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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春,园子里疯长的杂草还是让邓弥去除。
邓弥蹲在暖洋洋的太阳底下,半身作寒,尤其肚子冷痛,渐渐难忍。
安遥看她脸色不好,主动端了碗水过去:“师弟,歇一会儿呗?”
邓弥捂着肚子,脸色愈发难看,忽然丢下小锄头,拔腿就跑。
“师弟?”安遥惊得目瞪口呆,又望着地上的泥印犯起了难,“你……你这不是要我来擦的吧?”
之后邓弥把自己锁在房内,再也没出来过。
“师弟,你躲屋里干什么呢?”
“……”
“师弟!师弟,你还活着吗?再不吭声我可撞门了!”
邓弥窝在床上打了个哆嗦:“别!我……我活着。”
“那快出来啊,园子里的草还没除干净呢。”
“师兄,你、你帮我跟师父说说,草今日就不除了吧?我……我不大舒服,肚子很痛。”
“哦。”听说是身体不适,安遥在门口立了一会儿,转身走掉,“好吧,我去告诉师父,你就先歇着。”
地上搁着一条带血的裤子。
邓弥陷在深深的忧伤中,羞耻和孤独,是最为明显的两种情绪。
小丫头总有长成大姑娘的一天。
经脉初动,天癸水至。
延熹二年,春暖融融,邓弥在一个很突然的时刻,迎来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月事,纵使宣夫人提前告诉过她这是什么、意味着什么,但完全挡不住她内心矛盾的加深。
一种泼天盖地的孤独感,像无边海水般涌来,几乎快要将邓弥淹死了。
“师弟,吃饭了!”
邓弥在昏昏然的天光中坐了很久,安遥的拍门声让她突然惊醒了:“啊,我……”
不等她张口结舌回答完,安遥就隔着门道:“给你放门口了。”
门前人影闪过,安遥果真就走了。
邓弥呆愣了片刻,起身去开门,即使知道安遥已经不在门口,她还是赶忙转身把脏污的裤子藏了起来。
打开门,饭菜搁在地上。
今日有邓弥最爱的菘菜和貊炙。
邓弥左右看看,无人,她弯腰把饭菜端进屋,再要去锁门的时候,一只手按在了门上:“慢着!”
邓弥吓得脸色变了:“师兄?!你,你不是……”
安遥探身进来,手里还拎着一只木桶:“师父让我给你拎桶热水过来。”
“热……水?”
“师父在译经,不想中断,不过听说你不舒服,还是详细问了我是怎么回事。”
“你,你是怎么回的?”
“照实回啊。师父说,你可能是吃坏东西了,让我拎桶热水过来,省得你病歪歪地自己拎不动。”
邓弥感激得快哭了,她觉得她的师父安清,真像传说中解人危厄的神佛,小小一个举动,足有泽被苍生的大功效。
感激过后,又是深深的忏愧和不安。
师父对她那么好,而她却像欺骗李夫子一样欺骗了师父。
在邓弥眼眶微微热起来的时候,安遥放下大桶热水,转过身挥挥手:“你吃饭吧,我走了。”
邓弥讷讷地答应着。
“哦,师父还说了,明天不用拔草了,让你誊抄一份《薛鼓》的谱式出来。”
“誊抄乐谱?干什么用?”
“病了还有闲情问东问西?”安遥故意打趣,转而又道,“师父不会击鼓,还能干什么,用头发丝都能想到,十有八_九是送人呗。”
次日,邓弥将抄好的《薛鼓》交给安清,安清让安遥送去城南的某个酒肆,交给一个穿青衣的文士,而对邓弥却没有任何吩咐,打发她去逗猫晒太阳了。
斜阳西下时,安遥一脸兴奋地回来了,回完师父事情办妥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找邓弥。
“哎,阿弥,你知道吗?我听人说,梁皇后彻底失宠了。”
“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安遥狡黠地笑:“和我是没什么关系,但和你却有大关系。现在谁不知道,宫里最得圣宠的是你姐姐梁贵人啊,梁皇后一倒,你姐姐不就是宫里最厉害的女人了吗?”
“胡说什么。”邓弥不高兴地白了他一眼,“梁皇后怎么会倒?有梁大将军在一日,她就还是大汉最尊贵的皇后。”
邓弥没有说错,梁冀在一日,刘志就不会动废后的心思,那如果——
是梁女莹死了呢?
梁女莹被刘志冷落太久了,她心怀幽怨,郁结难抒,最后终于愤愤而死。
延熹二年的七八月间,洛阳城内发生了好几桩大事。
七月初二,失宠已久的皇后梁女莹薨,谥懿献皇后,葬懿陵。
同月,梁冀欲认邓猛为女以固权位,又担心当时做议郎的邓阳夫婿邴尊不同意从而劝阻宣夫人,便招结刺客去杀邴尊和宣夫人,邴尊不幸遇刺身亡,宣夫人却因为得到比邻而居的中常侍袁赦相救,而幸免于难。
刘志得知后大怒,暗中与中常侍单超、具瑗等五人部署诛灭之计策,最终一举成谋,梁冀、孙寿自知在劫难逃,双双自杀而亡,之后两族遭到了大清洗,内外宗亲皆投入诏狱,受其牵涉被罢官的多达三百余人,朝廷甚至为之一空。
八月初九,刘志立梁猛为后,并下令废懿陵为贵人坟冢。
刘志因极其厌恶梁氏,遂为梁猛易姓为“薄”,同时封了她的母亲宣夫人为长安君。
邓弥专心整理文册、誊抄经书,很久不曾外出过了,梁皇后薨逝之后的事情,她一概没有听说过。
八月十三,安清收到了霍宣差人送来的信。
安清看罢信上内容,长叹一口气,对安遥说:“去叫阿弥来。”
邓弥放下手中劈柴的活计,跟随师兄去内室见师父。
安清折起了信,说:“阿弥,你该回家了。”
邓弥很糊涂:“师父,并没有到我归家的时候啊。”
安清阖目微笑:“我是说,你可以出师了,今日拜别,以后便不用再来了。”
邓弥惊愣。
安遥也是吃惊:“师父?”
邓弥凝泪颤声问道:“师父是嫌弃徒儿愚笨,不愿再教授徒儿课业了吗?”
安清含笑摇头:“非也。你很聪明,原本也不需要我教你什么。你母亲将你送到我这里来,初衷是怕你年纪幼小,过早地接触荣华富贵会迷失本心。如今你已经在这里待了三年多,心性沉稳不再容易改变,而且下个月十六,你就满十四岁了。你的母亲来信说,你姐姐现在是皇后了,作为皇后的亲兄弟,你也应该回去帮帮她了。”
听到师父话已说到如此,安遥知道邓弥是非走不可的了,他心里舍不得,却又无可奈何。
三年多的时光,换来是同门友爱、师徒情深。
既然是母亲和姐姐需要,邓弥就不能不回去了,她泪满双睫,徐徐伏身而拜:“徒儿邓弥……感谢师父收留,更谢师父的悉心照顾,以及这三年多以来,传道授业解惑之大恩。”
邓弥郑重向安清磕了三个响头。
一向心如止水的安清,忽然很舍不得放这个乖巧的徒儿离去,但他面上平静,努力抑制住了这样的想法。
邓弥起身,转向安遥一拜:“师兄素日爱我、护我,邓弥必铭记心中,弥无以为报,请受一拜。”
安遥更加难受了,他急忙弯腰将邓弥搀起:“你我师兄弟之间,不要这样见外。”
“时辰不早了,”师父安清起身,望了窗口落日的余晖道,“快去收拾东西吧,一会儿便会有人来接你回去了。”
安清转身走向书案,似乎又要继续开始译经了。
邓弥想,师兄的汉字写得那么难看,她走了,连为师父誊抄经文的人都没有了。
“师父,”邓弥情切开口,轻轻问道,“以后,我还能来这里为您誊写经文吗?”
安清抬眼看她,并未作答,隔了好片刻,坐定了,只是慢慢扬手示意她离开。
“师父!”
安清仍旧不应。
安遥说:“先回屋收拾东西吧。”
邓弥依依不舍,转身走出去。
“阿弥。”
邓弥欣喜止步,急忙回头:“是,徒儿在!”
安清坐在书案后,双目深邃沉静:“你曾问我,孤身远离故乡来到大汉的洛阳城,会不会觉得很寂寞,我没有回答过你,今日,我想告诉你答案。”
邓弥将身站直,恭谨听着。
“恰如你说,南阳叔伯曾让你牢记的那一句话,‘心中知道根在哪里,就不可怜,就不是世上的飘萍之人。’。”
“师父……”
“我无法教给你更多的东西,这是我的忏愧。走罢。”
不知为何,邓弥站在那里,心念为之一动,忽然觉得苍凉,不禁潸然零涕,落下了两行清泪。
要带走的东西并不多,简单一个包袱就装好了。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一架马车停在了院门外。
来接邓弥走的人,是邓康。
邓弥坐在车上一直往后看,直到门前安遥伫立的身影越来越远,马车拐个弯再也看不见了,她才红着眼放下了车帘。
邓康瞅着她,笑道:“叔父若是眷恋不舍,日后再回来拜会便是了,何须做小女儿家悲戚肠断之姿态?”
邓弥心上犯抽,很想赏邓康一耳光,咬咬牙,忍下了。
半道上,邓康撩起车帘往外望,不知望见了什么,急匆匆喊了声“停车”就跳下去了,邓弥左看右看,天色昏暗,不晓得他下车去干什么。
等了片刻,邓康回来了,啧啧感慨道:“梁胤那样的人,竟还有人肯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