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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宫内殿,四周宫娥皆退去,一人正跪坐在席上,同上首的燕王议论政事。
“看来此次赵王是要一雪鄗邑之耻了,”燕王向着下首那人说道,“若赵国此次真能打下中山,中山所占燕国之地将尽数落入别国之手。”
下首跪坐那人身着蓝色锦袍,颈披狐裘,面色皙白,眉眼清秀俊俏,正是燕王之侄,故太子平的儿子,公子敏。
他待燕王说完,将手从袖中伸出,执起一旁的木棍,在沙盘中同燕王演绎如今局势。
“王上请看,此处是中山所占燕国城邑,再往西南方,便是灵寿。赵此次已然联络了秦、韩、齐、楚、魏,楚国与其他四国长期征伐,想必无暇顾及赵伐中山之事,赵王此次决心甚重,一旦攻伐之事开始,中山难有招架之力。若为中山所占之燕地同赵国起冲突,于情于理都不合。”
说完,他将木棍横放于膝前,静候燕王问话。
“赵王于寡人确有扶立之恩,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弃被占燕地于不顾。不若你择日前往邯郸,代寡人同赵王仔细商议此事。若能将长城以北所占之地收回,则燕赵便两两相安。”燕王也同公子敏所想无二。
公子敏听完便笑了,又执起木棍,在沙盘中划出一道线。
“不仅如此,”他点住沙盘中那条线,笑对燕王说道,“此长城以南诸地,臣也可让赵国尽让与王上。”
说着便划出长城南边一大片土地,登时令燕王眼前一亮。
“甚好!甚好!”燕王抚掌大笑,“寡人初见你便知你有雄辩之才,此番令你出使赵国,定能不负寡人重望!”
“王上不必急,”公子敏仍旧面带一丝笑,仿若胜券在握,“中山之地民风剽悍,虽为千乘之国,战力仍不可小觑。赵伐中山之战必不是短时内所能完成,待到两者僵持不下之日,臣便前往邯郸。那时,中山兵力受制,必无暇顾及北部诸城,而赵王急于早日收服中山。想必到时,赵王只盼王上能在北方多占几城,助他一臂之力,哪还管得了王上在长城以南白得了多少城呢?”
燕王听完连声叫好,心中甚感欣慰。继位当初,便听闻赵国质子救下了故太子平的儿子。见他第一面,便知此子日后能有大才。果真,公子敏及至弱冠之年,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偏偏一张脸面如冠玉、清雅俊秀,令人难以不亲近。每每令他出使各国,都能无往而不利。多亏那赵国质子,救下了公子敏,燕国如今得此能臣,实乃大幸!
思及此,燕王忽想起一事。
“你曾说那赵嬴在城外山上失踪,最近可曾找到?”
公子敏听得此话,正欲放下木棍的手一顿。继而笑对燕王道:
“未曾找到。”
燕王点头,一个女子独自在山中失踪,便很难寻得活路了。他心中不禁一阵惋惜,本看她一介孤女,又貌美温婉,想将她纳入宫中,谁知还没成行,她便失踪了。着实可惜!
公子敏见燕王大感痛心惋惜,嘴角便是不屑一笑。心中暗道:早知道你有此心。她此刻怕是早已逃回赵国了吧!
他望向窗外,心中想着那个马车上向他回首的女子,眼神清澈明亮,仿佛还是儿时围着他转的小姑娘。
你想回去,便去吧!
殿外已开始飘雪,公子敏在檐下伸手掬住一片,看那雪在掌心里化得无影无踪,望向宫外那重叠远山,终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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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邑城中昨日降下初雪,今日早起怀英托人来报,只道近几日石邑令全家祭祖,便不能同她一道练箭。
褚嬴本颇感无趣,但自己今日腹中疼痛难忍,本就无法练箭,索性便只穿着里衣,在堂屋床上歇息。
床头几上放着仇予前些日子从曹先生处寻来的两卷《诗》。据曹先生道,此木简乃是从齐国上大夫府上流落至民间,字迹工整装饰精美,他尚存不多。
仇予前些日听褚嬴无意间提及此,他心中清楚,这边陲之地,除却石邑令家中仅限的些许书卷外再无其他可读。正巧将吴同他说了曹先生之事,仇予便往曹先生处问询。果真寻到这几卷《诗》,他便央求曹先生卖予他。
仇予是如何央求曹先生,又是怎样买到的褚嬴不知,她只知那日他怀中捧着木简回屋时是如何的小心翼翼,如珍似宝。可惜,这曹先生的齐国书简中有不少字同燕国文字相差甚远,她读起来颇感吃力。
若论曹先生,倒也是奇人一个。初见他时,褚嬴本以为他是路过石邑的王公贵族,后来竟得知,他不过是一介商贾。虽年近花甲,他仍常年奔波往返于齐赵两地。邯郸、临淄两地均有他不小的生意,从布帛漆器到粮食六畜,从冶铁到放贷,他无一不沾。寻常年间两地生意和来往商队的收入竟及得上万户的封君了。常有人不知其名,便尊称其为曹先生。
虽有千金富贵、万人崇敬,曹先生待人却极其谦和,王侯将相、士农工商、男女老少,无论何人与他均能谈笑宴宴、侃侃而谈,因此往往他甫一经过,所带货物便销售一空。
每过齐赵两地,曹先生必绕道中山。一是为生意,将齐国所产布帛锦缎在中山倾售,同时将中山所得裘皮运往邯郸;二则是为故人。曹先生只道是来石邑祭奠故人,却从未提及此故人姓甚名谁,同他又有怎样渊源,但见他每年初冬必到此地,开春才走,想来二人也是交情不浅。
屋外奴婢仆役们在院中扫雪,在褚嬴耳畔唰唰作响;屋内点着一大一小两个炭炉,清晨刚加过炭,此时燃得正旺。褚嬴趴在床上,看那木简上一个个字,不消片刻眼睛便睁不开,头脑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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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嬴是在仇予怀里醒来的。她一睁眼,便见自己半躺在仇予怀里,他一手托住她脊背,一手便要伸到她被里去。
褚嬴顿时清醒过来,伸手挡住仇予的手,发怒道:
“你为何……”
还未说完,便见仇予满脸焦急,一手覆上褚嬴面颊,声音竟有些颤抖:
“你可还好?我已差人请了医师。”
“你哪里疼?身上可有受伤?”
他虽一时语无伦次,褚嬴也听得明白。只是她何时受过伤?
“我未受伤,为何要请医师?”
仇予听她声音透出几分虚弱,更是担心不已。
“你好生休息,医师马上便来,你放心。”
褚嬴更加疑惑,挣扎一番便要坐起来,仇予不敢使劲,任她坐起,两臂仍将她环在怀中。刚起身,门外医师便到了,进到屋内一看,顿时与褚嬴两人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那医师一进屋内,便见褥上一大滩鲜红的血,从床尾一直到床中,被子上淋淋也沾上许多。褚嬴坐起,也看到身下鲜艳夺目的一滩,顿时无地自容。睡觉时焐红的脸更烧得火热。
怪不得早晨起身时便腹痛难耐,原来竟是这原因!
看一旁仇予那样子,眼里竟满是无助跟痛苦,褚嬴心中涌出不知名的滋味。他进门便见自己倒在血泊里,怕是以为自己受了重伤罢。只是……
褚嬴一手拽住仇予衣襟,将他拉过,在他耳边小声说:
“我真无事。”
仇予还未反应过来,那医师兴许是觉得有趣,施施然说道:
“夫人此次月事,色浅而量大,怕是气虚所致,并非大碍。在下留一副汤剂,按时服用即可。”
仇予见褚嬴羞红脸,又听了医师的一番话,顿时明白过来。咳嗽了一声,强装镇定道:
“那便好,多谢。”
褚嬴见了又是羞恼又是可笑。他现在才明白过来,害得她在外人面前如此丢脸。不过也怨自己一时疏忽,每年冬天自己便气短体虚,月事或是提前,或是延后,难有准时。今早腹痛时本该注意到,褚嬴却昏睡过去,这才让仇予误会自己受伤,还请了医师过来。
想起那时仇予的神情,她的心似是被一只手握住、放开,又握住,又放开。仇予近两月来的悉心呵护她无法视而不见,她便是对他没有男女之情,也必存有感激之心。他知道褚嬴心中害怕他高大、嫌他粗鲁,自从那日发怒之后便再没有摆过冷脸,握她手时,一双大掌不敢用力,生怕将她捏碎,生怕伤她分毫。
褚嬴确信,他对自己是有几分真心的。她也曾想过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他,让他助自己回赵国。只是,每每话到嘴边她却不知如何开口。
她曾试探过几次,说起要回赵国寻亲。刚提及此事时,仇予听了瞬间板起面孔,眼看便要发怒,但只是片刻,又恢复常态,仿佛没听过褚嬴的话,将话头扯远。之后她又提起几次,甚至拿出父亲留予她的玉玦,告诉仇予自己凭此便能找到亲人,但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譬如冬天雪大路难走,他军务繁忙无法抽身,褚嬴一个人他又不放心等等。
不仅如此,那之后外院新添许多仆役,对褚嬴时时留意;他自己每日不管再晚,若得空必定从军中赶回,生怕她逃走。
褚嬴便知道,仇予心中极其不愿她回赵国。她心中虽然气愤,但也清楚,自己此次回赵国,多半不会再回来。
今日之事,褚嬴对仇予更是感激又愧疚。他虽阻止她回赵,但毕竟对她真心可鉴,她无法拿自己的真心给他,只能在走之前设法回报他照拂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