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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河谷地带,墨渊使了个除尘诀,又重新覆上了白纱。
一路走来,遇到的民众皆俯身跪拜,阳光之下,他们的眼睛中隐有蓝芒流转,似是蕴了澄透的碧水。
君若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活着的时候挖下来的!
墨渊一走过,那些人便一改方才的恭敬,望着墨渊背影的眸子里满是鄙夷。
君若觉察到了,她倏地回头,随着那些人做了个挖眼的手势。
那些人吓得瑟瑟发抖,再也不敢抬头,墨渊走出去老远仍跪着。
墨渊不是不知道,他摇了摇头,有些宠溺地说:“君若,你吓着他们了。”
君若面上寒色一闪而过:“有的人,就该要吓一吓才会老实。”
墨渊有些诧异,君若在天佑国时只是个吃穿都愁的乞儿,这上位者的威严是哪儿来的。
司沐嘴角噙了淡淡的笑意,父亲以前骄着君若,纵着君若,她可是北淢里的一霸。
河谷平原的中心地带就是圣宫,远看时以为滇宫建在一座小山包上,近了才发现滇宫的地基筑得极高。
外围几层的宫殿都是白墙,围绕着最高处的红墙宫殿,宫殿的琉璃金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圭镜说:“渊君,这圣宫是用您打通圣山通道后遗留的圣石建造的。”
墨渊蹙了眉,到底没有说话。
圣山里的族人住在黑黢黢的洞窟内,河谷平原也全是低矮的茅屋,偏这圣宫巍峨壮观,也难怪百姓的怨气会那么重。
白墙宫殿旁的台阶也都是乳白色的,几人沿着台阶往上走。
走过白墙宫殿,最上方的台阶变成了朱红色,台阶的尽头就是最高处的红墙宫殿,上面红色的匾额上用鎏金书写着“赤轮殿”三字。
赤轮即红日,滇渊一族祖祖辈辈生活在黑暗中,大抵是从骨子里对太阳过于渴望了。
圭镜站在白色的台阶上,对墨渊说:“渊君请。”
君若腹诽:这送人不送到家,奇奇怪怪。
君若这一路上都在爬台阶,也不是累,就是想赶紧躺下,便也跟着墨渊往上走。
这脚才刚抬起来,圭镜却蹲下身,用手托着君若的鞋。
君若一怔,拧着眉一脸不解:“你这是做什么?”
圭镜回答说:“神官大人冒犯了,除初一、十五,这赤轮殿不得入内。”
也不能一直踩着人家的手,君若收回脚,指着墨渊:“他不是进去了?”
“这是渊君的寝宫,渊君自然入得。”圭镜回答。
君若挑事:“若今天来的是君帝,能进吗?
圭镜不卑不亢地回答:“除初一、十五,这赤轮殿不得入内。”
好家伙,有胆量!
“圭镜。”墨渊沉声,难得的脸色黑下来。
“渊君。”圭镜往后退了两个台阶,跪伏在地上,“我另外为几位神官大人准备了寝殿。”
君若见圭镜退了两个台阶才跪下,明白他就连跪也不去触碰到朱红台阶。君若一甩袖:“带我们去寝殿吧。”
圭镜一动不动,没有理会君若的话。
墨渊捏了捏眉心,有些无奈地说:“去吧。”
见墨渊发话了,圭镜这才站起身,带君若三人去了寝殿。
君若觉得又气又好笑,这圭镜怎么这么固执?但一想到他对墨渊的尊敬,又觉得这样也挺好。
到了寝宫,君若照常住主殿,风伯和司沐一左一右,住在侧殿。
君若躺在床上翘起二郎腿,悬空的足尖点啊点,脑中不期然地浮现墨渊被臭鱼烂虾砸的画面:满身赃污、伶仃着背......
君若心口有点闷,暗骂了声:“臭墨渊!”翻身下了床。
左边侧殿的门开着,司沐和风伯坐在雕花木椅上,瞧见君若来了,司沐多斟了一杯茶。
君若一屁股坐上木椅,开口第一句就是:“墨渊什么情况?”
“不是很清楚,好像是族中发生什么事,他抠了眼珠飞升的。”风伯毕竟不是雨师,他知道的并不多。
司沐将茶盏推到君若身前。
君若沉思,下意识地接过茶盏抿了一口。
墨渊说把眼珠挖给了一个勇敢的小子,是舍己为人飞升的?挖个眼珠就能飞升?背后是不是还有别的故事?
还有墨渊的族人,他们对他的态度也很奇怪,圣山洞穴里的人们毫不掩饰对他的憎恨,而生活在山谷平原里的人们表面上看似恭敬,实际上却也憎恶他。
不对,山谷平原里的人不是憎恶。君若细细地回忆刚才那些人的眼神,是鄙夷。
君若很确定,圣山洞穴的人憎恨墨渊,而山谷平原的人鄙夷墨渊,这是为什么?
思索间,木门传来轻叩声。
君若背对着门,一回头就看到门口站着墨渊,他换了套衣服。
君若轻哼了一声,拿起面前的茶,不喝,数着杯中的茶叶,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模样。
“君若。”墨渊走到君若右手边坐下。
“哼。”君若轻哼,把脑袋往左拧。
“君若。”墨渊扯了扯君若的袖子。
“哼。”君若轻哼,把袖摆抽了回来。
“星~君~”墨渊拖长了调子,喊得黏黏糊糊的。
也不知道这是从哪个女仙侍身上学来的,君若的鸡皮疙瘩全竖了起来。
君若白了墨渊一眼:“解释下你们滇渊特有的欢迎方式吧。”
“我正是来自首的。”墨渊拿过君若手里的茶碗,正欲先润润喉。
茶碗却一下子炸开,茶水淌了他一衣襟,袖摆上也难以幸免,几片绿油油的茶叶沾在衣襟上。
墨渊轻笑:“战神的茶不好喝啊。”
司沐靠在椅背上,手中转动着茶盏,没有回答,也算是默认了。
坐君若的身边,炸!扯她的衣袖,炸!用那种调子喊她,炸!还想喝她的茶,炸!
司沐想炸的不是茶盏,是墨渊。
墨渊使了个除尘诀,自己斟了一杯茶,润了润喉咙,开了口:“上回讲到父亲迫于族人的压力,迎回了长老和那600双眼珠,他的本意是好的,但是这也埋下了祸根。
第一个矛盾很快就出现了,这眼珠要怎么分配?父亲按照各族支的人数,按照比例分发给各位族长。
但是族中有亲疏,族长也没办法做到一碗水端平,那时候因为分配不均出了很多事。
分配完后,又出现了杀人抢眼珠的事情。后来父亲就将眼珠登记造册,便于管理。
父亲去世后,我继承了父亲的眼珠。但那时的滇渊已经乌烟瘴气,为了眼珠,儿子杀死了父亲;为了眼珠,弟弟杀死了兄长;为了眼珠,旁系灭了嫡系......”
墨渊蹙着眉,往日里一桩桩血案浮现在眼前。墨渊叹了口气:“我决定从根子上解决,所以颁布了法令,眼珠随死者亡,不得继承。”
听到这里,其余三人都蹙起了眉,倒不是质疑这个法令,而是这个法令损害了一大帮人的利益,这很难推行下去。
果然,接下来墨渊说的话证实了他们的猜测。
“几个旁系纠结势力,煽动舆论,他们打着重新分配眼珠的旗号,吸引了很多人加入他们,也包括我的亲人。
他们其实没有错,他们只是想要不畏惧光。我不愿意伤人,一直想要和平解决争端。但是那些支持我的人一个一个倒下,他们的眼睛都被叛军挖了,是我的优柔寡断害了他们。
有一天晚上,我看到他们正在虐待一个男孩。那个男孩站在我面前,说要替父母报仇。他明明还那么小,却很坚定。
后来的冲突中,我看到他举着一把菜刀就往对面冲。我护住了他,却杀死了围住他的几个人。
我看着倒在血泊中的那几个人,我想不明白,他们明明也是我的族人,事情是怎么演变成这个样子的?
最后,我用武力解决了争端,可是已经死了太多了!我觉得我不配再做渊君,所以将眼睛挖给了那个男孩,没想到无缘无故地飞升了。”
墨渊轻嗤了一声:“那么多人因我而死,我却能飞升。”
墨渊的语气里满是嫌恶和鄙薄,即便对象是他自己。
这世上的好有两种,一种是论迹不论心。
就好比君若,她起初并不想救那些妖化的人,只想带着南星跑得远远的。
是命运推着她往前走的,比起成为专属于商亥的禁孪和血奴,她觉得死亡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而让那些人聚在河边,只是稍带的事。
这就是论迹不论心,她本意不是救人,是求个解脱,在外人眼里却是大善。
至于这第二种,则是论心不论迹。
就好比墨渊,他推行政令的出发点是好的,却招致了叛乱;即便那些人聚集起来对抗他,他也不愿意伤害,却害死了支持他的人;最后,他镇压了叛乱,杀死了反对他的人。
墨渊太过于善良了,他把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无论哪方伤亡,他都觉得是自己的错,这很致命。
医者仁心,作为一个医师,墨渊并没有错,他平等地爱着滇渊里的所有人。但错就错在,他不仅仅是个普通人。
对于一个优秀的君主而言,善良并不是一种必需的品质,懂得在多方势力中周旋,平衡多方势力才是。
或许,当墨渊挖掉眼珠时,他就不再是渊君了,他只是他自己,一个善良的墨渊。作为一个人,墨渊没有错,只是他不适合那个位置。
君若握住墨渊的手捏了捏,用了些力道:“墨渊,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力了。”
墨渊对着君若笑了笑,示意他已经看开了。
“墨渊,带我们去逛逛吧。”君若提议,她想要多了解滇渊,也想早日解开人口失踪的谜团。
墨渊点了点头:“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