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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嬴终于知道那黄斑是如何来的了。先前曹先生说那紫锦往年都是送到宫中为各宫嫔公主妃备着的,尤其是汝阳公主,对这紫锦更是十分中意,每年生辰时都要在曹记订上不少。
褚嬴本想着将这紫锦好好保存起来,谁这紫锦知久不见光竟然生了虫,好在曹先生见多识广,备了熏制的香料,既能杀虫,又能增加紫锦的香气。一大早褚嬴便领着几个仆役在后院点起香熏,见一时半刻也熏不完,褚嬴便不在外面守着,转身去了二层小间。
不多时,门口便有人踱步进来。褚嬴瞥了一眼,约莫是个男子,心道赵国不似中山,男女之间仍是有诸多不便之处,想了想还是决定到后院叫仆役过来招待。褚嬴踮着脚、低着头下了楼,一直走到那男子身边,才抬起头来。
“稍等片刻……”
话说了一半,褚嬴的脸便僵住了,两手也停在半空中,不知该接着行礼,还是该放下。
“可还认得我?”那人见她傻愣的样子,便轻轻一笑,作势要拿手敲她的头。
褚嬴眼圈顿时便红了,在异国他乡孤立无援之时,还能见到故人,而且那人还似原来那般同你说笑打闹,她只觉得自己仿佛还是那个扯着别人衣角的小姑娘。纵使过了许多年,她仍然记得当时公子敏的眼神,沉静专注,又透着隐隐的欣喜和安然,令她从心底觉得不再孤寂。
“呵……”又是一声轻笑。公子敏转过身去,一手食指挑起屋内挂着的几匹锦缎,装作没看到褚嬴激动的眼神。待好不容易将喉头间涌动的酸涩之感咽下,褚嬴这才走到他身边,问道:
“前几日听说有燕国使团来访,想必是你罢?”
公子敏微笑着冲她点点头,露出一个孺子可教的神情。而后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轻声问道:
“你何时到的?”
褚嬴不好意思看他那眼神,忙偏过头去看他摸过的锦缎。只觉得自己当过一回俘虏,做过将军夫人,如今又成了小门小户的商贩,而他始终是燕王的侄子,始终是纷纷乱世中超尘脱俗的翩翩佳公子。同他相比,自己如今已是一粒尘埃,再不是当初的模样。
于是她只低声答道:“两月前。”
公子敏一蹙眉。两月前?从燕国到赵国,再怎么耽搁也要不了这么多时间,莫非是之前两国交战之时叫她碰见了……
他来不及细想,悄声上前,在褚嬴面前站定,问道:
“你可是……有何事耽搁了?”
听他如此问,褚嬴心中关于扶柳、关于石邑关于怀英、关于那个她不愿想起又时时不期而至进入她脑中的仇予的记忆似洪水般涌出来。
她静默半晌,终于说道:
“在中山遇到战事,耽搁了许久。”
公子敏见褚嬴开始不出声,而后说话时又露出如此心酸的神情,更是笃定她受了委屈,或许是作了俘虏,又或许是被赏给军中的男人,她生下就有一股柔弱的美,遇上战事,只有受苦的份。
他眼神微动,慢慢踱步至床边,跪坐下来,不过片刻又恢复了温柔亲近的笑,招呼褚嬴道:
“过来坐罢!同我讲讲来邯郸之后的事。”
褚嬴回过神,忙走到他身边坐下,一时头绪纷乱,也不知如何说起,只告诉他:
“燕国女子服饰温婉大气,我便想将其融入赵国女子装扮中,幸得曹先生收留,得以在此度日营生。”说完又觉得公子敏未必知道曹先生,便又解释道:
“曹先生乃……”
“我知道。”公子敏点点头打断她,但因其语气轻松,又面容带笑,丝毫不令人觉得冒犯和气恼。随即他又说道:
“日后你可有打算?”
褚嬴点点头,轻声答道:
“像如今这样便好,我也算得上有一技之长,能以此安身立命。”
公子敏笑着摇摇头道:“你为何……”为何不同赵王相认?
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想法可笑。毕竟只是质子之女,又同赵王十几年未曾见面,赵王信不信得过还难说,即便真是信得过,他也未必会对褚嬴真心相待。赵王这个叔叔连自家的事情都拎不清,又怎能将褚嬴托付于他?
褚嬴跟着那个曹先生,虽说是干些不入流的行当,但若她真的喜欢,那也无妨。
于是他压下话头,又招呼门外候着的仆役进屋。那仆役进屋后先对着褚嬴拜了一拜,而后将手中的东西呈给公子敏。
公子敏一手接过那仆役呈上的锦盒,放在桌上,又冲褚嬴点点头,示意她打开。褚嬴也好奇锦盒中的东西,便将盒子打开来。
她本以为盒中是金玉首饰,抑或是她留在燕王宫的旧物,谁料打开后是一堆漆黑的丸子,看着倒像是丹药。
果不其然,她一打开锦盒就听公子敏说道:
“你冬日体虚,总要大病一场。先前去齐国时,幸得齐王相助,寻得一味朱纱草,该草对女子体虚之症有奇效,因此我将它做成丹药,借此次来邯郸之际拿给你。”
褚嬴听他说完,先前心中压下去的那点酸涩又忍不住翻腾上来。她儿时生病时他总用忧郁却又坚定的眼神望着自己,那时浑然未觉,如今想起来,他心中应当是极其痛恨他自己寄居人下的无能。后来经燕王寻回,悉心栽培,她便知道,从那时起他就发了狠要出人头地,自己挣得一席之地。
褚嬴时常见他周旋于各国王室和卿大夫之间,回国后还要应付燕王公子们的猜忌,但他仍是光风霁月,泰然自若,全然不理会。她知道他淡然浅笑之下是一颗极其隐忍又坚定的心。
不过是儿时听说的一两句不甚清楚的传闻,他竟记了这么多年,如今他竟真的寻来了朱纱草。在稍不留神就会血肉模糊的权利倾轧中,他硬是闯出了一片天地,得以施展他的羽翼来庇护曾经无力庇护的人。
褚嬴喉头一酸,忙将锦盒盖上,吸了吸鼻子,笑看着公子敏道:
“多谢……”
公子敏不知道褚嬴心中想了这么多,即便是知道了,他也会轻笑一声毫不在意。他见褚嬴扣上盒子,只同她说道:
“一月一颗即可,不必多吃。”
褚嬴点点头,又听他说了许多进来出使各国的趣事,渐渐忘了其他,心情也爽朗起来。
殊不知,后院有一个仆役,躲在屏风之后将他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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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邑来来回回数次久攻不下,赵军转而南下,又向鄗城进发,鄗城先前经过一番拼死抵抗,也料不到赵军竟会沿路折返,垂死挣扎了一番,最后还是被赵王收入囊中。
南边的军队正在休整,北边的赵希带领胡人和代郡的兵马同牛翦的车兵,共五万人在上曲阳处汇合,从北边一路南下,直向中山腹地进发。
石邑虽抵抗住了赵军的进攻,但已是元气大伤。仇予这些时日以来一直住在营中,未曾回家,也未曾打探过褚嬴的消息。他心中都憋着一口气,一方面是战事紧张,自己旧伤未好,时不时又添新伤,他必须竭力支撑,不敢懈怠,另一方面,他心中虽担心褚嬴,但城中毕竟安全,他在城外领兵同赵军激战,若真是为了褚嬴分神,那不仅褚嬴的安危不保,怕是整个石邑都要毁于一旦。
直至赵军撤去,石邑一带才算是暂时平静了下来。军中将士休整队伍,石邑令打开城门,补充城中粮草物资。
仇予安顿好一切,终于决定回家看看。
城门本来据家中有不短的距离,但仇予回家心切,手中马鞭挥舞不停,不多时便到了家中。家中没有主人,有些奴婢和仆役已逃了,未逃走的都被怀英好生管教了一番,待在家中打理事务,只待仇予回来。
仇予下了马,将那马的缰绳扔给门口的仆役,便一个跨步进了门,直奔内院而去。那仆役本想说话,但看仇予心急的样子也来不及开口,心道反正内院的人会同将军说的,遂默默地拴马去了。
外院的仆役少了一些,仇予丝毫未曾注意。一路进了内院,也没见到几个奴婢,他心中疑惑,但也没细想,见主屋门开着,便三步并两步地跑进屋里。
屋内只有两个奴婢在擦拭桌子和案几,见仇予进来了,忙俯身行礼:
“将军!”“将军……”一个声音还有些哽咽。
仇予扫了一圈也没见到褚嬴,鼻子里嗯了一声,那两个奴婢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便已经转身出了门。
褚嬴在家时常去的就是后院和厨房,然而转了一圈仇予仍没找到人。只在厨房见到一个准备劈柴的仆役。
“莫不是褚嬴出去了?”仇予心想,这些日子兵荒马乱,城中不少人家都难以支撑,逼不得已上街偷抢的人不在少数,这些下人也不好生管住她,待会儿必须好好训斥他们才是。
想到此处仇予也不心急了,拉过那劈柴的仆役,呵斥他道:
“为何不看好夫人?”
那仆役见仇予回来,此刻又听他如此问,便以为他已经知道了褚嬴逃走之事。于是慌忙跪在地上,连连否认:
“不关我的事将……将军!求……求将军放我一马!”
仇予见他在地上抖,心道:“我不过是说他一句怎么跟要了他命似的。”
越想越纳闷,又回到主屋,那两个奴婢本已出来,正好撞见仇予回去,又被仇予叫近屋里。
仇予在桌后随意坐下,瞥了一眼下首跪着的两个奴婢,也不说话,任那两人在地下暗中使使眼色拉拉衣袖。
半晌他终于站起身,走到那两人面前,居高临下地问道:
“说!夫人去哪儿了?”
那两人见瞒不过,终于对视一眼,一人咬咬牙,扑倒在地:
“求将军饶命!夫人丢了!”
于是一人去外院叫来那日驾车的仆役,将那日褚嬴生病乘车又将奴婢打晕之事,以及之后石邑令命人城内城外四处苦寻不到之事一一说与仇予。
底下几人每说一句,仇予的脸便沉了一分。不待他们说完,仇予已经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几月下来带着病痛苦苦支撑,此时他只觉得胸口随着一呼一吸都在抽痛。深吸一口气,他忽的猛咳了一连串,不待下人们反应过来便“轰”的一声倒在地上。
失去意识之前,他脑中仍回荡着一个念头:
她真的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