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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宗弼依照那韩先生的指点,先到汴梁有名的李静端衣帽庄取了前天定制的一身中原士人的常服,将身上的一年四季都穿着的皮袄换下,又找了家刮面剃须的铺子将满脸虬须刮掉,把满头乱蓬蓬的辫子改成中原人的发髻,甚至还扎上了文士巾,虽然看上去很怪异,但和换装之前一看就是北地蛮子已经迥然不同了。
收拾完毕,这才回客栈取了东珠佛塔、黑貂皮袄、白狐掖裘三样重礼,雇了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来到大宋次相赵质夫的府门前面。
这赵质夫虽然权势远远不如丞相蔡京,但也不是他一个化外蛮族部落的王子想见就见的,那个陈年的药瓶递了进去,完颜宗弼便在门口惴惴不安地等待。所幸他的运气尚算得不错,丞相赵质夫就在府中,看到那个药瓶之后,想起一桩陈年旧事,心血来潮,便让完颜宗弼的两个随从留在外面的门房,让他入内。
仆人通传下去,赵质夫仍旧把玩着那个半旧的药瓶,他将书桌左手第一格抽屉拉开,里面赫然摆放着和手中那个一摸一样的瓷器瓶子。这瓷瓶在中原虽然显得粗陋不堪,但在辽国北方,女真、五国等部落中,这般来自中原的精巧瓷器却是族中的首领贵人才能拥有的。
当初,赵质夫尚且刚刚在大宋的朝堂上崭露头角,因为他属于力主北伐辽国,收复幽燕的新党,锋芒太露,结果为秉政的旧党政敌所陷害,让他出使辽国。辽人自然会好好款待这个雄心勃勃的年轻使臣。不但将带着他在辽国境内兜圈子,使路程增加了三倍,而且还专门邀请他往更北方的东京道去,参加会盟北方各蛮族的鱼头宴。
当时正值滴水成冰的天气,这鱼头宴席却是在野外举行的。赵质夫身上穿的从中原所携带的皮袄,不管怎么跺脚搓手,都觉得浑身被冻了个通透,寒风刮面似刀,他却为了不失泱泱大国来使的风度,强自撑持着与辽人周旋,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几乎都冻得感觉不到疼痛了。
在没有涂防冻油脂的情况下,这翻急冻下来,不明究里的赵质夫原本定会头面溃烂。然而,就在赵质夫离席小解的当口,一个小蛮部的头领悄悄跟了出来,送给他一瓶防冻膏药。并且偷偷告诉他,辽人请他前来参加野外举办的鱼头宴,正是要将他冻伤。赵质夫当即将这极为灵验的秘制膏药涂上。鱼头宴上,辽人见这南朝来使谈笑自若,却丝毫没有冻伤的迹象,都啧啧称奇,此后也没有再过多为难他。回到朝中,他因为不辱使命,得到了官家的信重,而且此后赵质夫也格外小心不授人以柄,总算熬到了旧党失势,新党上位的年代,并且一路高升到了副相之位。
经过出使之事后,赵质夫深信自己是吉人自有天相,所以那素不相识的蛮族首领才会帮他,逃脱命中的劫数。眼前这半旧的小药瓶瓶底用刀子刻了完颜部落的图腾,正与当年那个一摸一样。
“赵相爷。”完颜宗弼仿佛读过点书,不像他父亲那样一看便是化外蛮人。
赵质夫见到他虽然浑身都是蛮夷之气,但毕竟一副心向中华的样子,心里微微点了点头,脸上却是淡淡的神气,道:“你和阿骨打是什么关系?”
“正是家严。”完颜宗弼按照高人指点,咬文嚼字地和这位高深莫测的赵相爷寒暄了几句,才转入正题道:“若大宋能够助我女真诸部反抗辽人的欺压,我等必定奉大宋为正朔,朝贡侍奉天朝。相爷的大恩大德,我完颜部永志不忘。”
赵质夫微微闭了闭眼,官家的北伐收复幽燕之意已经越来越明显,如果辽国北方的女真人能够牵制住北院军队,本朝集结河东、河北、西京三大行营精锐北伐,一举击败辽国在榆关以南的军队,再凭险而守,收复幽燕尚有可能。根据枢密院的密报,辽人在南京道西京道有三十万军队可堪一战,若是再加上北院精锐数十万铁骑。宋国的北伐大军若不能速胜,恐怕又要重演雍熙北伐的悲剧。
“老夫当初出使辽国,幸亏有令尊阿骨打赠药相救。赵某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贵部不忿辽人的欺压,毅然起兵反辽,老夫自然是赞赏的。只是大宋与辽国之间不动刀兵已近百年,与女真族结盟乃是军国大事,我身为丞相,不能以公器报私恩。若是女真族当真能够牵制辽国,我大宋支持贵部些许火药、兵甲、粮草之类,倒也无妨?”赵质夫微微笑道,他从完颜宗弼眼中看到了蛮人赤裸裸地欲望,若是中原人士,起码懂得掩饰一些。赵质夫顿了一顿,话锋一转,问道:“完颜部落现在可以上阵的勇士有多少?马战、甲胄又有多少?”
完颜宗弼一愣,应声道:“大约有五千战兵,战马三千多匹,铠甲五百副。”
“少了一点啊。”赵质夫心下暗想,完颜宗弼却似看出了他的心思,又道:“不敢欺瞒赵相爷,女真的男人个个都是敢战的勇士,若是大宋由海路支持我粮草,原来种地的人也可以练习战斗,军队能够迅速扩充到一万五千战兵,”他见赵质夫似乎不以为然,顿了一顿,又道,“大人可知有句话,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有了粮草,我们可以向大鲜卑山西面的蒙古人买战马。辽国的冶铁造甲造兵刃的工坊便在辽阳府,只要打下辽阳府,兵刃铠甲要多少有多少。”
“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赵质夫心中颇为不屑地重复了这句对大宋有所不敬的话,却并未当真往心里去,这女真蛮族好大言不惭吧。女真族凭借着区区五千战兵,数百副铠甲就敢忤逆辽国,想是因为北地苦寒,辽人征伐女真,就算获胜,亦无所得,因此辽国朝廷并没有认真对付这些蛮夷部落,就好像大宋对西南的蛮夷也颇为头痛一样。
赵质夫沉吟片刻,抚着胡须,缓缓道:“若是我大宋支持你完颜部落粮草,你们可愿攻打骚扰辽国的铁矿山、冶铁工坊和制作甲胄兵刃的工坊?本相不指望你们当真能拿下辽阳府,但有你们也不可消极避战,大宋的粮草都是民脂民膏,女真族务必要起到牵制辽人之力。”赵质夫算计着,辽国国中多有此不服的蛮族,辽军为了慑服其国内的蛮族,以狩猎为名的威慑和战斗都很频繁,铠甲兵刃箭矢消耗得也比宋国快得多,只要辽阳的铁器军械接济不上,就会大大影响辽军的军械的添补。
完颜宗弼当即拍着胸脯保证道:“赵相爷放心,我女真族和辽人世代交战,仇深似海,只要有了粮草,立刻并练兵备战,两年之内,拿下辽阳府。”
赵质夫微微一笑,再次加深了这女真蛮族喜好空言的印象,又道:“你们既然有门路换取马匹,可愿代我朝多换一些,走海路在山东交割。”这时代战马是最重要的军事资源,现在宋国主要从夏国购买战马,辽国对宋国购买战马怀有很大的戒心,若能走女真这个通道增加一条换取战马的渠道,是大利于宋国的。
完颜宗弼一听,喜形于色,当即一拍大腿道:“赵相爷的差遣,我族都会尽心的办!”辽东虽然偏僻,却并不闭塞,完颜宗弼对交易货物也有经验,心道接下为大宋向蛮族人换马这桩差事,族中定会捞到许多好处。
赵质夫摆手止住他再次千恩万谢,沉声道:“虽然令尊大人与吾有旧,但与女真国结盟抗辽不是我一个人能决断得了的,不过只要有利于大宋的事情,老夫都会尽力推动的。”
完颜宗弼笑道:“赵相爷过谦了,若朝廷诸公有大人一半的明见万里,辽国早已经成为大宋的藩属了。我完颜部落合族上下同感大德,家家户户都要给您立长生牌位。”
大概是确实有几分故人之情的缘故,赵质夫耐心地听完完颜宗弼半生不熟的恭维,这才端茶送客。
完颜宗弼忐忑不安地离开赵相府之时,赵行德也离开了禁城,这半日他又陆续游历内弓剑枪甲军器库、茶酒局、翰林书艺局、后苑作、医官局等禁城内的衙门,看到了此时许多外间不常见的技术高手和器物。在后苑作他碰见了负责承修官家白玉宫的督造官孟揆,他是赵行德见过最精通建筑工艺的官员,不过因为白玉宫不过是讨官家欢喜的玩物,这位孟监作在太学生中名声不算好,也没有得力的靠山,甚至御史台也对他有些微词。
赵行德见到他的时候,孟揆正埋首于将大内书画院的楼台设计图改成符合此时工匠建筑法式的施工图纸,只抬头和他淡淡地打了个招呼,倒是孟揆的儿子孟元与赵行德颇为热络。因为孟揆乃是官家宠臣的缘故,孟元在皇家的宗学中就读,但他对太学生更加散漫些的生活颇为羡慕,并且自告奋勇地带赵行德走完了剩下的几个大内衙门。孟元对大内的熟悉远在行德的大师兄宋安之上,简直就是一副活地图,赵行德与他投契,便交换了名帖,并约孟元一起去参加下个月的理学社成立大会,孟元一听有结交太学众士子的机会,大喜过望之下一口答应。
此后的时日,赵行德一边攻读经书,一边继续写他的书贴赚点银钱,至于向李府求亲之事,师父师母都给他操办下来,赵行德这个当事者反而乐得清闲,只偶尔想起来心头颇为得意。
双方都有定亲之意,其程序却颇为繁琐,先由晁补之代替赵行德起草了求亲的帖子,里面包括赵家三代的名讳,所任官职,和李府交换了帖子,双方都无异议,这便是认可门当户。然后由师母李氏准备了美酒、精锻花球、绢帛、银铤各八样,送到女家,李府则回赠清水两瓶、活鱼三口、一双筷子。原本还有一道相亲插钗子的程序,因为赵行德与李若雪乃是熟识的,却又免了。接下来便要通过官府认可的媒人向女家正式求亲,晁府代赵家将一些珠宝美酒之类送上作为聘礼,李家则回赠一些李若雪和府中的妯娌丫鬟制作的针线巧物,这才算是第一回聘礼。
此后还有两回聘礼,中间都要间隔一些时日,所以赵行德一时也不便搬到李府中去,每次在李府听晁补之讲词赋之学是遇到李若雪,双方反而拘谨起来,不似往日那般言笑无忌,只眼角眉梢之际偶尔交汇,却又多了一番动人的情愫。
光阴似箭,转眼便到了端午节气,汴京所有店铺里外,早已插满桃花、柳枝、葵花等时令花木,墙上都挂了蒲叶,门上钉了艾草,柜台和小摊上则摆满了粽子、水团等当令的小吃。虽然文定之礼还未完全行完,李府却和晁府都差童仆向赵行德送了端午节的时令之物,晁府送来的红木方匣里盛放了香糖果子、粽子、木瓜三样吃食,李府送来的桃木盒子里却装了艾花、菖蒲、紫苏等物,两家所送之物居然并无重样,也不是是否两位夫人事先打过商量。此时国子监中与赵行德相熟的陈东、张炳等人都已知道赵行德即将与李博士的女公子定亲,都向他贺喜。
经过陈东、邓素等太学监生多方奔走联络,理学社的成立大会,便在汴京七十二正店之一,西水门之内的潘楼举行,因为此处靠近西水门和金明池,既能吃到最上好的河鲜,又能在宴罢之后前往金明池观看宿卫诸禁军赛龙舟和校阅。太学国子监生九十五人,再加上赵行德邀约而来的孟元,共九十六人赴会。
赵行德赴会稍迟,举步上潘楼二层之时,只见十多间雅阁,已经都有了人,这些雅阁门口都贴了红纸,上书“修身”、“明理”、“博闻”、“约礼”、“立心”、“本民”、“财赋”等字样,按照陈东等首倡者的安排,除了陈东、邓素、张炳、赵行德四人为理学社聚会联络人之外,每一议题下面各有一众望所归之人担任掌议,陈东担任了修身斋的掌议、邓素是“约礼”斋的掌议,张炳则是“本心”斋的掌议,而赵行德虽然经书通达,却因为从前无意中显露了一手箭术,又拜了翰林院太史局令为座师,被安排做了“治兵”斋的掌议。
此时的士大夫都重文轻武,其他的雅阁都有不少士子在入伙,看着空空荡荡的“治兵”斋,赵行德不由得面露难色,陈东正好看到此处,也觉得有些对不住行德,面带着笑容走过来,低声道:“让元直执掌这个冷清的议题,实在不好意思,待日后理学大兴,枢密院和三衙禁军便拜托元直了。”赵行德闻言不禁翻了个白眼,理学社下设十二斋议事,要以清议来影响朝廷大事,甚至希望日后互为援应,将同道中人推上政事堂枢密院的高位。可按照朝廷的惯例,文臣能否入主枢密院只看官家的心意和朝堂上的实力,与本人知否知兵的关系不大,赵行德也不认为自己这个光杆的“治兵”斋掌议能够影响执掌枢密院的执政巨头们,恐怕其他士子也是作如是想,这才对“治兵”斋敬而远之吧。
他面带苦笑着对陈东拱了拱手,看向身旁的孟元,这位却是个颇有眼色的,他父亲孟监作在太学生中颇不受人待见,去其他的斋议事只怕要受人讥笑,见赵行德看过来,当即拍着胸脯道:“在下也对行军布阵之道颇有点兴趣,既然赵兄担当‘治兵’斋的掌议,在下也便入了‘治兵’斋好了!”
陈东见终于有人肯加入‘治兵’斋了,当即拍着孟元的肩膀道:“好兄弟!”他嘿嘿笑了笑,看了看旁边的其他士子,凑近孟元耳边道:“虽然孟公子不是太学同窗,但入了理社便同气连枝,若是有人为难,径来告我,我陈东必不与他干休!”
孟元乍见此人如此亲热的说话,不禁想起传说中太学生里不少有断袖之癖的,面色微变,靠近赵行德半步,勉强笑了笑,对着陈东拱手道:“多谢陈兄照拂。”
陈东见人到的差不多了,便命潘楼的小厮将分隔二楼各个雅座的画屏尽皆收拢,使整个楼层一览无余,仿佛大殿一般,又取了一面银铙钹,锵锵锵地敲打起来。顿时,正寒暄得热闹的众士子们止住谈笑,一起朝中间陈东所在的主桌看去,连同潘楼中茶酒博士,为客人斟酒的青衣妇人,旁边候命办事的街坊闲汉,唱小曲打酒坐的歌女,兜售时令鲜果的小贩,都颇有眼色地沉默下来,原本喧闹的潘楼二层,仿佛太学学堂一般的静。
看着众人都颇懂规矩,赵行德暗喜少了一番维持秩序的功夫,只听陈东清了清嗓子,高声道:“今日群贤毕至,满座俊彦,我辈士子,为传圣人之学,明天地至理,结理学之社。凡我社中人,当修身守礼,忧国与民,居朝堂以辅君,处州县而惠民。我辈为君子之交,形影相依以抗奸佞,乐善规过以砥节操,广圣王之道以治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