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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夜下了一场大雨,海水中悬浮着自岛上冲刷而下的杂质,茫茫一片,能见度极低。三十米的深度,阳光已经被层层过滤,海水吸收了大部分红色光,周围一片悠蓝,像日出前晦暗不明的晨光。五六米宽的鳐魟在头顶翩跹而过,姿态优美,如同鼓动双翼,凌空翱翔。
乔掏出一只西红柿,在水下呈现几近深蓝的紫色。苏安宜点头,他便将西红柿一掰为二,递给她一半,自己摘下呼吸器咬了一口。苏安宜在三十米深的水下笑得冒出一大串气泡,险些冲掉了面镜。
乔伸臂立掌,示意她不要再笑,拿出随身携带的白板,上面写满几排字母,让安宜在其中挑出自己的名字。她略凝神,很快指出。乔点头,在白板上写:“演习——outofair”他游到安宜侧旁,伸手将她气阀关上。呼吸立时变得困难,她低下头,两次吸气,表盘上的气压指针已经进入红色区域。如同被人大力捂住口鼻,胸腔极力扩张,却得不到一丝空气。此时肺中尚有早前吸入的气体,没有任何窒息感,但苏安宜知道,一旦这口气缓缓吐出,片刻肺便空掉。而三十米水下,压强是海平面的四倍,足可以将她的肺压缩到巴掌大小。
乔抱着臂,用了端坐的姿势,稳稳浮在旁边,不动声色地看着。
苏安宜想起入水前的演练,镇定心神,合了右手五指,在颈下摆动,示意气息不足,又指指乔,要求进行共享呼吸。他点头,抬起双臂,苏安宜取下别在他身前的备用呼吸器,放在嘴里。二人交互握着手臂,乔示意上浮,她比出ok的手势,踢动脚蹼,和乔保持速度一致。
回到店里,乌泰正要剃头,满头的泡沫,笑着向安宜扬手:“嘿,要不要也剃剃?”她板脸:“你的伤口,小心发炎。”
乌泰笑:“还是中国小妹最关心我,那你来帮忙吧。”
苏安宜接过剃刀,打理他的光头,一边讲起练习的经过。
“还记得最初你那些问题么?”乌泰问“如果在水下气阀被碰到,漏气或者关闭怎么办,如果能见度很差,是否旁人都来不及搭救。现在你也有体会,没什么可紧张的。”
“说一点不紧张,那是骗人。”苏安宜瞥了乔一眼“到水面也没打开我的气阀,没法给浮力装置充气,我半张脸在水下,喝了好多海水。”
“乔对你要求格外严格,”乌泰说“早就超过入门级别的要求,一般多是象征性关上气阀,他居然一直这样将你带到水面上。”
苏安宜耸肩:“他想要我的命,也不是一天两天。前次去打鱼,险些淹死我。今天也是,在水下吃西红柿,让我笑个不停,险些冲掉面镜。”
乔整理装备,表情严肃:“我又没有强迫,是你自己要笑。”他用当地话说了些什么,乌泰大笑:“小妹,乔说你在水面拼命踢脚,窜上窜下才最可笑。”
苏安宜瞪他:“大不了一会儿再去就是。”
“不必。”乔摇头“你还算镇定,记得用嘴给浮力装置充气,没有必要再去一次。”
乌泰抬头:“你不知道,乔一直没有停止赞扬,说你是个多好的学生,聪明好学,勤奋认真。”
“真的?”苏安宜将信将疑,伸出手去。
乔握了握她的指尖,算是回应。
“喔,只是这样?”乌泰吹声口哨“小妹太吝啬,值得更多吧。”
苏安宜大笑,探身过去,伸开双臂。乔浅笑,和她轻轻拥抱。
夜里乔坐在店前敲鼓,节奏迅急,乌泰伤势好转,在沙滩上舞着火球,疾如流星。苏安宜看得兴起,拿了未燃的火棉在旁边模仿,依旧是两手一交错,便将自己的手腕缚紧。
“千万别说你是我的学生。”乔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握住她手背,双臂开合,带她将绳球顺当地舞动起来。
苏安宜好不得意,不觉乐出声来。乔也笑了,声音在胸腔回荡,在她身后咫尺,如有共鸣。恍然之间,如少年时和沈天望骑了自行车到海边长堤,握着手,挥动一只仙女棒,用星星点点的火花在夜空中写forever。身后有坚实的胸膛,可以倚靠,似乎永不落空。
心神恍惚,她忍不住倾身向后,果然,有温暖安稳的怀抱,却不是熟悉的气息。他喝了啤酒,呼吸间还有当地新鲜烟草的味道。
都不过是片刻犹疑,便飞快错身,手中长绳又荡过来,砸在乔头顶,他丢开苏安宜的手:“哦,喝多了,不是教你舞火球的好时间。”
“我也要回去了。”她抓起教程“明天是最后一次练习?”
乔点头。
“依然是十点?”
“如果你愿意,可以六点来。”乔指指店面“整理桌椅,扫地擦地。”
苏安宜吐舌头,踩着月光回去住处。无端怅然起来,却隐约觉得,并非只因为想到天望。
第二日是综合评测,离海岸不远有大片珊瑚,层层叠叠,色彩斑斓。苏安宜曾去附近浮潜,看过水下地图,乔便让她带了指南针在前面引路。尖嘴的蝴蝶鱼亲吻着珊瑚礁,蓝黄相间的天使鱼明艳绚丽,狮子鱼如同披了霓裳羽衣,却是剧毒;时而一大群小银鱼掠过,身体侧面反射点点亮光,繁星一般;海鳗躲在石缝里,长大了嘴,等猎物上钩;蓝点刺魟将大半身子藏在沙下,露了长长的尾巴,总是半合着眼睛一样懒散。有桌面大小的海龟游过,舒缓自如,大眼睛温和清澈,苏安宜忍不住在它身侧逡巡,平伸了双手,似要与它共舞。
经过一片摇曳生姿的海葵,有三两条小丑鱼穿梭其间,乔拍拍安宜,在白板上写“想看魔术么?”她点头。乔伸手掠过,海葵舞动的触手飞速缩回到礁石的缝隙里,小丑鱼们还愣在原地,过了三五秒才回过神,刷地游了回去。她看得有趣,又笑出无数气泡。
至此练习全部结束。乔把装备递给开船的帕昆,反身跃上船舷,苏安宜还在水中,被扬了一脸水。她摘下面镜,舀了海水泼回去。乔抹一把脸,神色冷漠,转身整理气瓶,却在安宜支着船舷翻回来时一把捉住她的胳膊,挑眉一笑,好像要将她推下去。苏安宜大叫一声,慌忙翻回船上,四脚朝天,乔和帕昆击掌,笑个不停。苏安宜鼓着腮,肩膀撞在乔背上,险些将他推到水中。乔在船舷边站稳,回身和她推推搡搡,还作势俯身,要把她抱起来丢回水中。
回到店中,二人洗着装备,还不忘拿了小桶水管互相泼水。殃及池鱼,乌泰无端被淋了一身“wow,淡水可是很珍贵的。”
苏安宜心情愉悦,拉着乌泰,讲起海下见闻。
乌泰笑:“真是奇妙啊!你刚来时,还问难道不是背着气瓶会喘气就可以?现在,已经是个出色的潜水员了。”
“出色?你们有没有看过中国鬼片?”乔摇头,伸着手臂扮僵尸“她见到海龟时就这样子。”
苏安宜丢了本杂志去打他。
“不管怎样,需要庆祝一下。”乌泰说“我去买鸡翅和啤酒,夜里烧烤。”
“我也要去。”苏安宜举手。
“你会骑摩托?”乌泰问“我倒是有两辆寄放在村里,可以一同去集市。”
“或许会。”
“什么叫或许?”乔眇她一眼“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
“虽然没有骑过,但是我自行车骑得很好”乔打断她:“那还是不会了,就不要逞强。”
“好了好了,我叫帕昆一起去就好。”乌泰摆手“倒是需要帮手,多搬些啤酒回来,不醉不归。”
苏安宜摇头:“不能喝太多,否则明天怎么去青叶丸?”
乔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定定看她:“去哪里?”
“青叶丸。”
“嗬,”他轻声冷笑“谁会带你去?”
“当然是你!”
乔漠然道:“我何时答应过你?”
片刻前还嘻笑打闹,如今却板了脸,真比台风季节的天气还善变。苏安宜一时无言以对,望向乌泰求助。
“还记得沈天恩么?她是安宜的好友。”乌泰上前解围“你就带她去附近海流平缓的地方,也算实现她缅怀友人的心愿。”
“原来你都知道。”乔凛然道“那也该明白,我不会带她去。”
“如果你不去,这傻丫头一定绕着全岛找其他向导,我是没把握说服她放弃。”
“青叶丸是索命船,不会有人拿命开玩笑。”
“未必。”乌泰揽着安宜肩头“近两年来的那些向导,未必会畏惧青叶丸,更何况傻丫头肯出大价钱。你放心让她跟着别人,莽撞地去冒险?”
乔冷笑:“我没什么同情心,更不会为认识了十几天的陌生游客负责。”
苏安宜恼他毫不留情,愠道:“乌泰,和他说什么都没用。我偏不信,找不到别的向导。”
“安宜,冷静。”
“总有人去过的吧。本来,我最想找的也不是他。”苏安宜捉着乌泰手腕“当初带沈天恩去青叶丸的向导是谁?听说他下落不明,我们能否找到他?”
乌泰苦笑,怅然叹气。
乔忽然笑起来。嘴角微翘,带了讥嘲的尾音,但神色凝重,双眼中隐匿着不见底的莫大悲哀。他扯过外衣,大步向着海滩后的村落走去。
夜来风急,天海尽处闪电撕裂长空,墨黑的浓云翻滚向前。苏安宜在周围问了一圈,没有向导肯带她去青叶丸,更有人说:“今天看到你跟着乔去潜水,如果他都不肯,那便没人敢去了。”
忍不住向乌泰抱怨:“我知道出过几次事故,但没想到,连乔也如此胆小。”
“并非如此。”他抱了大本影集,拉安宜坐在身旁:“还记得这张照片?簪婉丝丽,意思是,盛开的朱槿。”
她点头“你说过,乔现在没有对手,但阿簪未必输给他。”凝视照片,短发的阿簪俏丽可人。合影众人里极易找到乌泰,他相貌变化不大。阿簪身后的年轻人英俊,腼腆得像个女孩。前几日苏安宜还想问,这漂亮的男子去了哪里,此时细看,眉眼间分明就是如今冷若冰霜的乔。她忍不住像乌泰求证:“是乔?你看他那时,像个小孩。”
“他现在也和小孩一样脾气。从和阿簪认识,两人就一直在比试,到最后也没分出高低。”乌泰抚着照片,悠然回忆“见面就吵吵闹闹,相互挖苦,但谁都知道,他们是彼此喜欢的。”
苏安宜想到二人在岬角抛下的朱槿,不觉心悸:“为什么,两个人没有在一起?”
“阿簪,就是带沈天恩去青叶丸的向导。天恩失踪后,或许是太自责,她一直精神恍惚,一个人去了青叶丸几次。你知道,沉船中很多地方极危险,被困住就出不来。我们劝也劝不住。”乌泰沉默半晌“当时乔正和她赌气,去了别处作向导,后来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乔不是胆小,他常常会独自去潜青叶丸。只不过,那是他失去阿簪的地方,不想被别人打扰。”
一串闷雷在天边隆隆而过,像火车粗重的气息。苏安宜抱了膝,深眸的阿簪,俊秀的少年,还有今日乔眼中凝重的哀伤,在她心中交汇。想起来路上,在可以眺望青叶丸的岬角,乔将一朵朱槿插在绿树下,暮色中是一道寂寥的深色剪影。
店里的音乐忽然不响了。在夜里那么安静的几分钟,苏安宜一整颗心提到胸口,又膨胀起来,满满的,堵着说不出话来。前几日她常在夜里看教程,要乔答疑,他多半是喝了许多啤酒,晕晕乎乎,便趴在不远处,阖着双眼。似乎只要垂下手,就可以摸到他的手和头发。而此刻身侧空空,杳无踪影。
苏安宜为日间的激烈言语懊恼。“我一定要再见乔一面。”她说“无论他是否肯带我去青叶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