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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晚上,风暴到了韶若村。黑夜中,暴雨侵袭着堤坝,狂风从北海吹来,在韶若的狭窄街道上吼叫着,在沉重的屋瓦下尖啸着,穿过粗大的烟囱咆哮着——像是巨人在咆哮。但是韶若的孩子们都睡着了。
莱娜独自睡在阁楼里,一阵狂风吹来,掀起了屋上几块厚瓦,把它们吹得像纸片似地上下翻滚着,摔在屋顶上,碎成了几瓣,然后滚下屋顶,掉在鹅卵石砌的街道上,摔得粉碎。阁楼的梁柱发出呻吟。狂风狼嗥似的吼叫声从烟囱传下来,震动了整座房子。莱娜突然惊醒。好一阵子,她一动不动地躺着,设法区别着呼啸着卷进阁楼里的各种风声。在那沉睡方醒的朦胧状态,她什么也弄不明白,她的脑子转不动了。
突然间,她颤抖起来。阁楼的地板上发出了跳动、奔跑的声音。阁楼里好像有什么活的东西和她在一起,还在地板上跑动,她吓坏了,满身起了鸡皮疙瘩。她不敢把头转向发出声音的地方,唯恐轻微的移动会暴露自己。她的眼睛,由于恐怖,睁得大大的,直瞪着前面。虽然在恐惧中,她还是慢慢恢复了知觉,明白了,发出那些跳动声、奔跑声的是雨水,是从被风卷走的屋瓦空隙中,钻进来的雨水。
她听见屋外风暴中的人声。狂风旋转着把人声带过屋顶,传进阁楼。风又在烟囱里咆哮着,摇响了屋瓦,吞没了深夜里人们可怕的叫声。
渐渐地,莱娜明白了,老杜瓦所预言的风暴来到了。夜色深沉,堤上传来人们的呼叫声。人们在大风浪中彼此呼唤。狂风使得人的呼喊声听起来微弱无力,像是受伤的野兽在呜咽。
莱娜在床上再也呆不住了。阁楼又冷,又透风,还漏雨。她从壁柜式的床上下了地,赤脚跑到窗前,抬头一望,被吹走的一片片屋瓦的空隙处,露着暗淡、混乱的天光,雨从缝隙处落进来。
这时,莱娜听不见人声,只看见堤上闪烁移动的灯光。灯笼!带着灯笼的人们聚在堤上。风把一个妇女的尖叫声音从堤上带进阁楼。灯笼在无形的手里来回摇晃。
又是一阵平静,好像风暴突然被一刀切断,或是被一扇大门关在了外面似的。在平静中莱娜听见了男人们的声音。男人们在堤上呼唤!这时她才醒悟,渔船队回来了!渔船队在风暴的主力降临以前到了家。现在他们正在卸货,安置船只。韶若的妇女们一定在帮忙,但莱娜只能看见灯笼的微弱光芒。
窗下,黑暗的街道上,有人突然高声叫着。莱娜吓得从窗前跳开。这时,她听出是她父亲的声音。她父亲在下面对什么人叫着:“是的,大家都到了,可是一点也不嫌早。”
父亲大概是在对老杜瓦说话,因为现在又传来了母亲的高嗓门儿,劝告老杜瓦回屋,不要去堤上。“风会把您刮倒。我从堤上回来时,只能手脚一起爬。幸亏还拖了一大篮子的鱼,不然决不能呆在堤上。杜瓦,别拿您那把老骨头去冒险。”霎时间,她母亲的话在黑暗中显得十分突出。但是,一下子大风又刮了起来。阁楼咆哮着,震动着。谈话声从楼下隐隐地传上阁楼。她母亲和父亲已经进屋了。莱娜转身,要冲下梯子去欢迎父亲,可是她又冷又湿,连头发都湿了。她想,还是先回到床上,暖和一下,身上干了以后再下去。
莱娜绕过地板上的湿处,急忙爬到床上。她冷极了,好不容易才拉住头顶的木板,爬上高床。她牙床打着战,钻进被窝。受过湿冷以后,床上显得那么暖和,那么舒服。她躺了一阵,突然打了个冷战,传遍全身,她感到说不出的舒畅。她摸摸潮湿的头发。如果要使头发变干,最好一直钻进被窝。
莱娜醒来时,被子还盖在头上。她第一个动作就是摸头发,头发已经干了。她掀掉被子的时候,阁楼已经亮了。这是白天的光,混乱不安的风暴日子的光。昨天晚上,她在连夜的暴风雨中,睡了一整夜,没有下楼去看父亲。雨还在下,风还在屋顶上咆哮。有时从大烟囱还传来断断续续的呜呜怒吼。风暴还和昨天晚上一样,可是在白天听来好像不太相同。没有那样寒冷刺骨,使人惊怕。莱娜乐观地想,也许风暴已经快过去了。也许今天就过去了。如果是这样,那么明天星期一,就能把车轮放到学校的屋顶上了。
莱娜从床上跳下来,急忙下楼去看父亲。她的赤脚碰到又冷又湿的地板时,不由地叫了起来。她单脚站着,把一只脚的脚底靠在另一条腿上取暖。在她这样独脚站着,保持平衡的同时,她从阁楼的窗口,望见了肮脏的灰色浮沫,从堤上滑过来。水花在空中四溅。长堤外,海浪依然汹涌澎湃。远处一片乌黑,看不见海岛。这是真正的暴风雨。今天是星期日。莱娜浑身颤抖着,抓起椅子上的衣服,穿着睡衣跑下阁楼的梯子。上教堂以前,莱娜没和父亲见到面。她只从起居屋内那嵌进墙旱的壁柜式高床上瞥见了父亲的脸——他的鼻子和下巴间没有被毛毯和睡帽盖住的那部分。他把睡帽戴得低低的,一直拉得盖住两跟,避免光线。帽子上的穗子拖在嘴上。每当他在沉睡中呼吸时,穗子就不停地抖动。莱娜踮着脚尖,从父亲睡觉的房间走出来,向发出嗞嗞油炸声的厨房走去。
风从烟囱下来,在炉灶中呼啸。莱娜的母亲在炉旁忙着,没有听见她走进来。“我想爸爸不会上教堂吧?”莱娜大声说。“看来好像他可以睡上一个星期。”
母亲转过身来说:“喔,他会去的。光是为感谢在风暴前能赶回家,他就会去。他们在海上颠簸了一夜,,我要他尽可能多睡”
狂风从烟囱里呼啸而下,淹没了她的声音。奇怪,在狂风中,烟囱内传来一声海鸥的啼叫。那海鸥一定正从房顶上空飞过。
“连海鸥都被赶到陆地上,这风暴真不小。”莱娜的母亲说,一面倾听着。
现在传来其它海鸥的叫声,卷在风声中,又古怪,又像很高很远。“听它们,”莱娜说。“它们好像吓坏了。可是,妈,如果海鸥都受不了,那鹳鸟怎么办?它们的身体那么大,风一定把它们吹得很厉害。”
“我想它们会暂时找个地方停下来,躲过风暴。它们很聪明。”
“可是在海上?它们正在海上飞的时候?”莱娜说。
莱娜的母亲耸耸肩,转身忙着炸鱼。“我们先吃早饭。让爸爸睡到最后一分钟,然后给他一杯茶,就上教堂。反正他太累,吃不下。我把你小妹妹留在家里。她太小,在风里走,受不了。”
莱娜想,她母亲根本不理会她。早餐放在面前时,她囫囵吞下,没有注意是什么东西。
“你忙什么,这么心不在焉?”母亲不耐烦地问。
“妈,我在担心鹳鸟。我要早些去教堂,不等您了,行不行?也许男孩子们也在那里。我们得商量轮子的事。可是,假如鹳鸟被风暴吹散了,那怎么办呢?”
“莱娜,说实在的,我现在没空替鹳鸟操心。我光顾着为你父亲和所有的人能平安归来高兴了!我为他们祷告呢。可是动物有理性,有直觉。无疑地,它们早就知道会有风暴来临。它们会在风暴前就做准备。喔,我不知道。但是你可以赶快上教堂去,谈个痛快。”
莱娜飞快地换上了她最漂亮的服装——主日服。母亲让她在外面穿上防雨外套,戴上绒线帽! “整条街上大雨倾盆。用不了一分钟,你就会变成落汤鸡了。”
莱娜有点不愿意,但没有反驳。她急着上教堂去。走出门口时,风势可把她吓坏了。风把大门摔回门框,威力之大,好像整座房子都被震动了。她顶风前进,像老婆婆似地驼着背,在大风中挣扎。风在转角处狂吼,它顺着狭窄的街道一路嚎叫。当狂风撕扯她时,她才庆幸身上穿了外套和戴了绒线帽,要是其它的东西一定会被狂风卷走的。
莱娜蹒跚地走近教堂时,一张脸从教堂的进口处露了出来。是艾卡。莱娜费力地上了那二层台阶。所有的男孩都已经到了,他们躲在门廊中避风。莱娜站着喘了一阵气,男孩子们围拢来。
“我们在等你,”艾卡郑重地说。“你想到过这种天气对鹳鸟的影响吗?它们现在都已离开非洲了。假如正好碰上这场风暴,它们会被吹到欧洲各地。”
“假如没有沉到海里的话,”野洛加上一句。
“我知道,”莱娜沮丧地说。“连海鸥都招架不住了。真可怕。”
“对,可是有什么办法?”皮尔说。“只要明天天气不太坏就行。哈,渔队都回来了。我们的爸爸都可以来帮忙把车轮放到屋顶上。只要他们帮忙,风暴过后来的那些鹳鸟就有地方落脚了。”
“对啦,皮尔,”奥卡激动地说。“好主意!找我们的父亲帮忙。那个轮子有一吨重。我想,我们五个人都搬不到房顶上去,这我知道。我在乃泗帮忙放过一个,那还是个很干燥,很破旧的轮子”
“那我们就这么办,”莱娜兴奋地说。“我们都请自己的爸爸来帮忙。他们知道了我们引鹳鸟来韶若的计划,一定会帮忙。!反正暴风雨的日子,他们没有别的事。有点事做,他们会很高兴的。”
“只要天气不是坏得不能爬屋顶就成,”野洛颇有预感似地说。“我们的爸爸的习惯大家都知道。这场风暴也许今夜会过去,如果风平浪静了,他们又会出海。所以即使明天还有暴风雨,我们也得抓住他们。”
“老师会停课的,”德克说。“昨夜他说,如果星期一我们把车轮放上去,就不上课。当然,他没料到这场大风雨。”
“他还让我们把车轮放在学校里,”皮尔对莱娜说。“这样,让它干一干;另外,还因为奥卡怕有人把它偷走。” “你们什么时候拿去的?”莱娜问。她因为不知道事情的经过,有些生气,因为那个轮子还是她发现的呢!
“喔,这是你母亲把你带进屋以后,我们干的。因为你在船上被水泡得太久了。”皮尔告诉莱娜。“你母亲把你带回家后,我们又给马车安上轮子,把锡器装上车厢。大家给锡贩买了点东西,表示感谢。德克和我,还从谷仓中,给那匹马拿了些大麦,也算表示感谢。”
“拿了些?”莱娜不以为然地说。“偷了些!”
“这是它该得的,”皮尔乖巧地说。“而且也只不过装了几帽子。”
莱娜的思想早已飞到学校的车轮上。“你们是不是可以问问老师,让我们在教室的炉子里生上火,把轮子烤一烤?老杜瓦告诉我,那个轮子已经在水里泡了八十年了,所以才那么重。在船上的时候,老杜瓦告诉我好多事。”
“杜瓦告诉我,不要把它马上烤干,不然它会像艾卡那个轮子一样,碎成一片片的。”野洛说。“昨夜,杜瓦和我谈了很多关于轮子的事。”野洛可不甘心莱娜占了自己的上风。
莱娜急着想告诉他们从杜瓦那儿听来的故事,但是他们得从教堂的门前让开。扫地的女人来了。她是老杜瓦的孙女颜卡。他们忙着计划,争吵,竟没有注意她的到来。颜卡打开门锁。大家跟着进了潮气很大的空旷教堂,在后排的位子上坐下。
“我不知道,”颜卡见他们坐下时说,“依我看,你们是今天唯一来做礼拜的人。只有海鸥和孩子才冒这样的风暴。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我父亲会来的,如果我母亲能叫醒他。”莱娜对她说。 “我们的爸爸都会来,”野洛说。“我爸爸说,一个人能从那样的海里出来,走上堤岸,他马上就会想到上教堂。他们会来。”
“不错,我猜他们会来,”颜卡说。“他们的妻子会一同 来的。我和杜瓦公公也吵得面红耳赤,总算说服了他,不到这 儿来了。”她走出教堂门口时,回头招呼说: “你们自己注意点。这是教堂。”
这很有诱惑力。就是说,在往常这会很有诱惑力。如果没有严厉的大人看管,这一群孩子们会满处乱跑,在教堂里捉迷藏玩的。可是今天,他们太担心风暴中的鹳鸟,计划着怎样把车轮放上屋顶。突然,他们再也不能安静了,靠边坐着的奥卡,走向门廊,大家马上跟了过去。从门廊的柱子后面探头向街上张望。
人们终于来了——妇女们先到。她们在大风中弯着腰走,腰儿乎弯成了九十度。她们怀里抱着木制的脚炉,里面点着小小的炭盆,以便在冰冷的教堂里保持双脚的温暖。风吹动着炉里的炭火,把火花吹得满街飞舞。一个妇人赶快把脚炉放下,用圣诗集把羊毛披肩沾上的火花扑灭。风,还是撕扯着妇女们的衣裙。
渔夫们在后面跟着来了。他们已经冒着风雨,到堤上检查过船只是否安全,观察过天色和海浪,然后才来到教堂。
野洛为提着脚炉的妇女们把门打开。因为顶风,她们个个都气喘吁吁,跌跌撞撞地进入教堂。她们用感激的目光向野洛致谢。男人们走近了。孩子们观察着他们阴沉的脸色。“风暴会很久吗?”奥卡问。
“得好几天,”一个人说。其他的人点点头。“也许一星期。”他们匆匆进入教堂,没有心思闲谈。
再没有什么可等了,人们都进入教堂了。刮着大风的街上没有行人,只有一声尖利的海鸥啼叫。德克向街上看了最后一眼。“我想老师不来了。我要问他星期一的事。咳!”他兴奋地压低了声音说,“你们猜谁上教堂来了?杨纳士!他从来不进教堂。杨娜在风里站都站不稳,使劲推着轮椅来了。来呀!大家去帮忙。”莱娜和男孩子们冲到街上,向杨纳士叫道:“我们来帮忙啦。”
但是杨娜不肯。“这次不用,”她低沉地、气喘吁吁地说。“这次不用。这是第一次,我得自己推他。”
男孩子们还是帮着把轮椅抬上台阶,到了门廊内。
“别太靠前了,”杨纳士告诉杨娜。“别一直往前推,我不是来传教的。就呆在后面吧!我可不愿让大家都得心力衰竭——杨纳士进教堂啦!”
“把椅子推到儿童们那边吧!”莱娜请求道。“那是在后面。”
“在后面就行。”杨纳士说。
杨娜要坐在妇女们那边。儿童们在男人这边最后一排。男孩子们从杨娜手中接过杨纳士的轮椅,神气地把杨纳士推到自己这排位子旁,然后大家又抢着坐在靠近杨纳士的位子上。大野洛取得了胜利。莱娜的位子最远,紧靠着冰冷的湿墙。“问问杨纳士,”她低声说,“问问他风暴会不会继续下去。如果风暴继续很久的话,会不会还有鹳鸟飞来?” 他们一个个低声把话传过去。野洛把问题传给杨纳士。
杨纳士转过头,厌恶地看着野洛。“废话!”他大声说。然后,他醒悟到是在教堂中,就哑着喉咙低声说,“废话。” 所有的孩子都向前俯着身子,以便听见他的话。“你们担心什么?”他厌烦地说。“你们看见的几只,不过是先头部队—— 那些老鹳鸟,飞不快,所以要及早出发。年轻的都在后面呢!整群大队还要来呢!它们会上百上百地来。”
“杨纳士,您能肯定吗?”莱娜在最末一个位子轻轻说。这席话听上去真太好了,可令人难以相信。
“能肯定吗?”杨纳士一下子把声音又放大了。“你以为这些年来,我每天看鸟是为什么?飞过的鹳鸟,我简直每个都可以叫出名字来,只要它们的名字不是那些古怪的非洲语。”
整个一排孩子都不禁哧哧地笑了起来。人们生气地纷纷转过头来。但当他们看见杨纳士在教堂时,都大吃一惊。杨纳士发觉人们在注意他,脸红了。他急忙摘下帽子,举在脸前面,和其他男人一样,对着帽子祷告起来。在帽子后面,杨纳士没有看见他所引起的轰动。人们彼此轻轻地推搡着,用头指点着教堂后方。“杨纳士上教堂来了!”他们一个个地又第二次回过头来,好像要肯定一下第一次有没有看错。耳语声又起。
当杨纳士从帽子后面看见前面的头都向他转过来时,他猛地抓住吃惊的野洛的肩膀,拚命地摇着。“安静,小东西,” 他暴躁地说。“在教堂里你就不能守点儿规矩吗?嘘!不错,风暴以后,要来的鹳鸟还多呢!安静点儿!”
他妻子坐在三排以前,转身给杨纳士使个眼色;但他正忙着教训孩子,告诉他们些事情。“杨纳士!你自己安静点儿!” 杨娜狠狠地低声警告着。“牧师上台了。”
杨纳士放开野洛的肩膀,安静地坐着,仰望着高台上的老牧师。野洛揉着酸疼的肩膀,也像其他孩子一样安静地坐着。扬纳士保证鹳鸟会来,使他们感到安慰,他们安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