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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屋子军汉呼噜声此起彼伏,赵行德难以入眠,索性披衣起来,摊开一张信笺,提笔将近日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写了下来:
“少阳、明焕、守一诸君,京师一别,每思与诸君议论,恍若昨日。太学舍下,少阳兄曾言,所谓君子之党,以同道相交,高瞻远瞩者定策于内,务实干练者奔走于外,则治世可期,天下同享太平。弟本驽钝,于河北军前效力,竟有旬日,正所谓奔走于外者,当将近日所见所思所感,禀报诸君,以求同道切磋,释疑解惑。
军行之日,转运使差役征发左近夫役数千随军,因富者纳钱免役,所征民夫皆贫苦人,餐风露宿,千里辛劳,转运辎重,每至夜深,皆相顾涕泣,或曰家无隔日之粮,农时已误,卖儿鬻女可期。或曰官府多有驱使,归家无期,不免为异乡之鬼。闻此疾苦之声,涕下沾襟。弟辗转反侧,思朝廷所谓免役钱者,尽为上所取,如此免富者之役,贫者之役未减反重。何不将富者之免役钱支用为雇佣贫者搬运之费,如此则富者乐其逸,贫者食其劳,各得其所。
汴京至大名,途径十数州县,然路遇税卡不下百道,乡民戏称为过小法场,商税苛烦,若布帛、水产、五谷、竹木、书、纸、漆、斗米束薪、零星菜茄,无不有税。天生万物以养人,各地出产不均,正赖商旅以互通有无。然则国中税卡林立,若塞河而阻流,商旅不通,必生贫瘠之患,若水旱之灾,不亦人祸乎?譬如盐税最重,若中原州府,贫苦百姓,旬月不知盐味者亦有之。然一入河北地界,人皆咸食,皆行营诸军私交易辽夏之盐所致。诸军私市,本律法所禁,然则河北两路贫苦百姓皆赖此以知盐味,不亦悲乎。
河北行营地扼要冲,诸军久戍边庭,当为敢战善斗者之劲旅。然以弟所见,军卒多为将佐所役,贩盐织布,制革打铁,诸业无所不有。或云朝廷欲守内虚外,所以每每使军需不足,以节制诸行营。
或云行营将门沿袭已久,流弊难除。以弟之见,太学已设武学,何不加以扩充,若王文公欲使我太学士子执掌州县之志,使诸军都头以上,亲受朝廷恩义,徐徐以武学生代将门私人。
或云士卒蒙昧,军卒受赏于朝廷,谢恩于将军,是以朝廷亦不轻赏诸军。以弟之见,人皆有心,加以教化,使之辨是非,晓事理,明忠义,正吾辈之责。
人以“磨刀恨不利,刀利伤人指”之言譬喻行营诸军,甚为无稽。物或无忠义之心,人常有廉耻之情。假使朝廷待诸军,常如父母之待赤子,则诸军报效朝廷,亦常如赤子之待父母。我朝以兵为险,倚诸军重于前朝。若依弟之策,将佐出于官学,军卒心怀忠义,则只见国之长城,再无反侧之军。
所谓万里路须从脚下行,弟欲在大名设帐授军卒以忠义之道,诸君以为然否?”
赵行德时而凝神思索,时而奋笔疾书,洋洋洒洒数千言一气呵成。外间响起三声更鼓,方才将信笺封好火漆,打上私印,只觉倦极欲眠,便伏在书案上沉沉睡去。
次日天明,行德在头昏眼涩中醒了过来,唯独韩世忠坐在房内,其它几名军将都已离去。
“书生在汴京时借上万贯银钱,虽然事情没办成,老韩还是承你的情。”韩世忠笑嘻嘻地道,“现在有发笔大财的买卖,你做是不做?”他说的乃是河北军护送商队私下前往宋辽边境互市的生意。在宋辽间有长达数百里的缓冲区,宋国和辽国都更愿意派军队前去打草谷,而不允许本国的百姓前往那去定居。由于宋国间断性的对辽国实行类似贸易禁运的羁縻措施,更由于禁运和高昂关税所带来的巨额利润,大大刺激了私货交易,而这片缓冲人烟稀少的缓冲地带,变成了双方商旅绝佳的互市市场,也成了马贼山匪乃至蒙着面的宋辽军队抢掠财货的好去处。后来,有实力的商队便找了州县的义勇,甚至河北大营官军护送。
韩世忠所说的这桩护商的生意,单单先付的酬劳便有两千贯之多,事成之后,还要按照最终利润抽取分成,在河北军中,这是最赚钱的买卖之一。韩世忠初来乍到,这桩买卖还是河北大营的袁广富为了结交于他,故意让给他的。
这大商队原本便雇有百余州县义勇,韩世忠再带几十个骑兵护送便成。赵行德虽然只是一介书生,但向来头脑精明,韩世忠需要他帮忙监督商队的头领是否故意弄低了交易的利润而欺哄于他。赵行德犹豫片刻,考虑到等闲马贼决然吃不下这么大股的商队,终于抑制不住对辽宋间私货市场的好奇心,答应了下来。
河北行营帅府之中,童贯向行营诸将正式宣布了刘延庆回京转任左卫大将军虚衔,自己接掌河北兵权的圣旨。诸将不管心中作何打算,面上都对新任的都部署曲意奉承。
童贯也不拿大帅的架子,着意抚慰麾下将领一番后,方才缓缓道:“不管是契丹人南侵,还是朝廷经略幽燕,河北大营都首当其冲。河北形势,雄州瓦桥关、霸州益津关、保州高阳关为咽喉,河间、真定、中山三府为重镇。若辽骑破关而入,我朝为守势,则三镇拒其前,朝廷以重兵设其后,河北行营帅府置于大名府策应三镇,恰如其份。
然则,若我朝要用兵幽燕,河北行营设在大名府,未免离前沿太远了些,当太祖皇帝、武宗在位之时,朝廷矢志北伐经略幽燕,河北军大营便在瀛州。吾出京赴任之前,陛下亲自交代......”
说到这里,童贯住口不言,目光朝下看去,诸将心头都是一凛,不自觉的肃容挺立,静听转述官家谕旨。
童贯方才沉声道:“上谕河北行营都部署统率大营诸军,移镇河间府,以备经略幽燕之需。”
童贯的声音中气十足,几乎震得麾下诸将耳膜嗡嗡作响,河北行营设在大名府已经有六十年之久,诸将哪怕出镇边关,也大都在大名置有家宅,更有数世买田置业,开枝散叶的大家族,河北行营早将大名府视为本军的后院。此刻一声令下便要移镇,总也有些不甘。只因为童贯有言在先,此乃皇命,诸将无人满腹怨气,也无人敢出一言反对。
“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那本帅也谨遵上谕,今日是八月初八,十日之后,大军移镇河间府,将佐军卒的家眷等,要随营北去河间的,徐徐迁往,有劳诸位了。”童贯面含着笑意对诸将道。
他宣完上谕,移镇具体执行的细节,自有底下的幕僚细细向诸将去交代,童贯只端坐在白虎皮的太师椅上,一边打量着众将的神色,查看谁有可能心怀不满,一边随手拿起一份卷宗,翻开一看,赫然是赵行德发往京城的抄本。
童贯出身便是御书房的掌印太监,文字无碍,一目十行地读完了赵行德这封信,闭目沉思片刻,“这赵元直到确实是个人才,以武学监生换将门私人,正合吾换掉这些刘延庆的旧将,监生嘛,本来无权无势,在河北更无根底,只要吾点点头,哭着喊着爬着要来作门生的不知道有多少?以忠义教导士卒,杂家是陛下的奴才,代天巡狩,在河北地界,忠于朝廷不就是忠于杂家吗?嘿嘿,嘿嘿,这文章,写得好。难怪官家这么爱用读书人。”他睁开眼,挥手让手下侍从放过这封信。
十五日之后,赵行德在随同河北大营行军的途中收到了陈东等理学社诸人的回函。除了照例大骂了一通奸臣恶吏欺君残民以逞之后,本着士大夫对武将一贯的提防心理,陈东和邓素对赵行德替换诸军将佐的提议大加赞赏,当下武学监生大多是世袭诸将门的子嗣,陈东在信中提到将联络太学诸士子向朝廷上书进言,请仿照各地省试之例,广开武举,选拔栋梁充实国子监武学,只是此事牵动颇大,以武学监生替换诸军将佐,恐非一日之功可成。
张炳、何方、朱森对赵行德欲以忠义教导底层军卒的想法更感兴趣,并说服陈东,理学社诸人凑了百贯银钱给赵行德充做置办讲学所需之物,原籍在河北的张炳还向赵行德推荐了几位大名府的名流士绅,只是他这封书信到来之时,赵行德已经随大军渡过了黄河。
赵行德仔细将各位同窗好友的书信阅后叠好,放入怀中,感到自己的想法为这些意气相投的朋友所接受,胸中洋溢着一股喜悦的情怀。顺手又展开师兄宋安写来的一封信,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虽然御史台清流介入了端午节大典辽国使节失仪一案,但在礼部和鸿胪寺的坚持下,都亭西驿监官李若冰仍然被贬官流放,责授九品琼州别驾。
赵行德面无表情地读完了宋安这封信,心中百味杂陈,也不知是愤怒还是内疚,他仰天长叹,环顾四野,河北大军正行进于两条黄河入海的支流之间,天地苍然,仿佛浑然一体,云层既厚且低,遮住阳光,仿佛直接要压在地面上。正在行军的军卒,一个个也阴沉着脸。七万大军,拉开了一字长蛇阵行军,走在天地之间,车辚辚,马萧萧,向北望不到头,向南望不到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