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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院幽静,邓弥一觉睡到天亮。
起来的时候,家里的仆人已经忙开了。
因刚搬到这座府宅,各处都需摆设装点,尤其是东院的园圃,长安君特地吩咐了要细致打理。
邓弥换上新衣,乘车入宫去拜见陛下刘志。
邓弥在德阳殿等了好久,刘志方散朝归来。
刘志看见殿上立了个人影,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随侍小声提醒说:“陛下,这是皇后的幼弟,柏乡侯。”
刘志恍然大悟,听说是皇后的幼弟,便舒展了笑颜,亲和道:“这么早就过来了,等很久了吧?”
邓弥谨言慎行,不敢随意应对,只伏身恭敬以拜:“邓弥叩见陛下。”
刘志扬眉:“邓弥?怎么,你也姓邓吗?”
刘志知道,宣夫人是后来易嫁给梁纪的,“邓”是她之前丈夫的姓氏,邓演、邓阳都是与那已逝之人所生,但他不知道的是,他的皇后本也姓邓,然而猛以“梁猛”之名入宫,他不曾过问,于是自然而然地认为,猛是梁纪之女。
邓弥讷讷,完全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适巧此时有人前来禀告紧急事由,刘志暂将名姓一事搁置下,开始处理政事,隔了好片刻才想起殿上还跪着一个人。
刘志抬头看了看,说:“你去长秋宫看看你姐姐吧。改日有空,朕再传见你。”
邓弥遵命告退。
刘志又忙了一阵子,忽而问旁边的中常侍尹泉:“他说了他为什么姓邓吗?”
在皇帝身边待着的,没有不是人精的,尹泉虽然不知道,却能动动嘴皮子奉承得刘志高兴:“陛下不是厌恶梁氏吗?长安君是知道的,改去跟兄长姓,也没有什么,这不还省得陛下每每见着这个柏乡侯闹心吗?”
刚开始一席话,刘志听着确实舒心,但最后一句他却听着不痛快了,转面横了尹泉一眼:“朕几时说过看见柏乡侯会闹心?”
尹泉愕然,一面笑着一面打嘴:“仆不会说话,让陛下闹心了。”
“行了。”刘志含笑低头,继续看奏章,“柏乡侯去了皇后处,你着人送些新鲜果品去长秋宫吧。”
尹泉不敢怠慢,躬身领命,赶忙去办了。
长秋宫是皇后寝宫。
数年不见,邓猛美貌愈盛,光彩夺目得令邓弥一时不敢相认。
邓弥很怕邓猛还是像以前那样待人冷淡,她进退有度,很恭敬地向邓猛行礼:“皇后千秋,愿娘娘凤体安康。”
邓猛启樱唇,发娇柔之声:“免礼。”
与四年前相比,邓猛对人,变得更热情了些许,她现在很爱笑,也不像以前那样排斥邓弥了,她让邓弥坐在近旁,吩咐宫人去烹茶来。
二十一岁的邓猛,美艳无比,她还那么年轻,但已是大汉最尊贵的女人了。
邓弥望着姐姐美丽的面容,心想,当初和熹皇后邓绥是在二十二岁时被册封为皇后的,我的姐姐真厉害,就像和熹皇后一样,年纪轻轻就已位极荣宠。
邓猛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看,奇怪问道:“你看什么?”
“啊?”邓弥有点儿不好意思,她脸上红了红,细声地说,“哦……姐姐容华婉妙,旷世无匹,是阿弥见过最美的人。”
邓猛听闻,忍俊不禁:“人小鬼大,嘴还挺甜。”
不多时,宫人通传说,陛下命人送了新鲜果品过来,让皇后与柏乡侯一尝。
邓猛拉着邓弥谢了恩典。
久居殿上无趣,邓猛看到外面阳光暖煦,说不如出去走走,邓弥早已坐得腰僵,欣然跟随。
邓弥曾读班固所写的《东都赋》,中有“宫室光明,阙庭神丽”一句,令她遐想不已,四年前入宫,匆匆一瞥,虽有感于大汉宫廷的恢宏气阔,可毕竟来去匆忙又不敢多作顾盼,加之年岁幼小,竟都记不清楚了,如今有机会再进到天子禁苑中来,邓弥可没放过这个一饱眼福的好机会。
这大汉的宫阙真是营造得巧夺天工啊,一砖一瓦都细致讲究,尤其宫中草木花树繁多,凭邓弥苦学数年得来的见识,却也有不少叫不上名字来的花草,这一点最令她气馁。
“阿弥,你站在那儿干什么?快过来。”
邓弥立在某棵树下发呆的时候,邓猛已经走到老远去了。
邓弥连忙答应一声,快步跟上去。
邓猛边走边问道:“那长安君府住得还习惯吗?”
邓弥点头:“挺好的。”
“照理说,你是我唯一的兄弟,也该另给你起一座府宅,但是母亲说,你还太小了,和她住一起,她还能时时管教你。”
“是啊,母亲最担心我闯祸了。”
“你这个年岁的男孩子,哪有能安生下来的?母亲就是爱瞎操心,你看邓康,整日活蹦乱跳的,也没见闯出什么祸事来。”
邓弥抿嘴笑:“姐姐说的是。”
南北宫之间的复道修建得精巧,犹如彩虹卧波,站在复道上往外看,四周景色都变得开阔了,邓猛与邓弥一路笑谈着回长秋宫去。
忽然地,邓弥看到邓猛神色冷了下来,她疑惑循着邓猛的目光看去——
“张让见过皇后娘娘。”
迎面走来,近前行礼的是个小黄门。
邓猛理都不理,举步就走。
那小黄门恭顺退站在侧。
这一日,邓猛见着谁都不曾有过这样差的态度,哪怕是宫中几个新晋的贵人、美人,她虽然心里不喜欢,但面上还是挂着笑,互相之间客客气气,“姐姐”“妹妹”叫得亲热。
邓弥望望面目清秀的小黄门,不知这举止有礼、恭恭敬敬的小黄门,究竟是哪里得罪了她的那位皇后姐姐。
“姐姐!”邓弥着急追上去,“姐姐,你等等我!”
邓猛真的是气得不轻,厌恶得步履都加快了,如花容颜也明显见了怒色。
邓弥跑得气喘吁吁:“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邓猛切齿:“哼,刘家的男人没一个正经的,上至武帝,前有韩嫣后有李延年,到了现在,那刘志……”
“姐姐!”
邓弥何其聪慧,听到韩嫣、李延年,立刻就猜到了邓猛生气的缘由,幸是左右人等都站得远,不曾听清邓猛上斥武帝,下要指摘当今陛下。
邓弥悚骇,抓紧邓猛衣袖,疾呼制止了她:“姐姐切勿乱说话!”
邓猛怒气难消,甩开邓弥,愤然离去。
邓弥站在复道上往回看,那个名叫“张让”的小黄门早已走远了。
复道上十步一卫。
邓弥回想刚才邓猛气急的无状言语,不由得后怕,惊出了一身冷汗。
直到离宫时,邓弥还在想,刘志并不像是一个断袖。
“宫里有那么多貌美的女子,光是采女,今日就远远瞧见了一大群……而张让,陛下要是真喜欢他,怎么会仍旧让他做个小小的黄门呢?不像……不像啊……”
何况,除了一个张让,再也没听说有别人。
邓弥百思不得其解。
“欸?”丰宣站在苍龙门下,看着打面前过去的人,很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睛,“哎你!站……站住!”
邓弥没听见,根本没停。
丰宣喊守门卫:“把那小子给我拦下!”
守门卫看了看两人,面面相觑,都站着不动。
丰宣怒了:“可以啊,你们眼里都没我了是吧?”
其中有个很为难的守门卫,忍不住告诉丰宣:“丰公子,那是薄皇后的亲弟弟,柏乡侯邓弥。”
丰宣愣了一下——皇后的弟弟,柏乡侯?
然而管他是什么身份,要算账就是要算账。
“喂,你!”丰宣一个箭步上前,扣住了邓弥的肩,“站住!”
邓弥止步,转过身,迷惑望着身后“陌生”的年轻人,她伸手指了指自己:“你叫我?”
不叫你叫谁?
丰宣在心里冷笑:你这张脸,我能记一辈子!
邓弥见对方望着她,微吊嘴角似笑非笑,有点儿犯毛,她挥开丰宣的手,皱眉道:“我不认识你。”
“你会不认识我?”
“当真面生得很。”
丰宣略梗住了,他站站好,问道:“你觉得我是美男子吗?”
邓弥没忍住,一下就笑开了:“我承认,你长得很不错,嗯,高大,英俊……但是你不觉得,拦下别人,刻意来问这个问题显得很可笑吗?”
丰宣懒得回答她,再问:“你觉得我年轻吗?”
邓弥歪着头看这个人,真不知道他是想干什么:“很年轻啊。”
“那你昨天晚上为什么要喊我大叔!”
“昨天晚上?大叔?”邓弥眨眨眼,总算是想起来这人是谁了,“烂醉鬼!”
丰宣脸色一青:“你说什么?”
邓弥绕着他看了一圈:“噢,原来大叔你这么年轻啊,胡子刮一刮,也是玉树临风气宇轩昂的啊!”
丰宣听不得“大叔”两个字,若邓弥和他是差不多的年纪,他一定会揍“他”一顿,但无奈邓弥只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少年,这狠手,他下不去。
“我叫丰宣。”丰宣捏紧拳头,强忍狂躁,客气笑着说,“你呢,可以叫我丰公子,或者宣公子,或者丰宣公子。”
邓弥瞟他一眼:“我娘是长安君,人称宣夫人,‘宣’字你用不得。”
“那也可以叫我丰公子嘛。”
“至于‘疯’公子……疯疯癫癫的公子?也不好。”
丰宣威怒:“你胆敢胡言!你可知我是谁?”
“管你是谁呢,反正不是陛下,我用不着怕你。”邓弥懒得纠缠,做个鬼脸拔腿就跑,“你就安心让我喊你大叔吧。”
“喂,我哪里老了?”
“怪你自己呀!潦倒大叔的形象已经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里,永远磨灭不掉了。”
守门卫想笑不敢笑,都忍得很辛苦。
丰宣打出娘胎二十四年,第一次气得七窍生烟。
有人没忍住,在丰宣身后笑出了声。
丰宣气得提剑杀人的心都有了:“笑什么笑,信不信我……景宁?”
一个姿容极俊美的锦衣少年郎袖手立在丰宣身后。
要说洛阳城里的美少年,众人首推,必是郎中窦武的儿子窦景宁。
窦武官职不高,但窦景宁却是洛阳城里的风云人物,窦景宁是顺烈皇后认下的义子,天生一副好相貌,把当今陛下的妹妹益阳公主都迷得晕头转向,死活要嫁给他。
此时敢明目张胆嘲笑孝崇皇养子、当今陛下义弟丰宣的,也正是这一位仪容出众的窦公子。
丰宣一见了窦景宁,立刻就上前揽住他肩,开始哀哀诉苦:“哎哟,景宁,瞧见没,那小子竟然……”
“瞧见了。”窦景宁点头,“潦倒大叔。”
“我……我看上去真的很老,很显大叔样吗?”
窦景宁认真看他:“我肯定是不敢这么喊的。”
丰宣憾恨:“你真应该早点来啊,帮我好好揍一顿那眼拙的小子!”
窦景宁说:“我跟人家又无仇无怨的。再说了,我都十九了,早过了看不顺眼就动手的年纪。”
“什么?”丰宣扳过他的俊脸,惊讶道,“你十九了?”
窦景宁不耐烦地挡开丰宣的手,把一只扁长的匣子拍到他胸前:“玉钗我找人替你修好了,至于周姑娘会不会回心转意,就只有天晓得了。”
“哎,你就走啊?”
“明知故问。”
“怕碰上我那妹子益阳公主?放心,她今日出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