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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记绣坊的老板舒张氏是个寡妇,闺名已经没人叫了,因在家里排行第六,人都叫她六娘。年纪三十出头,没有儿女。她和她的丈夫都是大户人家的下人,家里世代为奴,到了年岁被配为夫妻。
一年前主人家忽遭火灾,为了救火,她的丈夫死了,她则被梁上落下的木刺戳瞎了左眼,左手也严重烧伤,现在不禁脸上左眼的位置伤疤狰狞,左手的皮肤也是皱皱巴巴,黑痂红肉,异常可怖。
本来,为了主人落得如此下场,怎么说也该好好抚恤一番,但那户人家却见她样子吓人,心生厌恶,竟将她廉价卖给了人牙子。可是因为她可怕的样子根本没人愿意买,人牙子为了钱,时不时租了她出去当苦力用,一年多过得甚是辛苦。幸而后来被李寿遇到,见她实在可怜,人牙子卖的价钱又不高,便买了下来,准备放在后院做个粗实的佣人,不想后来发现她女红甚好,自小在大户家里做工,在绣工布料这方面眼力十分不错,人也十分精明干练。因而开了一家小小的绣坊,选了几个手巧的丫头,全都交给她去调教打理。因地方不大,成本不高,做得好日后再发展,不好的话,就专门给家人缝衣添被,也是不亏。
坐在花厅,手里捧着一碗热茶慢慢地喝着,李枣儿默默地打量着眼前的舒张氏。瘦长脸,颧骨高凸,皮肤略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受伤的左手没有遮掩,脸上表情极是严肃淡漠,又瞎了一只眼,显得十分凄厉。烛火一晃,真像评戏里说的,三分不像人,七分好像鬼。
她个子很高,身板虽单薄,但脊背笔挺,长手大脚,穿着蓝布衣裳,窄领小袖,腰间系着一条青色围裙。因为李枣儿来得突然,绣坊的几个小丫头都有些慌乱,但她让这个接衣服,那个递暖炉,倒茶,端点心,添火盆……一道道吩咐交代下去,从容镇定,有条有理,之后领着三个小丫头一字排开,本分守礼地站在厅中,不远不近,不亲不疏。
不管是从外表还是行动上看,这都是个十分麻利勤快的女人,不过显然,也不太容易亲近。
也许是本性如此,也许是因为先前主人家的错待,又辛苦熬了那么一段日子,对人情冷暖看淡了,很有几分沧桑了。
“六娘。”李枣儿斟酌着慢慢开口,刻意的想拉近几分距离,“我来的突然,倒叫你麻烦了,真是过意不去。”是寒暄,也是真话。
“姑娘言重了。”果然,口气也是淡淡的,舒六娘开口道:“六娘只怕准备不周,怠慢了姑娘和姑爷。”
李枣儿一笑,将茶水放下,道:“久了你就知道,我不是那么讲究的。至于他呢……”瞧一眼云朝阳温和的模样,抿唇一笑,不做多说,指了指一边的凳子,“六娘,你坐。”再看看舒六娘身后那三个丫头,大约都是十五六上下,除了看起来都很乖巧之外,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便一摆手,让她们都下去了。
重新端起了茶杯,李枣儿扫一眼花厅,绣坊不大,花厅自然十分小,不过相当干净。正中和两侧一边一双摆了六把椅子,就已经满了。但由于摆放得整齐规矩,距离适中,倒也不显得拥挤。装饰也不多,正中梁上悬着一方刺绣的横匾“锦心绣色”,三张小几上都铺着淡色的桌布,上绣湖光山色,中间小几上摆放了一盆小苍兰,不是什么值钱的品种,但正是季节,嫩黄的小花开的正盛,香气四溢。
闻着这香气,即使手中捧着的是粗茶,也颇觉心旷神怡了,于是也更能觉得布置的人确实有几分巧思。
“这屋子是你布置的?”李枣儿问道。
舒六娘半侧身坐在椅子上,淡淡地回道:“是。”
“花是你选的?”
“是。”
“这绣品,都是绣坊里绣的?”
“是。”
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竟是一字不肯多言。
李枣儿失笑,与云朝阳对视一眼,手指敲了敲茶杯,声音脆脆的,十分好听,“是你绣的?还是其他的姑娘?”
舒六娘道:“匾额是我绣的,其他是那三个姑娘,正好一人一件,我只是从旁指点。”
李枣儿细看了一会儿,摸了摸料子,点点头,“选的料子很适合,果然还是你的手艺精些。其他的意境倒是不错,构图也巧妙,就是绣的粗了些,也有些良莠不齐。是你设计的?”
“是。”舒六娘道:“因为要赶着装饰,也是想打个绣样,分个等别,也教客人心里有数。毕竟也会有客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并不需要绣得太好,也不想花钱的太多。当然,我都绣了也是可以,但毕竟绣坊也不是单凭我一个人就能撑起来的,若以我的样子接了生意,万一我忙不过来,不管是延期交活,或者交出的东西不好,恐怕都对绣坊的生意不利。”
舒六娘一口气说完,看了李枣儿一眼,又道:“不过姑娘要是看着不合眼的话,我赶明儿就把这三块桌布都换了。”
李枣儿笑道:“不用不用,你说的有理。况且……”她飞快地在舒六娘瞎了眼睛上一扫,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怕她介意,“六娘你的眼睛,绣东西怕是很累吧?”她记得,瞎了一只眼的话,另一只眼的负担就会加重,若是不好好保护,即便不瞎也是个近视,再不就是花眼。
舒六娘又看了李枣儿一眼,样子有点儿古怪,也说不出是讶异还是讽刺,简单地答:“现在绣坊活儿不多,不累。”
“但我瞧你脸色不大好,身子还妥当吗?”
也不知是想起什么,舒六娘的表情越发地冷了,“不敢劳烦姑娘挂心,六娘一切安好。”
对舒六娘的抗拒,李枣儿并不放在心上,总之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交浅言深并不是件好事,于是道:“你是在大户人家里做过的,大哥让你管这个绣坊是觉得你有眼界、有见识,以后日子久着呢,这绣坊上下都要靠你打点,你要千万要注意身子。你也知道,现在大哥将这绣坊给了我,你若是累病了,我要上哪儿再去找一个这么精干的人呢!”
“大爷对六娘有恩,六娘不敢忘。”舒六娘答道:“绣坊的事,大爷日前交代过,叫六娘一切听凭姑娘吩咐。”
李枣儿轻声笑了笑,道:“什么吩咐不吩咐的,我年轻,经的事少,经验和见识自然不如六娘,这个绣坊,真的要靠六娘多多帮忙。”
“六娘一定尽心尽力。”
舒六娘语气虽淡,倒也听得出是真心实意,想来若是相处得好,该是个忠心的下人。而且,如果她还真是有些本事的话,那就是再好没有了。
李枣儿心里有些高兴,从袖里摸出一方丝帕,起身拿给舒六娘看,道:“来,六娘,帮我瞧瞧这丝帕绣得如何?”
任舒六娘如何从容冷淡,也实在没想到李枣儿竟自己走了过来,连忙起身接过,匆忙间,可怖的左手不小心碰到了李枣儿的手,神色间略过一丝惶恐,手一缩,像是想要藏起来,但见眼底陡然转硬,硬是没有将手缩回去,还故意用双手接过,口中道:“姑娘且坐,这样子六娘不敢当。”
“好。”李枣儿坐回去,神色不变,“这是我一个小丫头绣的,也不知还像不像样。”说实话,近距离看到那只手,不怎么舒服是一定,但更多的是同情和怜悯,并不觉得厌恶。生在下人家里,便世世代代都是下人,这是多么无奈的事,但这样的不公平,又有何处去说?
忍不住再一次感慨自己平凡的幸福,不要大富大贵,但愿一家人平安自在。
李枣儿这边想着,那边舒六娘压下心里的微讶——她并没从李枣儿眼中看到熟悉的厌恶,低下头去看丝帕,手里揉捏着料子,道:“料子是好的,绣工也上乘,但绣得太过精致,就不免显得呆板无趣,没有意味了。不过,总的来说,也是上品。姑娘身边这小丫头的女红,已是顶顶难得的了。”犹豫了一下,她又细细看了看丝帕,道:“虽然少些灵气,但比绣坊里的姑娘强得多了。不知这丫头在姑娘身边领什么差事?可是要贴身服侍?若能将她拨到绣坊,一来其他姑娘也能学习一下,二来,六娘也想和她研究一下怎么才能绣得更好。”
“六娘真是和我想到一起去了。”李枣儿轻轻抚掌,笑道:“我正是有这个意思,打算把她拨来你这边,不过……”她微一蹙眉,声音沉了沉,道:“这丫头还小,不懂人情世故,只怕要让六娘费心了。”
舒六娘略一愣,细瞧李枣儿不怎么愉快的脸色,心里有了几分认知,便开口道:“姑娘要六娘做什么,请尽管吩咐。”
“谈不上吩咐。”李枣儿看着舒六娘,缓缓笑开,“就是想请六娘帮一个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