看得见她的影子,尤其是那双骨碌碌的灵活眼神,简直跟她一模一样。
一再深呼吸又深呼吸,他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过来,”声音却依然有点若有似无的颤抖“过来让我看看你。”待男孩绕过书桌来到他面前,他双手握住男孩的肩,凝目在男孩脸上仔细端详,双眸中逐渐浮现一抹激荡的金褐色,闪耀着黄金般的光芒,不再只是一片沉郁的漆黑。“你的名字?”
“雅克。”
“你母亲?”
“雪侬.于。”
“父亲?”
“埃米尔.裘雷欧瓦。”
是他的儿子,真的是他的儿子!
激动的情绪再度席卷上来,这回他再也冷静不下来了,男人埃米尔猛然将男孩用力拥入怀里,紧紧抱住。
他想过千万次,她何时要回来?
也想过千万次,她是否不回来了?
却怎么也没料到,她替他生了个儿子,竟是儿子回来找他!
天,他的儿子!
她会生下他的儿子,这表示她是爱他的,不是吗?
虽然她从没有说过那种话就离开了他,但他一直相信她是有不得已的原因,此时此刻,他更相信她应该是爱他的。
或许这一切都是上天对他的试炼,考验他对她的感情有多坚定,即使如此,这辈子他从未对上天的安排抱着如此感恩的情怀,他儿子来找他了,相信她也应该会回到他身边了。
一想到这点,他更是振奋不已,整个身子都禁不住微微颤抖了起来,以为经过这么多年,他的感情应该稍微冷淡下来了,现在才知道不但没有,反而更炽烈了:思念催化了爱的酵素,最珍贵的总是曾经失去的!
良久良久
终于,他逐渐平静了下来,慢慢放松手臂“那么,你母亲呢?她”他咽了口唾沫。“也来了吗?”
“没有,她没有来,不过”一直没有反抗任由父亲抱住的雅克这才推开埃米尔,拿下背包,取出一封牛皮纸袋交给他。“我是特地送这个来给爸爸的,看完这个,爸爸就会知道应该如何做,妈咪才会回到你身边了。”
“这是你”“不,不是我,也不是妈咪。”
“那是谁?”
“爸爸看了就知道。”
强自压下心中的失望,埃米尔努力安慰自己,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也不在乎再多等一段时间,只要她能回来,再久他也能等。只不过
那封牛皮纸袋厚厚的一曼,几乎有两寸厚,八成要看很久。
埃米尔突然回身扯两下唤人的拉绳,很快的,门口出现一位女仆,她先惊愕地瞄一眼男孩,再恭谨的询问有什么吩咐。
“送一份点心糕饼和牛奶来,还有,伊德回来后,叫他马上来见我。”
“是,先生。”
女仆离去,埃米尔正想再跟雅克说话,雅克却鼓起双颊气唬唬地跑开,赌气地离他远远的。
“我不要喝牛奶!”
“果汁?”
“也不要!”
“那你要喝什么?”
“酒,葡萄酒!”雅克两眼星光灿烂,一脸期待。“有没有好一点的年分让我尝尝?”
埃米尔怔了一下,蓦而失笑,回身从后面的矮柜上拿来一瓶已开封过的葡萄酒和两只杯子,雅克马上瞬间转移到他身边,搓着小手一副老酒鬼的样子,埃米尔倒出两杯,刚端起一杯来就被雅克抢去。
“嗯嗯嗯,纯净明亮的上等色泽,好酒!”雅克呢喃,鼻子埋入杯中吸气,再浅酌一小口。“入口强劲、致密、有复杂度,依然年轻,能强烈地感受到产地的特质,香料、黑色水果、李子和甜软的土壤气息充盈在口中,单宁平衡细致,肯定有很长的生命周期,顶峰期至少十五年,甚至超过二十年”
埃米尔惊奇万分。“谁教你的?”
雅克再品尝一口,满足的回味那迷人的滋味“外公,五岁的时候,外公就开始教我了。”再装出一个顽皮的鬼脸。“外公说不能让妈咪知道喔!”
“外公很疼你?”
“再没有比外公更疼我的了!”
这时,女仆也送来了点心糕饼,旋即关上门离去。
“你吃你的点心,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过不要离开这个房间。”埃米尔说。
雅克耸耸肩,见埃米尔已拆开牛皮纸袋开始细看里面的信纸,他端着自己的酒杯坐到窗前的沙发上,又从背包里拿出一本酒评的书籍,也专心地看起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门上响起两下敲门声,不待有人回应便自行打开。
“埃米尔,听说你找我有事咦?”伊德呆了一下,困惑地望着沙发上的雅克。“你是谁?”
“雅克。”
“雅克又是谁?”
雅克没说话,指指依然专注于信纸上的埃米尔,伊德愣怔地看看埃米尔,再看回雅克,满头雾水,不解雅克的意思。
“我不懂,你是”骤然噤声,双眼瞪大“耶?你你是”忽又转回去看看埃米尔,再拉回眼来瞪住雅克,一晌,失声大叫“你你你你不会是埃米尔的儿子吧?”又更仔细多看两眼,嗓门再拉高八度,酒杯震撼不已,喀喀喀的差点碎掉。“你母亲是雪侬小姐?”
雅克笑吟吟的比出大拇指,伊德顿时惊骇地张大了嘴,呆站在那里好半晌。
“不不可思议!我们猜想过各种可能,可就是”他喃喃道“没想过这个可能,太教人吃惊了!”摇摇头,脑袋有点迟钝地转向埃米尔想说什么,后者却似一无所觉,连他的出现都没察觉到。“呃,我们还是到外面说吧!”
谁知他才刚牵起雅克的手,书桌后便传来一句语气十分严厉的警告。
“别让他离开我的视线范围!”
伊德尴尬的哈哈一笑,回头看,某人却根本没抬过头,他耸一耸肩,在雅克身旁坐下。
“你母亲呢?”他压低了大嗓门。
“这个”雅克瞄一下某人。“待会儿你再问爸爸吧!”
“那么”伊德的声音更轻。“你母亲为什么要离开?”
雅克眨了眨眼,反问:“那位越南公主呢?”
伊德怔一下,恍然大悟。“没有,没有,你爸爸并没有和那位越南公主结婚,事实上,她在越南早已有未婚夫了,那回她到法国来是和她哥哥一起来做亲善访问的,没想到会对你爸爸一见锺情,幸好在你爸爸被逼结婚之前,越南国王得知公主竟打算在法国私自结婚,马上派人来把公主捉回越南去了!”
“越南国王怎会知道?”
“当然是某人通知他的嘛,瞧,某人真好心,对吧?”
雅克与伊德相对一眼,再偷瞄一下“某人”不约而同大笑起来,接下来,换雅克“审问”了。
“伊莲娜伯母和子爵夫人呢?”
“伊莲娜有了孩子”
“最好不是爸爸的。”
“不不不,当然不是,是另一座酒园主人的,虽然不情愿因为那家伙不够富有,但为免造成丑闻,伊莲娜只好乖乖嫁给那家伙,埃米尔还奉送一笔为数可观的金钱给她做嫁妆呢!”
“那艾莎呢?”
“跟着伊莲娜嫁过去了,不过在艾莎十五岁时,伊莲娜就藉口要替女儿物色丈夫,带着艾莎到巴黎去了,我想这才是她坚持要带女儿嫁过去的原因,她厌倦了葡萄园的无聊日子,想找机会再到巴黎享受繁华热闹的生活,既然如此,她就不可能认真替艾莎找丈夫,不然艾莎一旦嫁出去,她就得回到丈夫身边了。”
“有这种妈妈还真倒楣!”雅克咕哝。
“至于子爵,他五年前去世了,隔两个月他儿子就跑到英国,显然他对担负起养家的责任兴趣缺缺。而子爵的弟弟也搬到美国了,失去了生活津贴来源,子爵夫人只好去投靠大女儿娥洁妮。你大表姑如今是个富有的寡妇,她在你母亲离开后两年嫁给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子,生下儿子后不久,她丈夫就过世了,留给她现在住的房子和一家小纺织厂”
“最好不要被骗走了!”雅克喃喃自语。
“还有你二表姑丽安娜,她跟伊莲娜一样也有了孩子,满心以为对方会和她结婚,不料对方却打死不认帐,还娶了另一个富有的女继承人,她只好带着女儿跟子爵夫人一起到巴黎投靠你大表姑。只有你小表姑玛尔西够聪明,嫁给一个普普通通的雇员,虽然生活清淡,但夫妻感情很不错,如今也有两个孩子了。”
“那么”眼角偷偷瞥向某人。“那个最可恶的家伙呢?”
“最可恶的家伙?”伊德一脸困惑地重复,继而恍然。“你是说,你爸爸的弗朗叔叔?”
“不是他还有谁?”雅克嘟囔。“你?”
伊德轻哂。“你母亲离开那年,巴黎闹瘟疫,弗朗的老婆病死了,再过两年,弗朗跟三个儿子联手诈赌被发现,他们却打死不承认,也不肯还钱,几天后的深夜,弗朗和大儿子被人打死在暗巷里,两个儿子吓得逃逸无踪,弗朗的女儿早就嫁了,只剩下弗朗的媳妇路易丝和三个孩子席勒、瑟荷和皮雅芙,埃米尔没办法装作不知道,只好把他们带回来”
“加上艾莎就是四个了,四个大威胁。”雅克自言自语的嘀咕。
“你说什么?”伊德没听清楚。
“没什么,我是说,那路易丝堂婶呢?”
“当然是跟孩子们一起,不过”伊德不屑地撇一下嘴。“她多半时间都在勾引男人,根本没多少心思放在孩子身上。”
“看来也不是个好妈妈,难怪会教出那种孩子。”雅克又自言自语的嘟囔。
“请问你到底在跟我说话还是你自己?”伊德很有耐心地问,这是被他自己的三个孩子训练出来的。
要跟那种智力尚未发育完全的生物沟通,最好先准备好圣人的耐心。
“我自己。”男孩很爽快地承认。“两位姑姑呢?”
“玛德莲嫁给法国南部的殷实酒商,生活十分幸福。至于玛克琳”伊德压低声音。“在你父亲的坚决反对之下,她和一个油腔滑调的俊小子私奔到尼斯结婚,婚后马上带着那个吃软饭的小白脸跑回来向埃米尔索讨嫁妆,而且一开口就要康帝酒园”
他很不以为然地哼了哼。“虽然女孩子也有权继承遗产做嫁妆,但埃米尔的父亲遗留下来的财产也就只有康帝酒园,其他都是埃米尔的舅舅遗留给他的,玛克琳却开口要整座葡萄园,等于是要她父亲留下来的所有财产,实在太贪心了!”
“我猜是那个小白脸怂恿的?”
“多半是,埃米尔虽然很生气,但还是另外买了一座葡萄园给玛克琳做嫁妆,对他们那种新手而言,一般产区就绰绰有余了,而且价值保证比她所能继承到的遗产更多,可是不到两年,他们就卖了葡萄园搬到巴黎”
“然后又不到两、三年就把钱花光了,”雅克喃喃道。“我猜。”
“真聪明,又给你猜对了!”伊德叹气。“之后他们就不断向埃米尔求助,如今他们也有三个孩子了,却依然故我,不事生产,生活可比谁都奢靡。埃米尔买了两栋公寓,一栋给路易丝和三个孩子住,伊莲娜和艾莎也和她们住在一起,另一栋给玛克琳夫妻俩,但一年后,那个小白脸却把家人全都接到巴黎来,再要求埃米尔买更大的公寓给他们住,当然,生活津贴也必须增加,好养活他们所有人”
“爸爸不会真的依从他们了吧?”
“当然没有,埃米尔又不是呆子,就那栋公寓,爱住不住随他们,除了原来的生活津贴,那个小白脸的家人得自己养活自己,就这样,再多就没了,不然他们的胃口一定会愈养愈大,最后搞不好还要埃米尔分财产给他们。”
“但姑姑一定很不甘心吧?”
“不甘心又如何?以她的情况,埃米尔愿意再扶养他们一家五口已是仁至义尽了。埃米尔坚决反对她嫁给那个小白脸,她偏要嫁;埃米尔买了一座葡萄园给她做嫁妆,他们又不想吃苦干活;现在他们每天吃喝玩乐,只等着将来你父亲过世后会遗赠给他们部分财产,运气好的话,埃米尔没有立遗嘱,那财产就由她和玛德莲均分,这么一来,他们就可以做废物做到死了。”
“根本是一家子废人嘛!”雅克不耐烦地嘀咕,视线朝桌后瞄去一眼,干脆两脚一抬,揉着眼躺上沙发。“爸爸可能会看很久,我想我可以乘机睡一下!”
他真的眯眼不到一下子就睡着了,伊德无聊地一个人又等了许久,好不容易埃米尔看完最后一张,他心头一喜,正待出声问话,但埃米尔脸上那副比撞鬼更惊骇的表情却又使他话到喉咙全噎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可思议地瞪住手上的照片,埃米尔满眼骇异,一整个的无法置信,惊窒好半天之后,他竟然又回过头从第一张信纸重新看起,而且看得更慢、更仔细。
是怎样?明天要考试吗?
伊德不禁呆了呆,随即翻一下白眼,干脆到另一张沙发上躺下,找个最舒服的姿势,也闭上眼睡了。
当他被推醒时,天已经快黑了。
“快,去叫马车准备好,我要带雅克到巴黎。”埃米尔神色冷静,表情坚决。
“巴黎?”伊德一边迷迷糊糊地爬起来,一边错愕地惊叫。“但但你已整整九年没离开过夜丘,说是担心雪侬小姐回来找不着你,怎么现在你儿子回来了,你反而”
“我就是要去找她!”
“咦?她在巴黎?”
“对,她在巴黎!”
在巴黎最辽阔的绿地布伦森林旁一栋哥德式风格的大型建筑物,杜奥布罗杰一家人就住在这里,这也是一八六九年时,第一代布罗杰从埃米尔手中连同康帝葡萄园一起买过来的宅邸,是他们的“老”家,所以他们从不曾想过要离开。
不过这栋宅邸倒是陆续改建过不少次,直到现在,除了宅邸的外观,以及雪侬所住的那间卧室依然保持十九世纪初建时的模样之外,其他部分都与原来不同了。
记得初到法国时,由于三楼没人住,二楼只剩一间空房,她只好硬着头皮住进那间骨董级的卧室,老实说,她真的很不好意思,因为那间房甚至比杜奥爸爸、妈妈的主卧室更大,不仅附有大型更衣室和浴室,还有一间小书房,甚至连门板都是原来的门板,浴盆也是原来的黄铜浴盆,电灯和抽水马桶是唯一的现代化设备。
听说她的房间原来是男主人的卧室,是埃米尔的吗?
“小姐,请问您要按照往常的时间用晚餐吗?”管家玛丽亚恭谨的问道。
“不用了,既然大家都去度假了,你就当我也去度假好了,不需要准备我的餐食,也不用整理我的房间,过午之后,若是我没找你,你就可以休息了,”雪侬体贴地说。“和你老公带孩子出去走走,或者先跟我说一声,你们也可以到海边去玩几天、一个星期、一个月,随便你!”
“谢谢小姐!谢谢小姐!”玛丽亚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好了,你去忙你的吧!”
拎着刚刚去逛市集时买来的食物,雪侬脚步轻快的爬上二楼,决定花一个星期时间把资料整理好,再交给推荐她到大学任教的教授看看,如果教授觉得她的教课方针可以的话,她就接受大学的聘书,不然就去中学教中文。
不管怎样,她是中国人,不想忘记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由于刚从外面回来,雪侬习惯性的先冲个澡,换上日式浴衣,再到小书房去专心整理资料。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她觉得有点累想休息一下时,方才发现天都已经黑了。
巴黎的夏天要过九点后才会天黑,她竟然己工作五、六个钟头了,而且是靠着电脑萤幕的亮光在工作。
“不到十年我就会老花眼了!”
她自嘲地喃喃嘀咕,起身要到卧室的小冰箱取用下午买回来的零食和饮料,孰料门一开,她抽了一口气,呼吸顿时断绝,整个人瞬间石化,像圣女贞德的铜雕像一样僵得发亮,冻结得比大理石更坚硬。
在这寂静冷清的深夜里,孤伶伶一盏晕黄的煤油灯光驱不走所有黑暗,反而使得眼前视界显得更阴暗晦蒙,扭曲在墙上的黑影彷佛魂魅在跳舞,那黯淡的、幽灵般的飘忽氛围,使周遭的空气转变成窒人的阴霾。
是他!
阴晦的煤油灯光中,卧室另一头,落地窗前的高背椅上静悄悄地端坐着一个男人,一手搭在扶手上,一手端着高脚酒杯,双眸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宛如饥饿的大猫盯住肥硕的老鼠般紧紧地攫住她的目光,神情高深莫测,半声不吭,一动也不动。
真的是他!
就在确认那一刹那,她脑海里所有意识猝然被抽空,只剩下累积了九年的深刻思念,在这毫无防备的一刻,宛如中东火葯库被点燃,瞬间在她体内轰然爆开来,没有理智,不再坚强,她只想飞奔过去倾诉九年来的思念之情在梦里,她早已这么做过几千几万回了。
结果她什么也没做。
起初是她太震惊、太激动以至于根本动弹不得;而后,由于对方丝毫反应也没有,彷佛那只是一道幻映在墙上的鬼影子,她的冲动很快就降温了,旋即想到另一件事实。
这里又不是古堡!
砰一下,她把门关回去了,闭上眼,深呼吸几下,让呈现缺氧现象的脑袋回复正常功能,努力镇定心神,再睁开眸子,鼓起勇气猛然拉开门
果然,黑漆漆一片,啥也不见。
她打开电灯,依然什么也没有,这才松懈下来,整个人差点像失去牵线的木偶似的瘫到地上去。
是日有所思,夜有所“见”吧!
她从来没有停止过想念他,在离开他的头一年,肚子里怀着儿子,她不时有不顾一切回去找他的冲动,但她毕竟是坚强的、理智的,熬了整整两年之后,她终于不再有那种冲动,然而思念的心情并不曾断绝过一分半秒。
她爱他、想念他,却又很理智的警告自己绝不能去找他,因为他不属于她。
有时候她真恨自己这么坚强又理智,然而事实就是如此,他们分属两个不同时代,本来就不应该有任何交集,她擅自闯入他的生命中已是过分,及时抽身才是她应该做的事。
一辈子想念一个永远也得不到的男人,这是她为满足当初一时兴起的冒险游戏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虽然有时候真的想不透,为何该死的只有她会碰上那种事,当初没有机会搞清楚这点疑问也是遗憾,然而该回来的时候就得回来,不然一旦演变成不可收拾的局面,看谁该后悔!
她自嘲地摇摇头,想去拿罐冰矿泉水让自己清醒一点,免得无聊的“幻觉”又发作,没想到走不到一半路,她又像拿破仑的凯旋门一样端端正正的僵在那里,心跳再度发生故障,眼睛瞪得比酒杯更大。
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窗前那张高背扶手椅上,没有人也没有鬼,却多了一本日记,那本应该还在古堡里的日记。
那本日记,怎会在这里?
蠛6斓难郏杩竦奈首约海涸趺椿幔吭趺椿幔课实侥越羁汲榻盍艘廊坏貌坏饺魏未鸢浮?br>
好一会儿后,她终于放弃凌虐自己的脑细胞,觉悟这个问题的答案靠她非天才的iq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的,于是战战兢兢地上前拿起那本日记,又迟疑片刻后才毅然翻开写有字迹的最后一页
六月三十日
终于解决了!
那位越南公主的父亲派人来把她捉回去,她要我救她,我告诉她我无能为力,既然她已经有未婚夫,她就应该回去嫁给她的未婚夫。
最重要的是,我不爱她,更不想娶她。
一直看着公主上了船,船已航行至不见影子,我才放心地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夜丘,虽然雪侬已经离开了。
我知道,雪侬是因为越南公主的事而离开的。
但现在,麻烦已经解决了,她应该回来了,我相信她一定会回来的,即便晚一些,可是她一定会回来的。
而我,会一直等在这里,直到她回来为止。
他竟然没有爱上那位公主?!
雪侬无力的跌坐在椅子上,日记也掉到地上去了,她扶着额头又惊讶又错愕地疑惑不已,这个结果太出乎意料之外了。
他应该要爱上那位公主的呀,怎么会没有?
难道不是那位公主?
那是谁?
出了这种差误不会是她的错吧?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召开审判大会批判自己,目光好死不死又落到地毯上的日记上,因为是掉下去的,因此又翻到另一页去了,上面竟然又有两行字,一行是日期,还特别注明是一八五七年十年后的七月六日。
另一行是
我的儿子,雅克来找我了!
“雅克?!”她失声尖叫,那刺耳的噪音尖锐得连她自己听了都吓一大跳,但没办法,她克制不住自己,不但尖叫,还惊恐地团团乱转,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停下来的陀螺。“他他他他怎会跑到埃米尔那里去了?”
不可能!不可能!
慌里慌张拿起电话来,她竟然想了大半天才想出杜奥爸爸的手机号码来,又思索了好半晌才想起要如何打电话用手指头按号码键。
“爸爸,我是”
“啊,雪侬,正好,我刚好也要打电话找你呢!”
听杜奥爸爸的口气好像不太对,雪侬心头连续咚了好几下。
“找找我什么事,爸爸?”
“雅克不见了!”
上帝!
雪侬张大嘴却出不了声,天上一碗滚烫的蚵仔面线当头淋下来,蚵仔没半只,面线全下来了,浇得她满头黑线。
通往地狱的门终于打开了!
“昨天马特夫妇来找我和你妈妈去他们家打桥牌,”杜奥爸爸继续说。“雅克说他没兴趣,要我们顺路带他到古堡,说好今天再来带他回去,可是我们今天来找他时,管家却说他自己回庄园去了”
懊死,雅克真的去找埃米尔了!
雪侬低低呻吟,咧嘴苦笑。一直以为只有她才开启得了那扇“门”没想到连雅克也开启得了。
因为他是埃米尔的儿子吗?
“但我们回庄园后,庄园里的人却说没见到雅克,我们到处找了好久就是找不着他,我想我最好通知你一下,然后报警”
报警?!
“不!”雪侬再度发出那种撕心裂肺、惊天地泣鬼神的怪叫声,脆弱的窗玻璃受不了刺激,抖个不停。“不要,千万不要报警,雅克他他回来了,对,他自己搭火车回巴黎来了,我找爸爸就是要通知你这件事,雅克说说他觉得那边很无聊,宁愿回巴黎来,所以爸爸你们尽管去玩你们自己的吧,雅克我会负责的!”
“原来他回去了呀,真是,吓我一大跳,他应该先说一声的嘛!”
“对不起,爸爸,”雪侬一边道歉,一边挥去好几把冷汗。“你也知道雅克那小表,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的,想到就做,也不先说一声,更不管后果如何,我我已经臭骂他一顿了!”
“好了,好了,别骂他了,小孩子嘛,说说就好了,别让爸爸心疼啊!”“爸爸,都是你们太宠他了啦!”
罪魁祸首,除了她,全家人都是!
“没有父亲的孩子,我怎能不宠他呢?”
“爸爸”
“好好好,既然他回巴黎去了,那就没事了,这也好,马特夫妇邀我们一起到亚维侬,那种艺术节小孩子也不会感兴趣”
“对,对,雅克不会感兴趣的,爸爸、妈妈你们去吧,雅克交给我就行了!”
再说几句,电话挂断了,雪侬抹去满头面线,吁了口气,旋即又紧绷起来,转身直接冲向浴室门不是书房门不是
如果她的猜测没有错误,这栋宅邸内应该也有“门”
看见他,可能是幻觉,但出现日记本,那就是货真价实的事实了,所以,这栋宅邸内一定也有“门”至于为什么会有,她不了。
因为这栋宅邸也曾经是属于埃米尔所有的吗?
无论如何,她非去把雅克捉回来不可,不能任由他去干扰埃米尔的生命,更不能让他在二十一世纪的世界里闹失踪记,不然麻烦就大了,被控谋害亲子又毁尸灭迹可不是好玩的,然后杜奥一家人一定会护着她,结果变成她是主谋,杜奥一家人是共犯,大家一起进监狱里去共叙天伦乐,不,那一点都不好玩!
包衣室门
不是!
衣柜门
不是!
通往走廊的门
都不是!
没关系,从头再来,浴室门
她很有耐心的一再重复开那些门,甚至连抽屉都一一拉开过了,可是,当她找了一个多钟头还找不到“门”时,她终于开始恐慌起来了。
要是她再也打开不了那扇“门”了呢?
“啊,对了,还有一扇门!”
她急奔入书房,一把拉开通往走廊的门,才一眼,柳眉便笔直地倒挂起来,气急败坏的一头撞进去,不假思索地大声质问。
“雅克呢?”
窗前,那人依然手持酒杯端坐在那里,一语不发,直至她气势汹汹的冲到他面前,他才从容不迫地徐徐放下酒杯,缓缓起身,慢条斯理地挺直那副修长高挑的个子,从低低在下变成艾菲尔铁塔高高在上地俯视她,使她不得不仰起脸看他。
懊死,以前她怎么不觉得他有这么高大!
前后不到三秒钟,不用他说半个字,光是那种近似威吓的气势便足以将她压成一片扁扁的墨西哥薄脆饼,不由自主的,她的心跳开始失控,无法移开目光地仰视他那双始终捉住她不放的眸子,沉邃如晦,深不可测,似质诘,又似责难,彷佛要刺透她的身体,逼问她的灵魂。
这一瞬间,她终于想到自己好像没有资格这么嚣张。
要说谁有错,不用怀疑,就是她,是她莫名其妙闯入他的生命里,又莫名其妙自他的生命中消失,根本就是恶意玩弄,罪大恶极,如果这还嫌不够,再说说她竟然又偷偷生下他的孩子吧,那更是滔天大罪。
如果他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也就罢了,偏偏他不是,事后他马上就要求她嫁给他而被拒绝,结果她有了孩子,事前不知会一声,事后又继续隐瞒到底,罔顾他为人父的权利,毫无疑问,该自己跳入地狱火坑里的人就是她。
九年过去,或许他早己忘了她是谁,但他的亲骨肉,她没有权利不告诉他!
她才是连环凶手,而他彻头彻尾是无辜的受害者,被杀死好几次都不晓得到底是怎么死的,她凭什么对他张牙舞爪?
相反的,他才是有资格对她审判问刑的人,有资格质问她为什么要对他做那种恶劣的事,质问她凭什么隐瞒他孩子的存在,偏偏她有再多理由也说不出口,追根究柢,是她不应该先去招惹他,理亏的只有她一个人,而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总不能推说是当年她年纪小不懂事吧?
没错,那时她是才高中毕业,好奇心重、玩性强,人格上也不够成熟,但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对她而言,那只不过是一种另类探险,就像古墓奇兵里的萝拉一样,满心以为只要小心一点,那将是一场唯有她才能够拥有的冒险经验。
直到她不能不离开了,她又一走了之,连道别都不敢,摸摸屁股就走人,把烂摊子丢给他一个人去收拾
当时以为无伤大雅,现在才了解那时候的她是多么的任性。
愈想愈心虚、愈想愈畏缩,她开始感到不知所措的慌张,不自觉退了一步,刚刚亡命冲进来时那种天不怕、地不怕,连鬼也不怕的魄力顿时变没力,再见他那双令人打从心眼儿底战栗的目光始终胶着地定在她脸上,没来由的竟使她畏惧起来。
不对路!
忽地,她转身要逃,但才一秒,她的腰肢便被一条强而有力的手臂牢牢锁住,于是下意识尖叫起来。
“不!放开我!放开我!”
“不放!再也不放手了!”
下一秒,她被丢到床上真方便,浴衣被扯开,胸罩也在刹那间阵亡,内裤更是粉身碎骨的壮烈成仁,然后,他一手牢牢地制住她不断挣扎扭动的娇躯,一手拉开自己的睡袍,里面居然是一丝不挂的更方便了,她只觉眼前一黑,暴民便被镇压住了。
再一秒,他的嘴重重地揉上她的唇,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坚定、强劲又温柔,她的呼吸窒住了两秒,下一刻,全身上下所有细胞集体搞叛变,高涨的渴求迅速在她心头筑起,情欲的烈焰在她体内延烧,脑袋里明明觉得应该要反抗他们实在不应该再有任何交集了,双臂却自有意志的圈上了他的颈子,用尽全力送上自己的唇,释出她九年来的思念。
天,她真的好想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