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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城市的新公寓里,巴尼今天得到了一只样子像白兔的猫。这真是想不到,因为巴尼原来在他的山区故乡一直玩浑身雪白的兔子。三十只白兔在爷爷牲口棚的三十个铁丝笼里。笼子靠着后墙一排一排地叠上去。
笼子高得巴尼够不到,他只能从一个放钉子的小桶爬上酸菜桶,站在酸菜桶的顶上才能喂顶上面的兔子和给它们搞卫生。可是笼子似乎还得高,一排加一排,一层加一层,因为兔子要生小兔子,小兔子长大了又需要自己的笼子来生它们的小兔子,要让更多的兔子有地方住,唯一的办法就是叠上去,一排又一排,一层又一层,兔子笼叠兔子笼,白兔叠白兔。爷爷可是说过:“噢,还会有更多。还会有更多直到笼子顶穿屋顶。既然有三十只白兔,还会有更多!”
爷爷说这是必然的。
爷爷还说过,几年之内——一噢,离开巴尼长出胡子来要刮的时候早得多——整个牲口棚从门口起就将挤满兔子。它看上去要像一个监房,里面满是一排一排的铁丝笼,越来越高,彼此之间只有一臂宽的窄小过道。这些过道宽得正好够你没完没了地收拾打扫,没完没了地喂兔子,没完没了地服侍兔子,没完没了地繁殖白兔,直顶到屋顶。“往后,”爷爷严肃地对巴尼说,“往后你最好学会飞到屋顶上的顶排。那都是三十只白兔生出来的。”
这话听来可怕.它几乎使巴尼相信,三十只白兔可能太多了——不过二十九只也同样是太多了。
那时候巴尼正坐在他的公寓小房间里,眼睛看着金鱼,心里想着兔子,一想到爷爷他就咧开嘴笑,只是同时想到爷爷说的一句话,他的笑容便顿时消失。爷爷是这么说的:解决问题有个好办法——把那些兔子吃掉!
爷爷即使说要把他吃掉也不会比这个更令他震惊。
巴尼无法想像把心爱的兔子吃掉的情景。哪怕只吃一只。只要想想——吃烤心爱的兔子!还配上生莱、卷心莱和萝卜头,这些正好是兔子爱吃的东西。这将和吃爷爷一样!
想到这里,巴尼不得不暂时离开爷爷,把所有关于烤兔子的可怕想法赶出脑子。他的思路一直跑到遥远山村那边的家。他的家,就在他家开的杂货店后面。家里当然没有人——爸爸妈妈正在前面照料他们的店。他没有去前面打搅他们,因为他的思路还得继续跑,于是他绕过村子跑上那条陡峭向上的路,一直回到爷爷的院子。他没有到牲口棚去找爷爷,却到屋里去找奶奶。长长的陡峭的路跑得他精疲力竭,他早知道中饭会有炸鱼吃,因为上一天爷爷和他到河边去钓鲇鱼。巴尼已经流着口水等吃鲇鱼,他爱吃炸鱼。鱼从来不是他养着玩的宠物。
在精神上饱饱吃了一顿鱼以后,他直接又回到兔子那里。爷爷常说巴尼为他的宠物而生,还好笼子小,要不,巴尼就会和他的兔子一起爬进去。爷爷还说他认为巴尼用“牲口棚”做名字一点不错1,因为除了上学和偶尔去钓钓鱼,他真是一直呆在牲口棚里。巴尼根本不在乎什么牲口棚——要不是牲口棚里有三十只白兔的话。白兔才是了不起的。
1 巴尼(barney)的“barn”在英语中童为牲口棚。
如今兔子的所有了不起都已成过去,一如那个山村,一如爷爷,一如奶奶,一如钓鱼,—如一切的一切。白兔现在由爷爷去爱护去清洁,去喂食去照料。他只好把它们留下来给爷爷。当巴尼把兔子作为礼物送给爷爷的时候,爷爷看上去极其迟疑,尽管奶奶拥抱了他,爷爷还是含糊其辞地说道:“从某种意义说,三十只兔子比去钓鱼好——那是说,至少是在下雨天。下雨天不太好去钓鱼,但是有三十只兔子可以照料——也许这会使下雨天好过些。”
但现在巴尼来到了一个陌生城市,住进了一座公寓大楼,这会儿他正坐在公寓一套房间的地板上,能做的事情只是看金鱼缸里的两条金鱼。他眼睛看着金鱼,但脑子里只看见山高处一个村子的黑色牲口棚,棚里有三十只白兔用它们的红眼睛看着他。这使巴尼叹了一口大气,吹动了金鱼缸的水面。他又叹了一口大气,水面波动得更厉害了。他一直宝贝着的一切都没有了,现在他所有的只是两条哑巴金鱼。他很厌烦。这真是又乏味又无聊——两条鱼都张开了傻乎乎的圆嘴巴在游。它们只会在它们那点平静的水面上弄出啜水的响声。
在所有无聊时刻里最无聊的时刻中,那只几乎全白的猫到他这里来了。它到这静悄悄的小公寓房间来,是在下雨天,最叫人难受的时候;这时候只有雨,再有就是两条金鱼。这白猫一定本来就在大楼里,因为一个早晨都在下雨,它身上却是干的。
巴尼知道这只白猫的第一件事是搔扒声。巴尼本以为是来了老鼠,就把一个老鼠夹放在凳子上。因为下雨天太暗了,他让所有的灯开着——连小门厅的那一盏。他只要弯身向前就能把它看清楚。但是他吃惊得两眼瞪圆,因为这不是只老鼠,而是只白爪子,和所有兔子的爪子一样白,从门厅的门底下伸进来。但是这只爪子是翻过来的!现在又是一只爪子,同样是翻过来的,从门底下伸进来,伸到绿地毯上。白爪子!爪子翻过来,掌心却是粉红的,也和所有兔子的爪子掌心一样。但这是一只猫——爪子上有尖爪。
一只猫!噢,在这里能有只猫跟他在—起该多好!他能悄悄地走到房门前,猛地把门打开,在猫被吓走之前把它抓到手吗?猫连老鼠最轻微的声音都能听出来,会听到他过去而逃掉的。真该死,他一再答应妈妈——她对这大城市怕得要命——他一个人留下时绝不离开房间,一步也不离开。
巴尼朝四下看,要找样东西来引那猫进房间,猛看见电话机底下压着一小片纸,就抓了过来。他在衣袋里掏出一根线,是他留着打结又解结玩用的。他把纸片捏成一团,用线把它的一头扎紧,另一头就像裙子那样撑开。如果他把撑开的纸团沿着门缝抖动,猫跟着它走,他就可以悄悄地把门打开,用嚓嚓响着跳动的纸团把猫引到屋里来了。然后赶紧把门关上,猫就是他的了。
巴尼踮起脚尖轻轻地,轻轻地走到房门口,免得把猫吓走。他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地跪下来,把纸团就在伸进来的爪子上嚓嚓地晃动。但是爪子拳起来,一下子抓住了纸团,把纸团连同整根线一起在门底下拉出去。跪着的巴尼能听到纸团给猫爪子撕碎。他引猫的计策才开始就玩完了。
现在门外寂静无声。猫一定已经跑了。巴尼大为失望,从地板上站起来,但是低头一看,白爪子又伸到地毯上来了。它们接着又在门底下缩回去。在寂静中发出极其轻微的门锁克答声,门一下子打开了。巴尼站在那里低头看到一只白猫。白猫抬起头来看着巴尼。但是它没有逃走。它打了个滚,站起来,高高竖起尾巴,友好地自动从吃惊的巴尼面前走过,一直走进起居室,一直向金鱼缸走去。
巴尼一声不响,不是看猫而是看着敞开的门和撒满门厅地毯的给抓碎和咬碎的纸屑。巴尼站在那里,仍旧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那开着的门!
接着他回过头来。猫已经跳上放着金鱼缸的桌子。巴尼连忙砰地把门关上,跑进起居室去抓住那猫。他抱着猫在凳子上坐下,从门看到猫,又从猫看到门,猫在他的怀里,和所有白兔一样毛茸茸的,雪白的。嗐,真是一只兔子那样的猫,好像钻进锁着的门里来代替他那三十只白兔的。简直叫人不相信。他仔细地看那猫。它倒不是和他那些兔子那样全白——至少它的尾巴不是;不知怎么的,这反而使他觉得更好。它的尾巴和浣熊的尾巴一样一圈一圈,有三个圆斑从尾巴根部一直通上来,横过它的背,颜色和它尾巴上的圈圈一样是暗灰的,每—个圆斑像一元银币大小,也那么圆。但这更使人惊奇,猫看上去竟会如此白,如此像白兔。
巴尼只顾着对猫看上去会如此白和如此像白兔感到惊奇,几乎忘记了为猫能打开锁着的门进来而感到惊奇。但不管它是怎么进来的,如果它愿意呆在这里,巴尼要它甚至胜过要他的所有三十只兔子。
猫没有抬头看巴尼,坐在他的膝盖上,只看着两条金鱼。接着没想到它向巴尼扭过脸,两片淡红色的嘴唇间露出玫瑰红的舌头,求巴尼把金鱼给它。
“你不能要两条金鱼,”巴尼好像一直和它很熟的样子说。“连一条也不能要。不,不行,罗茜塔。对,我就叫你这个名字——罗茜塔!我想它有玫瑰红的意思1。你呆下来的话,这就是我叫你的名字,罗茜塔。”
这个名字太合适了,似乎使它成为他的猫,因此他狠狠地拧了它一下。罗茜塔叫了一声,但不害怕。它低头把它粉红色的鼻子塞进他的臂弯,开始对他咕噜咕噜叫——很好听,很温柔,很可爱的马达咕噜咕噜声。
1 rosita是名字rose的异称。rose这个词有玫瑰红的意思。
巴尼听起来,它这咕噜声就像是歌声。罗茜塔正在给他唱没有歌词、没有结束的白猫之歌。这自动开始的咕噜声用不着停一下换气,用不着停下来咽一口口水——它就是一个劲儿地唱下去。
兔子不会咕噜叫。这是个背叛的想法。对,罗茜塔吃东西的时候不会皱缩鼻子,不会使下巴一动一动,因此一对一平。但兔子到底不会咕噜咕噜叫。
猫好像知道巴尼在想他的兔子似的,做了一件温柔美好的事。在咕噜声中,它把一只爪子从巴尼的手臂里抽出来,伸到他的脸颊上。它让它留在那里,轻轻地按巴尼的笑窝,尖爪全收拢,安全地缩到它的粉红色软掌里面。
这时候巴尼想要跟它说话。在这下雨天漫长的上午,自从爸爸妈妈不得不一早出去上班以后,它是巴尼第一样可以对谈的东西。巴尼想要说啊,说啊,说个设完——但是怎么跟猫说话呢?也许照猫说话的方式?
巴尼开始咕噜说话,设法让喉头咕噜响,听起来就像猫的咕噜声。听到他开头两声咕噜,白猫马上蹲起来,很害怕的样子。巴尼赶快使他的咕噜声变温柔。罗茜塔侧着它的白脑袋听,同时考虑。
接着它好像对他的咕噜声认可了,开始用新的调子咕噜叫起来,像是说:“马马虎虎,马马虎虎,巴尼,试得不错,可以通过,不过只是仅仅通得过。马马虎虎——我不太在乎——马马虎虎。”
它定睛看着巴尼,接着好像表示称赞,抬起它白色的小脸和粉红色的嘴,亲亲他。
巴尼大大出乎意外,忙转过头去看身后,想看看是不是有人看到了猫亲他这件希罕的事。当然没有人看到。没有人看到,只有金鱼看到。没有人能从窗口看进来。外面什么也没有,只有雨和下雨天的阴暗。他孤零零的一个。
这使巴尼觉得把头转过去太傻了。罗茜塔没有再亲他,没有再伸出白爪子来摸他。相反,它把脸转开,把伸直的白爪子从他的膝盖上放到金鱼缸上。两条金鱼盯着他的白爪子看。
但巴尼还是惊讶地看着白猫,想它做了些多么奇怪的事。就这几分钟,花样多极了!兔子没有这种花样——兔子没有任何花样。但是毛茸茸白得像兔子的罗茜塔鬼精灵极了。噢,它真精灵——又充满深情!兔子不精灵,也根本不充满深情——对人不充满深情。
从转过脸去看有没有人看见猫亲吻他的一刻起,巴尼迫不及待地要跟人讲罗茜塔的事。当然,这里没有任何人可以讲任何事。巴尼不由得想,在山村也没有人可以讲这件事。亲一只猫——这听起来会使他像一个大傻瓜!在村里人们曾经怎样取笑他啊!
巴尼低头看在他的膝盖上伸直了身体睡觉的白猫,它的一只爪子碰着金鱼缸。不行,在那边家里他也不能告诉任何小朋友——也许只告诉一个小姑娘。把罗茜塔可爱的花样告诉哪一个很熟的小姑娘,一个小得多的小姑娘。如果你只是单独一个人和这样一个小姑娘在一起——投有别的男孩在附近——你甚至也许可以做给她看罗茜塔是怎样亲他的!
巴尼留恋地朝窗外看。那里当然也没有人。窗外只有交通繁忙的大街上一片茫茫大雨。只有汽车经过时扬起的泼水声。一个人也没有,整个城他认识的人一个也没有。这座公寓大楼里他连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他打赌,这座大楼里连一个他这种岁数的小朋友也没有。没有人。
这一点不假!既然这样,也就没有—个人,绝对没有一个人会知道这只白猫在这个房间里和他在一起。没有人知道。
巴尼得意地低头看睡着的猫。没有—个人他本来觉得很难过,但现在这反而变成了最好的事,如果他要把罗茜塔留下的话。没有人知道,没有人会知道。好像要使猫整个儿属于他,巴尼轻轻地抚摸睡着的猫。两条金鱼从金鱼缸里望出来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