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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熹六年,陛下刘志对邓皇后的感情更淡了。
邓猛总是会做出一些不符合身份的事来,邓弥为她求过太多次情,到了十月,她的这位皇后姐姐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竟将气撒到了小公主刘修的身上,小公主的生母在陛下面前哭诉哀告,原本后嗣稀少、膝下仅有三女的刘志动了怒,他不肯听皇后辩解,下令其闭宫思过,无诏不得跨出宫门半步。
邓弥急匆匆赶去宫中,在宫门口碰见了丰宣。
丰宣袖手笑道:“奉劝国舅少操这份心了,说实话你那姐姐,做事真是过头了,那么小的小孩子懂什么?她竟能忍心将小公主的手臂伤成那副血淋林的样子。”
邓弥大惊,直到这时才知道,拜皇后所赐,小公主受伤不轻。
然而,稚子何辜!
已经走到宫门下的邓弥,想起了小公主刘修天真乖巧的模样,她咬咬牙,立即旋身离开,这次没有再去为皇后求情。
十月中,杨洋忽然很想去拜祭杨馥。
杨馥葬在城外的一座山丘上,为免横生枝节,没有立碑。
杨馥是窦景宁葬的。
那时,邓弥与窦景宁心生隔阂,杨洋以杨馥身份“复生”无暇脱身出府,窦景宁没有不仁义地半道丢下一个烂摊子,他将杨馥葬了,后让邓康把具体方位转告给了杨洋。
因为担心频繁出行郊外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杨洋即便心有愧疚,牵念故去的胞弟,也只敢在春冬悄悄去祭扫。
杨馥在时,邓弥与他交情不过泛泛,当杨馥长眠城外丘山之后,邓弥最后一次去探寻他,是在上一年清明的时节。
杨馥……
邓弥想,如果不是她计谋一出“李代桃僵”,才貌两全而声名动天下的杨馥,不会在死后落到一个连碑都不能立的凄凉下场,作为杨家光华璀璨的“独子”,他会风风光光大葬于北邙山上,逢年到节,且会有鲜果明烛供奉,不至于孤清独处一隅,几乎被世间遗忘。
邓弥良心不安,这一趟,她决意与杨洋同行。
要出城去的那日清早,邓康顶着两个黑眼圈跑来了渭阳侯府。
邓康犹犹豫豫地说:“叔,有个事,我本来是不打算教你晓得的,但昨天辗转反侧了一宿,我又觉得有必要和你……”
邓弥约好了与杨洋碰面的时辰,正急着出门,她一面在廊下快步地走,一面没什么心思地听着:“有话就说,磨磨唧唧哪里有个男儿郎的样子。”
邓康定住,瞪眼道:“这可是你让我说的,我就直说了!”
邓弥隐约预感不对,却没能拦住邓康开口。
“景宁哥说他要去当和尚啊!”
……
邓弥脑子里“嗡”地一下,有些空:“什么?”
邓康说:“你真的害死景宁哥了,他现在是不管他爹娘怎么逼他,就是宁死不娶,昨天窦郎中气不过,动用了家法,几棍子打下去,景宁哥竟忤逆地说,他不想成亲,爹和娘再硬逼下去,他就到白马寺剃度出家!”
邓弥的心悬起,张口欲言。
邓康瞧见她紧张的神色,心领神会马上就接着说:“话都说得这么狠了,可见心意有多坚决,景宁哥的爹娘当然吓得不敢多言什么,更不再打他了。”
邓弥讷讷。
窦景宁的生母,是窦郎中的亲妹妹,窦景宁从小被养在窦武膝下,对外是窦家公子、郎中窦武的长子,但窦景宁的真实出身,窦武、窦夫人、窦景宁三人心中皆有数,一直以来的相处,或许与亲生有着些微差别,但再怎样说,都是血脉相连的至亲,窦武不会放任窦景宁不管。
希望窦景宁娶亲成家,窦武是站在长辈的立场巴望着窦景宁好,但是窦景宁……
邓弥心里泛起一阵阵的疼,支吾问道:“他,他伤得厉害吗?”
邓康看她一眼,反问说:“你既然这样关心他,为何不借机去探望他?”
“探望他?”邓弥笑容里带上一层凄婉,“我没有去找过他吗?可是他何曾愿意见我!”
邓康无言以对。
的确,窦景宁太倔强了,自北邙山一声“珍重”后,他主动划清界限远离了邓弥,不仅是登门拜访不见,路上意外碰面他也是扭头就走。
但越是行事决绝,反而越显露出内心的在乎来。
邓康左右为难,有些话本不当问,可忍不住就脱口说出来了:“你不能选景宁哥吗?”
邓弥目光颤动,面上颜色倏变。
“景宁哥哪里不好?”
邓弥僵立檐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邓康急切捉住她手臂追问:“你为什么不能选景宁哥?”
“我……”
“他对你,比对任何人都好!他真心实意喜欢你,而你也根本不想和他变成现在这样的关系对吗?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选他呢?”
邓弥慌乱,脸色愈加显得白了:“不……不是……我不可以……”
邓康坚定道:“没有不可以!为什么要在意外人说三道四?感情不是两个人的事吗?旁的人都无关紧要,最起码我会理解的,我也会支持——”
“你不明白!”
邓弥忽然之间大声吼道,她用力甩开了邓康的手。
邓康怔然望着她。
“子英,你真的……永远都不会明白!”
那完全不是选谁的问题,而是在这世道上,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太多的局限和牵绊就已经存在了,没有人能肆意随心地活。
邓弥知道,她肩上的担子还很重。
——皇后兴,邓氏兴。
满族的荣辱系在皇后邓猛一人身上。
而深宫之中的皇后,非常需要一个屹立不倒、不出差错的娘家。
十月秋深。
丘山之上,百花百草渐已枯萎。
祭扫了无碑的坟,徒步下山,乘车再返回京城。
出来大半日了,邓弥始终忧思沉沉,没有怎么说过话。
杨洋坐在车里,摸过一个水囊递给她:“渴了吧?喝点水。”
邓弥点点头,接过水囊去,不多时再递回给他。
杨洋盯着她,迟疑接了,问道:“我看你好像有心事?”
“啊?没有……没有啊。”
“没有?”杨洋笑着晃一晃手中的手囊,“那你怎么没告诉我,这只水囊是空的呢?”
邓弥呆住,她刚才的确是心不在焉,喝没喝到水不大有印象了。
但是空的水囊,不走神的人,应该是一拿在手上就知道的。
很快地,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的邓弥,由呆怔转向恼怒了:“你故意——”
“是,我是故意的,”杨洋打断她,大方承认道,“因为你太_安静了,我不习惯。”
邓弥错愕望着他。
杨洋继续说道:“从出城时起,我就觉得你不对劲。你在想什么?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
“你不愿意告诉我?”
邓弥忽然觉得很烦躁:“为什么你们都急于探知我的想法!我的喜怒哀乐,未必都需要拿出来说吧?就像你们自己,你们也有想要安静的时候,我就不行吗?”
杨洋惊诧,慢慢开口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认为,如果你有烦心事,或许我能帮你分忧。”
“不必了!”
“……那好吧。”
轻声的应答,让翻腾的怒气转眼下了心头,邓弥开始感到后悔了,对方的好心好意,竟换得自己恶语相加。
“对不起,我……我心情不好。”
杨洋点头:“看出来了。没关系,我没有怪你。”
“杨洋哥哥,其实我……”
“不想说就不要说了。”
邓弥气馁,无数言辞堵在喉咙里无法发声,她怨恼至极,握拳砸在车壁上。
“阿弥!”杨洋惊忙抓住她手腕,疾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没事。”
痛麻的感觉倒有些压制住了难以言明的狂躁。
邓弥抽手,转头向车窗,默了一会儿,喃喃问道;“你说这天底下,究竟有没有永远的秘密?”
杨洋抬眼看她,凝神想了想,笑着问她:“你听说过我的祖父‘暮夜却金’的故事吗?”
邓弥转面,迟疑着,迷惑点了头。
杨震暮夜却金,是京城里许多孩童都耳熟能详的一则旧事。
杨震博学广识,至晚年才肯入仕做官,他风正严明,乃举世皆知的清白吏,初时他经昌邑去赴任,曾受他举荐的昌邑令王密为报昔日举荐恩情,至夜怀金相访,杨震拒而不受,后来此事流传出来,渐为美谈。
杨洋说:“王密当时见我祖父不肯收受十金,就说‘此时夜深,无人知矣’,但我祖父却正声反驳他道,‘不可暗室亏心,从来举头三尺有神明,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谓无人知?’”
邓弥缄默不语,她想,她大概是知道他提这个故事的用意了。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杨洋喟叹间,微微笑着对她说,“所以我不相信,这世上会有永远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