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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慕远远就听到了他们的交谈声,万般滋味,难以言喻。
他压下心底的艰涩,往前走了一步。
谁知顾随之反应极大,捂着脸就蹲下身,气急败坏,“我没有,我才不不”
凌轻殷眼睛一弯,“开玩笑的,所以你是遇到什么了”
顾随之蚊子哼哼,“没什么,总之你别管。”
“真的不需要帮忙”
“你是驱魔杀妖的,你帮不上。”顾随之说,“别问了。”
凌轻殷点点头。
她这弟弟身上血脉特殊,半神半魔,等闲邪祟都近不了他的身,担心倒不必。
再说她也不是什么老妈子性格,她问过了,顾随之自己不愿意说,也就算了。
凌轻殷往一旁空地看了眼。
和顾随之随便找片空气就开始说话不同,她一眼就看到了林慕所在的方向。
神裔后人,感知之敏锐,果然不同寻常。
林慕坦然回视。
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两人视线短暂交汇。
大概是没在他身上感觉到恶意,凌轻殷收回视线,把地上的人牵起来。
两人并肩回家。
身影拖在街道青石板上,一道稳重,一道飘忽,好像天性就这么活泼,总忍不住做点什么,无论如何都停歇不起来。
走几步又要回头看一眼,确认身后的“人”跟了上来,没有再一次跟丢。
每确认一次,他眼睛里的笑就越多一分。
一阵风吹过,啪地打在道路一旁的桃花树上,撒下纷纷花雨。
那明晃晃的笑映着漫天纷飞的花,鲜活得近乎灼人眼。
没有害怕,没有恐惧,没有一切不好的事物。
就那样简单而幸福。偶尔和姐姐一起上街,遇到不平也会斩妖除魔,生辰会得到礼物。永远灿烂,永远意气飞扬。
在他身后,林慕缓缓弯下腰。
他没有身体,落到地上也形不成影子。
要是能形成,大概别人也能看到,在他周围,无数妖魔展开了狰狞的利爪,尖啸着朝他灌输恶语,引诱着他。
凌轻殷说,可你才八岁。
但他想的是,你怎么就八岁了。
这些年过的太平静,他都快忘了。八岁,离顾随之得知自己的身世,就只有两年。
离他远赴妖族,也只剩两年。
“离我女儿远一点。”
“他就是个杂种,我为什么要喜欢这么个东西。”
“不管我是为什么生下他,他都是我一生最大的耻辱。”
“哦,他们一般都不跟我玩。”
“其他妖族很讨厌我啊,背地里一直在骂我来着”
“我没什么朋友。”
“”
纷纷杂杂,数不清的人脸,辨不清的话语。
菩提秘境里姒京讥讽
的眼,过去几年间从顾随之嘴里透露出的只言片语,见过的没见过的,洪流席卷而来,轰然淹没了他。
他的思维割裂成了两半。
一面是千百年后的顾随之,刀枪不入,无所不能。
一面又是冬日桃花雨下,少年温暖明净的笑眼,不知世事,未经苦楚
这八年温馨静谧的时光,仿佛是死刑前最后一顿美餐,伤害到来前最后的抚慰,亦或者是为了让那个可以预见的将来加倍残忍
世间最残忍,莫过于创造美好,再撕破它。
林慕蒙住自己的眼睛。
这毒并没有善待他半分,也没有因为他有所准备,就好过一点。
在这一刻,林慕终于参透了这个幻境。
这里依据他的想象而建,与其说是纯粹诱发恐惧,不如说他的潜意识投射。
越是坚信,越是真实。
只是人在幸福面前总是如履薄冰。
比起美好到不真实的事情,人更容易被即将到来的厄运攫取神志。
而他的过去,他的现在,他的未来,都已经不再能给他带来任何恐惧。
为什么要害怕呢
这都是可以触及,可以改变,可以挽回,甚至把一切伤害都避免于无形。
他的人生,他的母亲,他的仇恨,以及更多的
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困囿他的心魔是他的过去。
可过去已经过去,书页翻篇,一切伤害在上演之前就已经结束。
就算再来一次,也不过是一剑斩之。
落子无悔,他只管做好该做的事。
唯一值得他的恐惧的,是千百年前,在他诞生之前就已经发生的事情。
那是他的无能为力。
无论如何,他也没有办法跨越千百年的时光,去触摸当时的人。
就像他现在也无法回应顾随之。
哪怕只言片语。
只能看着他喜,看着他乐,看着他走向已知却叵测的未来。
他母亲的恐惧,来自于对自己刚出生孩子未来的未知。
而他的恐惧,来自于对已经发生的灾难的已知。
困扰林慕很久的问题在这一刻迎刃而解。
顾随之为什么能感觉到他
顾随之当然能感觉到他。
他从未有哪怕一刻,担心过顾随之会不喜欢他。
也从未有哪一刻,担心过顾随之会认不出他。
顾随之就该感觉到他。
顾随之就该无所不能。
哪怕他的恐惧具象化成灾难,也能轻而易举,一脚把酝酿出的恶果踩碎。
顾随之说,他对他一见钟情了两次。
那这就是第三次。
在他最恐惧的幻境里,这是他唯一不害怕的存在。
桃花穿过林慕的身体,悠悠飘落在地。
林慕注视
着走远的两人。
顾随之还在回头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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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发生的事并不会以他的意志为转移,那些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来的过去就如同排演好的戏目,从遥远的时光尽头缓缓走来。
此时,这种折磨困囿了他母亲多年的剧毒,才终于显露了真正的獠牙。
林慕抬头望向天空。
不知何时,沉沉天幕彻底笼罩了这片大地,夜色降临。
顾随之,快点啊,你再不快点
林家,驻风小院。
顾随之紧紧握着林慕的手,看紫黑色一点点从他血管里褪去,手臂又恢复了素白,手腕清瘦,搭在他手里。
林慕曾无意间听墨知晏提起过,说林沁华中的毒叫秋水枫。
一个无人知晓的名字。
但其厉害可见一斑。
明明只进入林慕的身体的时间短短几息,俨然就成了跗骨之俎。
想要去除,又没有新的、条件更好的载体温床,就只能强行剔除。
其难度和痛苦都不输刮骨疗毒。
花了半个时辰,顾随之才把他全身大部分毒素都逼了出去,只剩下盘踞在心脏处的,需要格外小心处理,动作不得不放慢。
林慕挣了一下,含糊说了一句话。
“嗯你说什么”
顾随之凑过去听。
“八岁”顾随之纳罕,“我八岁的时候发生过什么很了不得的事情吗”
他绞尽脑汁去回想,还是没能想到那时候什么特别印象深刻的事情。
别说几千年前的事,就是后来那些年,除非是特别刻骨铭心的,他也没记得几件事。
关于小时候,他能记得的,也就是凌轻殷可怕的做菜天赋,还有
“嗯”顾随之大惊失色,“你在想些什么啊不对,你究竟是从我几岁开始看的不该看的东西不准看啊知道吗”
他拎起林慕耳朵,轻轻扯了扯。
然而已经晚了。
昏迷的林慕一个字没听进去。
而那盘踞在心脏处的剧毒,却在这时发出了狂喜的欢呼。
仿佛终于能够享用期待已久的大餐。
春去秋来,花开花谢。
顾随之无知无觉,无忧无虑地走到了他的十岁。
凌轻殷出门了。
去处理一只作乱的狐妖。
她少时长于太弥宗,稍大一点就开始出门游历,在外十几二十年是常事。
十年前,她算到南方有异动,出门来找顾随之,向宗门报备的理由,就是游历。
细算起来也不算是在撒谎。
就是身边多了个人,在一个地方住的久了点。
凌轻殷还没想好这事究竟要怎么处理,原打算等顾随之再大一点,问过顾随之再做决定,谁知一耽搁就是十年。
她十年没回宗
门,唯一的联系,就是刚来这里时,暗地里查了一下顾随之的身世。
问题就出在这一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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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无意间留下的痕迹,让另一个人发现了顾随之的存在。
他们的父亲,凌宁御。
凌宁御向来疼爱女儿,对妻子留下的唯一的孩子爱若珍宝,只是碍于父女俩的性格都偏冷淡,相处起来不似寻常父女亲近。
但感情不是做假的。
他和龙女大战一场,打得天崩地裂,日月无光,结果双双负伤,回来就闭了关。
一闭十几年,好不容易出关,想找女儿来叙叙感情,遣人去一问才知道,凌轻殷已经十年没回来了。
凌宁御也没觉得不对,本想作罢,等凌轻殷回来再说,但凌轻殷十年里唯一一次和宗门的联系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查还好,一查差点当场吐了口血。
闭关十年,他居然多了个儿子
那一瞬间,恼怒憎恨嫌弃厌恶都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
就像姒京恨不得生吃他的肉,他对这位龙女也是厌恶至极。
以双方的关系,把对方战场分尸,千刀万剐挫骨扬灰都不足为奇。
他万万没想到,他和姒京之间居然有了个孩子。
姒京疯了吗
为什么要生下这个孩子
凌宁御想不通。
虽是身不由己,但事实就是事实。
当初从魔花的控制下清醒过来的刹那,那种羞愤欲死的心情,至今还历历在目,想来姒京也不会比他好过半分。
好不容易遗忘,又冒出个顾随之,硬生生唤起了他最不堪的记忆。
背叛了妻子的负罪感让他痛不欲生。
愤怒驱使下,他让人借故调开了凌轻殷,亲自来到了南方与世隔绝的小村庄内。
彼时顾随之正在院子里练剑。
练到一半,他嫌无聊,把剑插在地上,飞身而起,足尖踩着剑柄,在这剑身上练习轻身和平衡。
听到声响转过头来时,少年稚嫩精致的眉目一览无余。
他这张脸,和他那绝艳夺目、好似天空烈阳的母亲没有丝毫关系,完完全全承袭了他体内那一半神血来源的者。
让凌宁御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顾随之也好奇。
这人跑他家来干嘛
他收了剑飞身落地,抬手一招,剑就落在了手里。
“你是谁”
凌宁御一言不发,沉默地打量他。
刚满十岁的骨龄,接近合体期的修为,一身气势凝而不发,锋锐无匹。
就这样,他体内的力量仍然被压制了大半部分,受困于年龄,没能完全发挥出来。
无论放在人族还是妖族,这样的成就,都是当之无愧的天才。
但这并不会让凌宁御对他的感观好上哪怕一分。
凌轻殷施放在他身上的障眼法只能骗过
凡人,蒙蔽不住神裔后人的眼睛,凌宁御一眼就看到顾随之那双异色的眼睛。
那是顾随之混血身份的铁证。
凌宁御面色骤然冷下来,没有任何和缓的过程,直截了当道“异族,离我女儿远一点。”
他的厌恶毫不遮掩,显然是来者不善。
顾随之也不客气“你有病有病就去治,不要跑别人家里发疯。”
凌宁御何时受过这样的顶撞
他心中本就存着十二分的不喜,这会儿更是化作二十万分的憎恨。
“我再警告你最后一次。”凌宁御居高临下看着他,“离我女儿远一点,不然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你女儿”顾随之想到什么,“凌轻殷”
凌宁御眼神更冷一分,“你不配提她的名字。”
“凌轻殷还没提过你呢。”顾随之嗤笑,“我算是知道她为什么不提了,有你这么个精神不正常乱咬人的爹,怪可怜的。”
凌宁御定定看着他,脸庞一点点紧绷,宛如石像般冷硬。
神血赋予的金瞳纯粹璀璨让人无法直视。
逆着光时,那俊美得带出几分压迫感的五官越发深邃。
这位当世第一人不负神裔后人的身份,从长相到气质没有一丝不完美,神祇降临也不过如此。
就如他从小到大的经历和为人处世,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如意。
无论是少年时仗剑天涯,意气风发,结识爱侣。
还是后来登临仙道巅峰,一览众山小,他的脾气从来都是温和而慈蔼的。
对上尊敬知礼,对下谦逊和善,永远都是不骄不躁,不卑不亢。
但凡是认识他的人,就没有一个说的出他的不好,无论是谁都交口赞誉。
仙门典范,不过如是。
但是在此刻,面对着仇人之子,甚至可以说是自己一生最大的污点,顾随之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彻底消磨了他的耐心。
男人脸上再找不出一丝和缓温情的情绪。
半晌,他抬起手。
当世顶尖强者的威压重重压下。
“不知死活。”他冷声道,“再有下次,我不会手下留情。”
顾随之在重压下攥紧了拳。
凌宁御说“半妖,滚出人族,别让我再看见你。”
他一刻都不愿意多待,一句话都不想多说,警告放下,转身离开了这里。
威压一散,顾随之咬牙骂了一句,“谁稀罕看见你有病”
骂完,他脸上的表情一点点从愤怒变得茫然,怔怔一手杵着剑。
“半妖”
顾随之很快抹掉了心里的异样。
疯子的话何必当真。
他往屋里走去,打算洗个手去去晦气,一边洗一边心不在焉地想,那真的是凌轻殷的父亲吗
凌轻殷的父亲怎么会
他无意间往下看了一眼。
整个人蓦地僵住。
虚空中,林慕深深地吸了口气,呼吸里都带出破碎呛人的血腥味。
心脏被绳索绞紧,铺天盖地的疼痛。
书页哗啦啦翻过一页。
看不见的古钟敲响,沉闷悠长,一声声回荡。
仿佛宣告着短暂的幸福时光终结。
他竭力伸出手,想挡住什么,却于事无补。
小屋里,顾随之低下头。
装水的木盆里,他用灵力凝聚出的清水淹没过他的手,五指修长漂亮,随着他洗手的动作,清凉水波破碎摇晃。
上面清楚地映出一双异色的眼睛,还有散落下来的,一寸寸变为银白的头发。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真实的瞳色和发色。
凌轻殷还年轻,她的障眼法在凌宁御手下不堪一击。
刚才的重压不仅是警告,更是撕开最后一道遮掩的利刃,让他不要再自欺欺人。
顾随之和水里的自己对视。
他眨了下眼,水里的那双眼睛也跟着眨了一下。
铁证如山。
淹没在时光中的回忆在这时闪现。
那还是凌轻殷刚捡到他的时候。
那时的凌轻殷用蓝绫覆眼,掩盖自己的金瞳。
但她曾在他面前摘下过那条蓝绫。
两人四目相对时,倒映在他眼底的,赫然就是一双金眸。
后来凌轻殷就没再遮过眼睛,而是直接把眼睛变成了黑色,同时也掩盖了他的眼睛和头发。
久而久之,连顾随之自己都忘了。
他看着自己的金瞳。
这一抹金色多眼熟啊。
那么美丽,又那么不祥。
凌宁御的话轰然回响在他耳边。
异族。
半妖。
他的女儿。
凌轻殷
十年前,尊贵无匹的太弥宗首席弟子以游历为借口远离宗门,奔赴千里,来到这荒凉偏僻的小山村,一住就是十年,十年里就守着他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孤儿。
顾随之无数次想过,凌轻殷图什么。
现在很明了了。
过去那十年里,他们也不是一直都住在这里,他也会随着凌轻殷到处游走,斩除一些趁乱跑到人族作乱的妖族。
在那时,他完全是以人族修士的心态去看这些妖族,觉得他们是异族。
现在想来简直可笑。
原来他也是异族。
自记事以来的认知就这样被生生撕裂成两半。
一边是仗剑而立的神裔少女,一边是含恨倒在血泊中的妖族。
谁是亲,谁是敌
谁是异族
谁又该死
他究竟是谁
这些问题,要是林慕遇到的那个顾随之,最多只是稍稍惊讶,然后就不再放在心上。
要是
菩提幻境中的顾随之,大概会皱一皱眉,然后把这件事抛到脑后。
不用他们,他这会儿要是再大一点,不用大太多,哪怕只有十五岁,二十岁。
他的认知成熟,自我意识发育完善。
再听到这件事,都不会那么痛苦。
但这里只有一个十岁的顾随之。
短短十年的时光并不足以让他以平常心对待自己突然变化的身份。
视作亲人的人真的成了亲人。
却不是美梦成真。
而是噩梦降临。
过去十年的经历全然颠覆。
他比被凌轻殷诛杀的妖族更可悲。
他们好歹还有身份,可以堂堂正正说自己是什么什么,走投无路时,还能渡过沧浪海,回到妖族的领地。
他呢
顾随之脑后神经倏然一紧。
等等,他是半妖,那跟着他的又是谁
两年前,他曾经开玩笑,问那人,他是不是什么很了不起的存在,那个人才专门被派到他身边保护他,或者是为了报恩。
现如今一语成谶。
他果然是个很了不得的东西。
太了不得了。
但那人显然不是来保护他的。
除了凌轻殷,还有谁会保护一个半妖呢
“你”顾随之顿了下,“你还在吗”
他转错了方向,又是背对着林慕,对着空气说话。
在往日里有一丝逗趣的场景,在此时完全没人有心思笑得出来。
只有不同寻常的心跳提醒他那人还在。
“刚刚那人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顾随之抬起头,小声说“不是真的。”
林慕喘息急促,声音比他还微弱。
“别说了”
他说。
“别说了,顾随之。”
没关系的,不要紧的。
不要否定自己。
但顾随之听不见。
他的手在发抖。
人妖两族开战,彼此矛盾急剧加重,哪怕是普通人,提起妖族,也是一副痛恨不已的模样,两族互相仇视,互相看不顺眼。
夹在中间的半妖们就更不受待见了,处境比往日更糟糕。
无论是人族还是妖族,都不承认他们的身份,别说把他们当族人接纳,没把自己对异族的怒火倾注到他们身上都算好。
他不知道跟着自己的这个存在是人还是妖,但他不想被对方疏离,乃至仇恨
顾随之脑子混乱,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执拗地看着“前方”,喃喃说“不是真的,你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他不想承认。
但这又怎么遮掩得过去呢
他的眼睛,他的头发,都在告诉他,别装了。
可他又必须否认。
因为这是他最后拥有
的东西了。
凌轻殷不是他的什么人,外面来的那个就更不是,他有的,就只有这个从小跟在他身边,从不现身的存在。
他的朋友,也是他隐秘的欢喜。
顾随之眼角缓缓垂落,声音轻得一吹就散,他说“你说句话,好不好”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林慕喉咙滚动,咽下铁锈味浓重的气息,过了很久,才沙哑地说出一个“好。”
“我没有讨厌你。”他说。
“你说不是真的,就不是真的。”
林慕都不知道自己在说给顾随之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他快抑制不住自己的思绪了。
有一件事,顾随之早就看了出来,但从来没说,反而是林慕自己说出口说一次。
那是他对姒京说的“我就喜欢折磨我自己。”
不仅是折磨自己,他的自耗更是惊人的。
林慕太清楚自己在极端情况下会做出什么事,以至于他根本不敢在这时候去思考任何事情,只要一动脑子
他不敢想要是顾随之真因为他的掺和而伤害自己,他会怎么样。
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反噬太过严重,以至于林慕忘了一件事。
这个幻境真正针对的人,是他。
无数窸窸窣窣叫嚣的恶语猛然高涨。
“你看啊,你还是信了吧。”
“坚持什么呢”
“这些都是事实啊”
“”
林慕按住太阳穴,拼命想阻止自己再想些有的没的。
可惜他做不到。
顾随之在这里,他做不到不管。
“滚开”他一字字饱含痛苦,“别想骗我”
“可他自己都怀疑自己了啊。”
“顾随之会怀疑自己吗”
轻佻的戏谑伴随着窃笑,在他耳边扭曲成傅初嵇的声音。
“都是因为你啊,他怕你误会他。”
“是你害了他啊”
林慕终于忍不住怒吼“滚”
虚空中,饱含恶意的欢呼再次高涨,仿佛在为他的痛苦欢歌。
“这就承受不住”
“这都没能骗你出来吗”
少年顾随之放下手,疑惑抬头,“这么难骗”
林慕愣住。
耳边的诅咒反应过来,挑唆全变成了叫骂,没一会儿彻底消散。
顾随之没有得到回应。
但他也算是习惯了这种没有回音的日子,只要人还在就好。
他耸耸肩,“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居然还失败了。”
顾随之抹了把脸,脸上的脆弱一扫而空。
“你没事”林慕惊疑不定。
“是有点难过啦,但想想刚才那谁,感觉我难过他可开心了,就不想为难自己。”
“”
“
我聪明吧”顾随之扬起眉,“最多为他难过一刻钟,多的算他赚死了。”
林慕无言以对。
“只要你不嫌弃我就好啦,你嫌弃也没用,这我又改不了。”
林慕“你闭嘴吧。”
顾随之以惊人的速度收敛好了情绪,爬到了屋顶上。
“凌轻殷什么时候回来啊在这应该能看到吧”
顾随之又朝着自己看不见的伙伴说话。
林慕垂下眼,假装没看见他仍未止住颤抖的手。
“只就走不太好,还是等她回来吧。”少年顾随之自言自语。
他要去和凌轻殷告别。
想也知道,以那个男人看他的眼神,决计不会善罢甘休,从他这里入手失败,就会从凌轻殷那边想办法。
他不做谁的累赘,也不想让谁为难。
顾随之不着边际地想。
谁还不是生来骄傲呢
半妖又怎么了。
老子照样优秀得甩你十万八千里。
一把年纪,还想跟他比。
做梦。
气也气死他。
顾随之一手枕着头,闭上眼,强行压平思绪。
这一等,就等到了深更半夜。
凌轻殷和以前一样推开门,却没在屋子里找到往日都会留下的那一盏灯,还有靠着门边等她的少年。
“睡了”凌轻殷轻声。
但很快,她发现了什么不对,在感知牵引下,她看向了身旁那是凌宁御白天站过的地方。
“父亲”
捕捉到空气里残留的那一丝来自血脉的气息,凌轻殷长睫一颤,意识到什么。
她张开识海,笼罩小院,找到了屋顶上的人。
飞身而起,落在顾随之面前。
“随之”凌轻殷黛眉轻皱。
她离开时还好好的人,此时安安静静坐在屋顶上。
两手撑在身后,睁着那双异色的眼睛看着她,目光平静如水。
在他肩头,银白长发披散。
这妖异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他是正常人。
“我要走了。”顾随之说。
凌轻殷说“他”
顾随之垂下眼。
不想交谈的意思很明显。
凌轻殷及时收了话题,温和道“你不用在乎的,如果你愿意”
顾随之笑起来,“不用了。”
凌轻殷抿唇。
顾随之说“已经耽搁你很久了。”
凌轻殷说“没有。”
顾随之站起身,拍拍身上沾的灰,“这话说很多遍了,今天最后一遍,这些年谢谢你啦。”
“我应该的。”
“没什么应该的。”顾随之说,“算我欠你,走了,再见。”
“有事可以来”凌轻殷来不及说完,少年的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中
。
她无奈,剩下的话全散在夜风里,“慢点啊,跑什么。”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林慕也对她说了一句,“再见。”
可惜凌轻殷也没听见。
只是在他离去的时候,往他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无声呢喃“你也走了啊是去追他了吗”
“好像也不错。”
从山间吹来的风还带着草木的清香,院子边的桔子树随风轻晃。
整个院子只剩下她一个人。
等到明天太阳升起,连她也要走了。
忽然就有些不舍。
凌轻殷生来感情淡薄,对万事万物少有留恋,很少有这种感觉。
大概是因为那也是她的亲人
凌轻殷难得不顾从小学习的端庄持重仪态,在房顶上坐下来,注视着面前熟悉的小院,把这里的一草一木尽收眼底。
顾随之修为不低,中间又没有停歇,昼夜兼程,两天就到了沧浪海边。
顾随之在那里第一次幻化出了龙族的身体。
银龙在海水间肆意翻腾。
然后又化作人形,坐在大海中凸出的礁石上,身上衣衫湿透,银发也湿漉漉贴在身上,望着天上的月亮。
他朝着身边笑。
“真好,你还没走。”
“我还怕你是来保护她的,顺便看着我,等我离开她,你也会离开。”
“或者你是我那什么派来的”
顾随之放飞思绪,异想天开。
“也不对吧,她都把我丢了,应该是不准备要我的。”
“我这一路上都打听过了,龙族现在只有一条银龙,她和凌轻殷的那谁是敌人,就跟那人一样,也很讨厌我吧。”
“哎呀,一不小心膈应到他们了,真抱歉。”他恶劣地笑起来。
林慕跪坐在他身边,抬起手想摸摸他的头发,又收了回来。
顾随之仰起头,很是期待地问“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不会。
而且,他可能很快就要走了。
现实里的顾随之一定会全力救他,林慕算着时间,不知道还剩下多少。
顾随之看着头顶银河万里的天穹,神情中带着微微的惬意。
好似已经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前两天一度崩溃的那个人当真从不存在。
暂时告别而已,又不是生离死别,顾随之撑得起,未来那么久,谁说的准呢。
但如果这时候
林慕瞳孔颤动,看着自己逐渐透明的手。
这是
好像被人按下了静止符,四周的景色的飞速褪色,大海搅起漩涡,月影海浪银霜通通搅碎,海潮拍打礁石,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礁石上独自静坐的少年一无所知,还在朝他微笑。
大海深处涌起阴影,仿佛魔鬼在深渊发出一声讥笑。
顾随
之一无所觉,眼神里带着不似作假的憧憬,“你说我们接下来去哪去妖族吗”
他歪头“你喜欢妖族吗”
“或者有什么其他喜欢的地方,我们一起去看看”
“嗯留在人族也不是不行,但他们好像快打起来了,我这长相,留这边被发现的话可能有点麻烦,还是妖族好,都长的奇形怪状五花八门的,我没那么显眼。”
“好不好嘛”顾随之说,“不说话,随便给点反应也行啊,不然我怎么知道你想不想呢还是说都听我的”
一如既往的死寂。
但这次和往日还有不同。
顾随之摸了摸自己趋于平缓的胸口,笑容淡了下来,抿了下唇,“你又要去哪吗”
“”
他呼吸都停了,“还回来吗”
林慕答不出来。
大海凝固,耳边嗡嗡作响,眼前白光乍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轻声呼唤越发清晰。
那是更低沉、更成熟、来自于千年后的另一个顾随之。
林慕身体越发轻盈,不受控制地飘飞而起,低头时只见礁石边的少年猝然起身,化成一条银龙,直直追着他而来。
尖利嗓音撕破喉咙“你别走”
另一道熟悉温柔的声音带着疑惑,“快醒醒啊,怎么还在睡呢。”
“求你了,别走”
“林慕,能听到我说话吗”
“别走”
“你别是又睡着了吧先醒来回我句话啊。”
少年焦急下尖利的嗓音和轻柔的呼唤同时响起。
两个世界交织的吸力彼此角力,一面扯着他往下沉,沉入无边梦魇之中,另一边把他往上拉,告诉他,他该去的地方。
林家,驻风小院。
重重浅色帷幕后,林慕缓缓睁开眼睛。
他刚醒来,眼前还模糊一片,全是摇晃的色块,苍白的唇动了动。
顾随之见他终于醒了,眉眼带笑,把人又搂了搂。
然而,不等他说什么,林慕遽然再次闭上了眼。
顾随之诧异地“嗯”了声。
他还握着林慕的手,最后一丝毒素即将被驱除出林慕的身体。
但他的灵力受到了阻碍。
不是来自于其他人,而是林慕自己。
林慕在抗拒他不,是在抗拒他给他驱毒的动作
为什么
顾随之晃了晃怀里的人,“林慕”
他皱眉,“你清醒一点,那只是幻境,假的,都过去了。”
林慕攥紧手指,把伤口往身下藏,不愿意让他碰。
顾随之愣住,听到他说,“再给我一会儿,就一会儿”
便又沉入了昏迷中。
顾随之简直不可思议“我小时候那么迷人吗喂,不准喜欢他,听见没有。”
林慕没听见。
他的意识轰然下落,从现实的高空急坠而下,重新坠入了幻境之中。
与此同时,大海恢复流动,月影重新倒映在海面上,礁石上重新变回人、凝固成石头的少年眼里重新恢复光彩。
可他还没来得及高兴。
一粒雪花飘落在他头顶。
少年顾随之仰起头,又一粒雪花飘落在他眼睛里。
凉津津的。
他睫毛颤了一下。
铺天盖地的大雪落满了海面。
空气温度极速降低,海水在他眼前结冰,一直冻结到他小腿边,冰原在海面向着天边延伸。
但下雪最多的,还是在他身前这一小片。
积雪在冰面堆积。
渐渐的,竟然形成了一个半个人形。
少年顾随之意识到什么,屏住了呼吸,看着落雪在自己面前渐渐成型。
那是一个太过粗糙的轮廓,压根什么都看不出来。
但顾随之看了一会儿,竟然笑起来。
少年倾身过去,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点在雪雕的面颊上,小声说“真好看。”
真好看。
曾几何时,在另一个幻境中,林慕告别了幻境中短暂相识的魔主,朝着远方的黄沙城走去,离别前回首,也曾见那个人对着初升的朝阳,说了一句真好看。
那笑太过轻忽,像是清透的泡沫,太阳一晒就没了。
没人知道那时候,他看的究竟是最后一次日出,还是温暖晨光中,等在时光尽头,不知多少年后才会朝他走来的人。
但是来不及了。
这一次连告别都不会再有。
林慕仓促地笑了下,闭上眼,一如两年前,在那座小院中。
他逼迫自己去恐惧傅初嵇的来意,窃听他和系统的对话。
现在,他强迫自己去恐惧别的
顾随之千万不要幸福。
不要平安。
不要遇到一切美好的事物。
不要开心。
林慕注视着仍在专注望着雪人的少年,无声说了句再见。
下一瞬,他意识回归,幻境里整整十年,到了现实中,也不过半个时辰。
他剧烈呛咳起来,足足好半天才停歇。
“顾随之。”他弓着腰,黑发遮了半边脸颊,低声说,“你回妖族之后,还经历什么了吗”
顾随之说“有啊,爹不疼娘不爱,其他妖族视我如洪水猛兽,天天找我麻烦,看不起我还骂我。”
林慕猛地转头,眼睫上的湿意还没干透。
“哭这么可怜。”顾随之抬起他下巴,“骗你的,我回去之后其他妖族天天被我打的哭爹喊娘,没两年我修为就突破了大乘期,他们连爹娘都喊不出来了,没有人能欺负我,小时候也没有,不要把我想那么惨。”
林慕愣了下,笑道“那就好。”
“好什么”顾随之笑容都扭曲了,他是好了,但你完了。”
林慕“嗯”
“你居然为了他哭,还抗拒我。”顾随之咬牙切齿,把人从床上拖进怀里,紧紧搂着,又有一丝委屈,“我都要把你捞出来了,你还跑回去见他。”
林慕手软脚软,还没从那溺水一样的窒息里恢复过来,连推拒都无力,只能被他箍在怀里,脸都抬不起来,闷闷地抗拒。
“我没有,我就是”
“你有,你就是你还不承认,想要狡辩”顾随之又是酸又是涩,揉了一通还不够,他低声威胁,“我要亲死你。”
林慕手搭在他腰上,沉默了很久,任由他野蛮地禁锢在臂弯里,连拒绝的动作都没再有。
顾随之都以为他是生气了,或者有什么后遗症晕过去了,手松了松,想低头去查看他的情况。
林慕推开他,跪坐起来。
“别生气了”他小声说。
顾随之给他解毒的时候顺手把他外衫脱了,这会只穿着一件白绸里衣,跪坐在床边,长发沿着削薄肩头流水一样滑下,越发显得身形消瘦,脸色苍白。
这段时间林慕一直在连轴转,大比完了马不停蹄就赶路,然后就是给他母亲解毒,中间还被天道硬拉回去打了场加时赛。
这会儿刚从幻境里出来,脸色有多难看就别提了,就这样还要强撑着哄他。
顾随之哪还记得要算什么账了,正欲说算了你别想这些了休息吧。
林慕摸摸他的脸,唇角勉强牵了一下,声音很轻,说“那是你啊”
顾随之把脸一板。
胡说。
他明明只此一版。
其他大的小的老的少的幻境的真实的,通通给他靠边。
抢林慕的直接决斗。
“他才不”
“世界上只有一个你,但那是你告诉我的你,你亲手交给我的你。”
林慕久久望着他,终于精疲力尽,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顾随之感觉到有温热的水珠沿着自己脖颈滚落,他仓促地抬起手,只来得及接住下一颗滴落的水珠。
他听到林慕在他耳边说
“顾随之,我好像把你丢在十岁那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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