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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波浩渺 第六十六章
檀心已经有所察觉,加紧了攻城,十天缓慢地过去,景曦渺下命令坚守不出,不准守城将士出城作战,京城池深城高,固若金汤,哪里是那么容易攻下的。韩梦圭不停地跑来报告粮食紧缺的严酷情况,景曦渺根本不为所动,对于武将出城剿判决一死战的请求也不理不睬。
韩梦圭忧心忡忡“依皇上看,我们能坚持到援军来的时候吗?外边各州府的地方长官不会趁机作乱,独霸一方吗?”
“月内援军必然会来,一个月的时间大家都在观望,还不至于有多少人会立刻叛乱。”景曦渺说得很轻松,各地的奏折都被隔断了,他突然没了事可做,伏在案上练字,依韩梦圭来看皇上这副模样,比前几个月还要闲适镇定。
“皇上这是无欲则刚吗?”韩梦圭本来是在心里嘀咕的,不知道是怎么就说出了声。景曦渺猛地抬起头,瞪着韩梦圭,韩梦圭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景曦渺脸色阴沈,但是没有跟他计较,继续写他的字“你想让朕做什么呢?朕却知道做一个好的统帅,第一个要的就是坚毅,不可不可被外物乱了心神,事态时局一旦看好了做了决定就应当心无旁骛,一直做到最后。”
韩梦圭低下头“这是太尉说过的,”景曦渺手中的笔悬停在纸上“皇上心里还在想着太尉。”
皇上的御笔被丢向了一边,景曦渺长叹一声,站起身走到窗边“韩梦圭,你今天就是有意招惹朕吗?你脖子上的脑袋在那个位置上腻歪了了是不是?”
“臣也不过就是个文官,必然要揣测圣意,为自己做三步以外的打算。”韩梦圭低着头“臣是想试探皇上的口风罢了。倘或太尉还活着,如果皇上真有了丢弃太尉的意思,那么等事情了了,臣自然要上折子弹劾太尉;如果皇上仍旧不会动太尉,那么臣就上折子保太尉。”
景曦渺转过身来,看着韩梦圭,韩梦圭的头深深地低着,不肯看着他的皇上“韩梦圭,依你说,文臣就那么没有良心和骨气吗?”
“文臣也有良心和骨气,但是文臣效忠的是皇上,或者说是景氏皇权,皇上知道为什么吗?就是因为文臣的生存之道,他只能在他的皇帝那里得到保护和重用,文臣没有权力,但是只要他们的主人皇上您有权力,他们就有权力,他必须时时刻刻了解皇上的心思,在合适的时候,利用皇上的心思和时机达成自己的目的。”
韩梦圭在提醒他早为处置太尉的事下定决心。景曦渺却沈默着望着窗外,芭蕉声细细,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象着,跟相里若木在这里,对酌对弈抑或只是对坐。他怎么可能不去想相里若木,一刻也没有停止想念,抛开江山抛开亿兆苍生抛开所有的纷繁和浮华,自己只是一个被遗弃的人。孤零零地面对着朝廷天下,不能够信任任何人,不能够偏听任何人,可是他却在心底里去想,如果是相里若木处在这种危急的情势下会如何做,然后在心里无望地希望自己也能够做的同样好。
纷繁危急的各种事情扑面而来,所有人都等着他来做决定,最开始手握权力的那点乐趣很快就消逝了,他终于知道权杖的分量几乎能压垮他,他盖上玉玺的每一份旨意都有可能带来毁灭,他知道他对多少人负有怎样的责任的时候,开始能够体会相里若木当初选择爱他的艰难。可是,每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他都抓着被子拼命忍着想要嚎哭的欲望,那又为什么爱她爱到所有的一切都能够轻易抛下的程度?嫉妒吗?委屈吗?他隔着衣服轻轻抚摸着胸口的玉,为什么那个时候,再次得到它的时候,明明又好像,天地间只有我是最重要的唯一。
朕会度过眼前的危机,朕将真正君临天下,朕是天子,天子无私意,天子无私情,他慢慢走出寝宫,一片湖水,一池荷花。朕会成为千秋万代歌颂的圣主,这是景曦渺从没想过的,我可以吗?相里若木已经不再挡在他的面前,他可以行使自己的意志,击败檀心后,他将收回兵权,天下将真正成为他的天下。他的眼前将不再是一池狭仄的池水,他将拥有浩渺的辽阔。
相里若木因为他自己的选择,已经失去了一切,他在他的面前不再那么高山仰止,他甚至可以找到他,囚禁他。他的呼吸急促了,是啊,他为什么没有这么想过呢?他想要看到相里若木的时候就能够看到他,他从前最大的梦想也不过就是如此而已,每一天每一天,生命中的每一天都能够看到他。他曾经甚至为了这个愿望,宁愿只活到成年的那一天。现在他刚刚才意识到他可以做到了,可以做到,一直到几十年后,他仍旧可以拥有他。景曦渺从来也未曾有过这么疯狂的想法,他的指甲深深地抠进了手掌,只是,代价是,不再有爱。
景曦渺扶着自己的头,那不是自己想要的,那绝不是自己想要的,自己是不是太累了。身后一个将军匆忙跑进来“陛下,福宁王的军队到了,城外叛军已经调整部署准备迎战福宁王了。”
景曦渺转过身来,太好了,来得太好了。
景曦渺召见了所有将军们,干脆利落地下令配合福宁王的军队对叛军进行夹击。叛军已经自乱阵脚,等到五天后得到消息,相里一平带着十几万人驰援回来,叛军败事已定。
只不过檀心手里还握着一张王牌没有打出来,他知道,不过景曦渺也知道。“朕是一定不会放过景檀心这个祸害的。”景曦渺看着地图“相里若木在他的手里,他不可能杀了他,所以,这里,”他指着城外相里一平陈兵之地“虽然这里防守更严密,兵力更强,但是檀心仍旧会选择这里突围退守到毓江王藩国的。他算准了拿相里若木相威胁的话,相里一平是一定会放他走的。”
韩梦圭也低头看着地图,却在琢磨景曦渺的话“皇上想怎么做呢?会投鼠忌器是一定的,太尉在景檀心手里就是张王牌,难道皇上就能够为了一个景檀心而至太尉于不顾吗?不如放他们走吧,算了吧皇上,太尉就算被他们劫持,一则他们还妄想用太尉的声望招揽旧部,二则李允之也不大可能会允许景檀心杀太尉的,这样我们就有时间想办法两全其美地解决这个问题。”
“朕这次是绝对不可能放走景檀心的。”景曦渺不为所动地重复着,眼神却游离迷茫。韩梦圭有些慌了,痛恨也罢,迁怒也罢,总之这一次的皇上似乎是下定了决心。
“皇上,”韩梦圭挡在景曦渺的路上跪下“皇上,臣不是看在跟太尉有私交的情分上为他说话,臣是看在皇上将臣视为朋友的情分上为皇上着想才说的,皇上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皇上如果要去亲自督战,相里一平是会听从皇上的命令,可是景檀心也一定会拼个鱼死网破。太尉在他的手里,他一定会杀了太尉。皇上请想想,太尉他这些年为皇上付出了多少,太尉在皇上身上用的心,我们这些个外人不好说,可是皇上自己都是知道的。太尉确是为了个女人回来了,寒了皇上的心,可是皇上,那是十几年前太尉二十岁不到时爱过的女人,太尉一念这些年,足见其有情有义,若不是这样的太尉又怎么能那么爱皇上呢?若不是这样的太尉又怎么能得到皇上这么多年的爱?太尉不回来,他就不是相里若木了,就不是一个能把到手的皇权还给皇上的那个有血性的男人了。”
“你给朕闭嘴。”景曦渺没有后退的意思,厉声喝着韩梦圭,身子却微微发抖,说不出更多的话。
“皇上,您去也是白去,景檀心一定会在皇上面前把刀逼在太尉的脖子上。就算皇上恨太尉,恨到希望别人替您杀了他,可是皇上您真能看着景檀心割破相里若木的喉咙吗?”韩梦圭拽住景曦渺,死活豁出去了“皇上,您何苦去遭那个罪,皇上就真的恨太尉恨到这份儿上了吗?皇上会后悔的。”
“门口的侍卫是死的吗?给朕进来。”景曦渺恼怒地一脚踢开韩梦圭,景曦渺自己的侍卫齐刷刷地冲了进来“把韩梦圭给朕看起来,百无一用是书生,等朕回来再处置你。”
烟波浩渺 第六十七章
景曦渺在山谷中安静地等待,这是一个晨曦,清凉湿润的空气里带着夏季清晨草木的甘甜,只不过景曦渺有些品味不到,他皱着眉头久久望着山梁上那抹金色的光辉,若木这个名字的含义是上古传说中代表太阳的神树,传说它生长着金色的枝条,辉煌而壮丽。
相里若木就是这个样子的对吗?只要看见他,心中就止不住迷恋,想要待在他身边,奢望拥有他,因为他的光辉能够照满自己的道路,从前那样阴微偷生的日子也因为他而消逝了。所以无论如何,他想要看他一眼。也许仅仅是因为,从来也没有谁曾像他那样对自己满怀希望。
景曦渺的侍卫在他的耳边低语,溃败的叛军果然朝着这个山谷而来,景曦渺只是点点头。侍卫只好退下,看着皇上呆呆望着山谷上空狭仄的天空,思绪不知游离在何处,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转换过姿势了。然而远远地,渐渐地,传来激烈的马蹄声,山谷里的伏兵隐蔽了起来,景曦渺收回视线,跑在最前面的是一辆战车,景曦渺面无表情地看着,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也能确定上面坐着的是谁,心底深处一阵焦躁。
檀心正在一辆三人战车上,由一名士兵驾着车,即使马车剧烈颠簸着,在车上坐着的高大男人仍旧表情安闲,仿佛他还是这场战争的指挥者,而不是人质,仿佛檀心手里的匕首也没有比在他的喉咙上随时可能随着檀心身体的摇晃而割破他的血管。
李允之骑在马上,尾随在后,这只队伍由当初的将近十万人,打剩了现在的几千人,他没有想到小皇帝在剧变面前如此镇定,所以他指挥生涯中的第一次惨败就败给了小皇帝。皇帝调兵的速度这么快,只能说明那个小皇帝早就用那个白痴景裕防着自己了,但是如果那个白痴景裕没有那个骁勇善战的将军,那么他也能抢在相里一平调大军回来之前将他们消灭──都说檀心知人,那么那个景曦渺就是更知人,而且能够用更光明些的手段加以利用。也许檀心的这一切,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成功。
他边向前边观察着这个山谷,地势太险恶了,按照他的想法,是绝对不应该进入这里的,但是檀心“停下来,”李允之让军队停止前进。
“怎么了?”檀心只来得及回头问李允之这一句话,两旁的山上突然喊声如雷旌旗飘扬,他惊慌地抬起头,无数冰冷的箭头对准了下边的军队。他回过头来,惊诧地在二十步开外的地方看到众人簇拥着一个他原以为在战场上绝对看不到的人。
“马上投降,否则朕就射死相里若木。”景曦渺冷冷地说,檀心张大了嘴,本来该他说的话竟然被景曦渺抢了先,他足足愣在原地有几句话的功夫,呆看着景曦渺拉满了一张弓,正对着相里若木的胸膛。
相里若木坐在战车上,手腕撑着下巴,好整以暇的慵懒模样就仿佛他待在景曦渺的皇宫里,而不是千钧一发的战场上。他没有表情的脸,在看到景曦渺的一瞬间发生了细微的变化,眉毛扬了起来,眼神里不自觉地含了笑意,仿佛没有看见景曦渺对着他的弓箭。
他有些贪婪地望着眼前的孩子,又瘦了,好容易养胖了一点结果这么几个月就又瘦了回去,眼眶下边还微微泛着青,也不知道多久没有睡觉了,竟然还撑得住拉开弓箭对着自己,果然是长能耐了。可是自己看着他,连转开眼都办不到,喜欢──进了骨子里。
“你说什么?”檀心张口结舌地问景曦渺。
景曦渺拉着弓弦的手稳如磐石,连一丝发抖都看不到“朕再说一遍,如果你们不肯投降,朕就射死相里若木,别想用这种蹩脚的把戏骗朕,相里若木活着对你们要比对朕的利益大的多。”景曦渺从一开始就在想,从十几天前就在思考,解决掉自己致命把柄的唯一方法,就是把他变成对方的把柄“马上投降,否则朕就杀了你们的主子,事实上,忍辱负重了这么多年,朕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亲手杀了他。”他冷冷地几乎是厌恶地看着那个他曾爱着的男人,相里若木在听到他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变了变,但是什么都没有说。
檀心呆愣地傻瞪着景曦渺,景曦渺,和景曦渺身后几十个与他年岁相仿的侍卫都同样举着弓箭,对准着相里若木的胸膛。景曦渺竟然认为这一切是相里若木主使的,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不是最爱那个男人了吗?可是檀心在混乱中也听得见自己在问,这世上真的有爱吗?你竟然妄想用景曦渺一生最大的敌人来威胁景曦渺,赌的就是自己从来都不相信的爱?可是,可是,景曦渺不是他,不是吗?
“景曦渺收起你的虚张声势吧,就算他背叛了你,你下得了手杀他吗?”檀心说,但是他已经开始慌乱了,如果是自己,一定会趁这个机会杀了相里若木,从此大权独揽的,至少也不会让这个能号召起军队的人跟随叛军一起离开。
“只要朕松开弓弦,景檀心,你再次号召起军队的可能就化为乌有了,投降吧,你无路可走了。”景曦渺说,他看着相里若木,他的腿上殷红一片,他是受伤了,还是瘸了?景曦渺微微移动了箭头对准了相里若木的心口,相里若木看着那双直视他的熟悉的黑亮的眼睛,几乎不被觉察地向着景曦渺点了点头,景曦渺心底里的勇气终于汇集起来,他松开弓弦,离弦的箭飞了出去。
檀心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尖叫,景曦渺的箭只偏离了相里若木的心口一点,射在了相里若木的左臂上,景曦渺又搭起一只箭,檀心不相信地看着血从相里若木的胳膊里流出来,慌乱中手里的匕首松了一分,景曦渺根本就没有顾及相里若木,他的所有打算都失效了。
就在他手中的匕首离开相里若木咽喉的一瞬间,斜刺里猛地一剑递出刺落了檀心的匕首,李允之抓住了檀心的胳膊将他拽下战车“檀心,已经结束了。”
檀心歇斯底里地大叫,李允之一手拿剑一手紧紧搂住他“檀心,我早就该阻止你了。你走的太远了,我爱你,可是,那不能成为我背叛朋友的理由。”
景曦渺的侍卫早已经放下了弓箭,干脆利落地将相里若木和其他人隔开。景曦渺手里的弓箭松了,掉在地上,他摸了摸手心,全都是汗,自己竟然不觉得,是啊,都结束了。他远远地看见相里若木透过人群缝隙看着自己,目光还是那么眷恋火热,就好像他想要看着的只有自己,就好像自己还是被他爱着,始终被他爱着。
景曦渺站在原地,没有上前也没有走开,皇宫的御医已经过去了,一阵忙乱后领头的御医匆忙走过来告诉景曦渺,太尉腿上和胳膊上的伤都没有大碍,虽然太尉被下了使得行动迟缓的药,但是大概几个时辰后也就会恢复。景曦渺无意识地舒了一口气,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叛军已经全部被缴械捆绑起来,檀心在看到太医的一瞬间明白过来“景曦渺──”他发狂地喊,景曦渺抬起头,檀心也许已经疯了“我诅咒你”景曦渺疲倦地摆摆手,叫过自己的一个侍卫“把他给朕关到谁都听不到他叫喊的地方。”说完自己转身上马准备离开,相里若木推开挡在他面前给他包扎伤口的太医“曦渺。”
景曦渺没有回头,攥着缰绳的手开始发抖,说不上来是恼怒还是委屈。檀心刚好被士兵拽着拖过他的马前,看着他愣了一下,忽然间全部都明白了,他的愤怒消失了,给了景曦渺一个不怀好意又洋洋自得的微笑“景曦渺,我们景氏全都是被诅咒的,谁也得不到好。”
“给我滚。”景曦渺憎恶地低声地檀心说,怒火超过了委屈,双腿一夹,骏马带着他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奔去,皇上的侍卫们纷纷跟了上去。
“曦渺,”相里若木着急地想站起来,可是四肢都没有力气,根本就爬不上马背。
烟波浩渺 第六十八章
韩梦圭一大早地就往皇上寝宫跑,请安,连带着瞧瞧皇上脸色,昨儿自己孟浪给皇上添堵,哪知道皇上有那样让他拍案叫绝的后招留着,今儿得想想这话怎么说能说得皇上心情好。谁知在距离皇上寝宫外头碰见了相里若木。
“太尉大人。”韩梦圭几步走上来“太尉大人怎么不进去?”一句问完,韩梦圭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刘公公从里面出来,先给太尉请安,相里若木明显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出口却还是从前见着刘公公时的第一句话“皇上昨晚睡得好吗?吃得好不好?”
刘公公有些尴尬似的笑了笑,躬身回答“皇上这些天都失眠,昨夜倒好,难得睡足了三个时辰,今早起来也进了早膳,瞧着脸色也好。”相里若木点点头,刘公公忙又跟了一句“可是皇上说,请太尉回去待旨。”
韩梦圭以为相里若木会大发雷霆,但是相里若木足足沈默了三五句话的功夫,只是说“我在这儿等到皇上想见我的时候。”
相里若木似乎刚要说些让刘公公转给皇上的话,刘公公身后一个侍卫突然粗声大气地插话进来“太尉大人,皇上说了,请您赶紧回太尉府去。”
相里若木收住口,眼神陡然变了,冷酷的表情让刘公公冷汗直冒,往前十年,朝廷上下还没有人敢如此口气冲撞太尉。相里若木看着那个敢堵住自己话的侍卫,自己并不记得这个侍卫,只是看到他跟景曦渺年龄相仿,将成年未成年的半大孩子,便知道是那时候命相里一平给景曦渺找来的没有背景的平民少年侍卫,当初的用意就是用来给景曦渺培植心腹,用来在危急时候保护景曦渺的,所以这些个侍卫从不听命于太尉府,只效忠于景曦渺。
韩梦圭连忙呵斥那侍卫“你一个三等侍卫,怎么在太尉面前无理?”
那侍卫见韩梦圭说,便向韩梦圭马马虎虎地行了个礼“大司农大人,我只是按皇上的命令行事罢了。皇上说见了太尉就命他回去,倘若太尉不肯,还要将太尉强行送回太尉府。怎么着?太尉,你也是军队里老一辈儿的人了,你还是赶紧回去吧,难道还想等我们拿你不成?到时候你脸往哪放啊?”
韩梦圭被顶得一愣,相里若木的手倏地按在剑上,韩梦圭心里咯!一下,相里若木驰骋疆场十几年,像这个侍卫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个上将军了,估计一辈子也没受过这种无名小卒的气。好在相里若木的手按在剑上,迟迟没有动,韩梦圭稍稍松了口气。
那个侍卫倒不依不饶“怎么回事?你还真想动手不成?哥儿几个过来,太尉要造反了。”十几个侍卫一下子涌出来,十几把刀都抽了出来。
相里若木根本没有放在眼里,气极反笑“嫩了点”韩梦圭一把抓住相里若木的袖子“太尉,您赶紧回太尉府去,我进去见皇上,问问皇上是怎么回事。”
“用不着,我就是要教训教训这几个狗崽子。”相里若木推开韩梦圭。
韩梦圭踉跄一步又上来死死拽住相里若木“太尉,太尉,打狗还得看主人,你教训他们几个,就是教训皇上,这是什么节骨眼上,你是不是再不想见皇上了。”
相里若木抽出一半的宝剑放了回去“皇上真是那么说的?”他看着那个小侍卫。
那侍卫脖子一梗“谁还敢假传圣旨不成?”
相里若木回身就走,腿上有伤让他走得很不利落,韩梦圭想跟上去,又见宫里边出来个人,衣袖一晃倒像是个熟人,站住脚一看,可不是程旭良嘛。韩梦圭不追相里若木,专等程旭良出来问问皇上的意思。
“程兄,程兄留步。”廷尉程旭良才出了皇上寝宫不多远就听见有人唤他,停步四顾,一个身材修长容貌清秀的青年官员从宫墙角转了过来,脸上犹带着笑,原来是韩梦圭。
“程兄这一大早的来见皇上,所为何事啊?”韩梦圭将他招呼到宫墙后头的僻静处。“方才外边吵扰,皇上听见没有。”
“梦圭方才在外边?”程旭良不明就里,不过倒也不在乎“皇上听见了,还打发一个小太监出来看看是怎么了,不过皇上倒没说什么。”
韩梦圭寻思了一下,知道从程旭良这儿也问不出再多的,不过皇上知道,却漠不关心,这事儿就不好办了,恐怕皇上一时半会都不想听见跟太尉相关的事,自己这会就更不能进去多嘴,不如不进去。
“梦圭如无事,那我就先走了,廷尉署还有紧要公务要办。”程旭良等不得他,急着要走。韩梦圭听了他的话,心思一转,连忙拉住他“程兄忙得是什么,不如到我那喝喝茶,你我忙了这些天也没空说说话儿。如今大势已定,事态明朗,连皇上都不急了,你我正好歇歇。”
“唉,梦圭,我这廷尉署比不了你那儿,你那儿的活须得是徐徐的做,我这儿只要有了活儿,那就是立时得办的,皇上等着呢。”程旭良只管推脱着,急着要走。“梦圭不也是要见皇上吗?赶紧进去吧。”
“啊,不不,今日我没什么急等着回皇上的,明日再来见皇上也使得。”韩梦圭见程旭良急,越发不肯让他走脱“程兄那儿忙的是什么,莫非皇上立刻就要审李允之景檀心谋逆的事?”
“梦圭,这事倒是不背着你,反正一会你要是进去见皇上,皇上肯定也会告诉你。”程旭良多少也知道韩梦圭跟皇上什么交情,况且本就是耿直之人“朝臣们联名在廷尉署告发太尉擅离职守,我就是来禀明皇上等皇上示下的。”
“告到廷尉署?”韩梦圭手里有了点汗,绝啊,这回不上折子了,打起官司来了。可是只要是将军们被剥了兵权,进了廷尉署那就没有好果子吃,进了那里边,就不只是当初被告的那点罪名了,这些酷吏什么罪名都折腾得出来,就连宰相刘未这时候都不可能不掺和进来,太尉现在倒了,没了兵权,他们要不趁这时候落井下石,把太尉整到永无翻身之日,那他韩梦圭都不姓韩了。
“呵呵,”韩梦圭干笑了几声“皇上是不可能让太尉进廷尉署的,程兄还真亲自来一趟,要我说,递个折子就行的事了。”
程旭良带了点嘲讽似的冷笑“梦圭,你一向最能猜皇上心思了,不过这回你猜错了。”
“你说什么?”韩梦圭没有在乎程旭良的嘲讽,皇上同意了?把太尉交给那些个酷吏去审?这一审不但颜面不存,而且这时节,太尉府什么都不是了,只要皇上松一松口风,那就是真要彻底绝了太尉了。“皇上不会就是派了个大臣跟太尉问话吧?”
“梦圭,你又错了。”程旭良看着韩梦圭,不过他没有再笑,一张脸绷得很紧,又露出那副韩梦圭一向嗤之以鼻的公事公办的派头“皇上说了,这事就交给廷尉署来办了。”
韩梦圭吞咽了一下,皇上要用廷尉署彻底整垮太尉?“程兄等等,”他又叫住了程旭良“太尉对程兄有知遇之恩,程兄难道忘记了吗?”
“程旭良终身难忘,”程旭良有些不耐烦了“可是这是皇上的意思。”
“皇上皇上,你知道皇上什么?”韩梦圭也火了“你知道坐在上面的那个皇上他到底是什么意思?皇上是不袒护太尉了,可是廷尉大人你也别把事情做过了,你知道不知道皇上跟太尉他们君臣是什么情分。你知不知道太尉为了皇上,到手的江山都可以不要,皇上为了太尉更是连心血都要熬干了。”
“你说的这些,我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程旭良机械地说,脸上更带着一种让韩梦圭厌恶的高傲“我只知道太尉大人这些年所行之事,全是忤逆犯上。诛杀废帝和皇太后,专权跋扈,罪不容诛。为江山社稷,程旭良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韩梦圭紧紧抿着嘴唇,看着程旭良,缓缓地说“程兄是想要个好名声吧。看来程兄是铁了心了要把这事扩大化啊,可是你知道吗,只要你敢给太尉一个‘罪不容诛’的罪名,哪怕最后这是皇上授意你这么做的,可是太尉一死,皇上立刻就会后悔,他马上就会杀了你。不过可能你也想到了这点,大家都是聪明人。可是你不在乎,只要搬倒太尉,史官们就能给你大书一笔,从此你就能名垂青史,哼。
可能我说的有点过,我们本该是同科,我就念得当年的旧情说一句。给太尉留点情面,这事你再缓缓。皇上虽然允了,可是这事本就不急,你今日办也可,明日办也可。你迟一日,说不定明日皇上就变了心思,不会再让你去寻太尉的晦气了。”
“那下臣更不能等到明天了。”
韩梦圭几乎被这句话噎死“好好好,你去你去,这事无论能不能遂得了你的心思,也无论相里若木将来跟不跟你计较,皇上都会记住你一辈子。”
程旭良再不理他,扬长而去,韩梦圭被气个倒仰。
烟波浩渺 第六十九章
太尉府里,一片压抑的安静,不知道相里若木有没有闲情感叹门可罗雀。
相里若木正在喝酒,现在连可以对谈的李允之都没有了,这时候已经是夏末秋初,似乎每到这个季节总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当初给景曦渺造的园子,本来是景曦渺不肯回皇宫,自己又不愿意委屈他所以为他新盖的。后来局势变化,景曦渺被他送回宫,他又要给将来的打仗省钱粮,所以这个园子就停了下来。不过即使如此也盖出了几分样子,如今从倾颓的园门走进来看看,夏末时候,繁华尽落,闲池阁。
原先的打算,等钱财富余些的时候,还想继续把这园子修完,景曦渺不会安分在皇宫里待着,出来的时候,还得给他准备个待着舒心的地方。不过倒也不急,南方的藩国势力彻底铲除之后,想让景曦渺到南方看看。他的江山何等辽阔,应该让他亲眼去看,那要比奏折上写的真切。顺便瞧瞧南方的园子抑或是山水,倘或觉得什么地方好,回来也能修补在自家园子里。
本来以为景曦渺不想在皇宫里见他,这会就一定会来太尉府找他,以景曦渺的个性,就算再生气憋屈,也会想要来弄个清楚。可是这时候已经过了正午了,依然没有见着他。如果景曦渺不想知道,懒得知道,无所谓他就真有点害怕了,景曦渺真到什么都不想要的份上,他说什么都晚了。他喝了点酒,想着景曦渺见都不想见自己,是不是因为这些年对景曦渺真的不够好,从前该放下的也许早就该放下,如果喜欢景曦渺这一点能够早一点坦然面对,也就不至于每每让景曦渺觉得寒心。
相里若木不适合想这些事,这跟打仗不同,没有什么战略价值可以总结,也想不清楚,他只是想景曦渺,想看见他。
昨天他还在想,景曦渺在这场危机面前要怎么做。景曦渺就出现了,拿着弓箭对着他,在檀心开口威胁之前用同样的事先开口威胁檀心,檀心惊慌失措。他当时几乎笑出来,景曦渺聪明,他一直知道。原则来讲,人质危急无法解决,无论妥协对方还是相反,人质都有可能被杀掉。所以景曦渺亲自出马了,把人质的问题丢给了对方处理,他一箭射偏,檀心和李允之仍然会相信景曦渺胡扯的话,是因为他们知道景曦渺向来射箭不准,即使射偏也是完全要取自己性命的意思。可是自己却在信里看到景曦渺至少五次说过对自己最近的射箭技艺自信满满要炫给自己看。果然,景曦渺学什么就像什么,虽然第一次炫就是一箭射在自己胳膊上。不过这样敢作敢为或者说敢亲力亲为的景曦渺让他更加喜欢,更加转不开视线,一直到景曦渺绝尘而去。
家人突然飞奔进来,相里若木连忙迎过去“皇上来了吗?”
“太太尉大人,不不是皇上,”老管家扎着手,慌乱得不合情理“是是廷尉署来来拿大人。”
相里若木似乎吃惊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常态,口里说着“知道了。”便向外走,管家连忙跟着,相里若木在书房停留了一下,再出来,出了二门就见到乱糟糟的廷尉署官兵往里闯,家人被赶得连喊带叫,整个太尉府闹得鸡飞狗跳,气的老管家直跺脚。
“廷尉大人,是要抄我的家吗?”相里若木看着程旭良,口气却淡淡的,并没有多大威胁的意味,不过在有些愚人听起来,似乎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失了底气。
“太尉大人放心,我不过就是按照办事的章程,将太尉府封了,一个人也不准擅自出入而已。”程旭良冷着脸。
“相里府里到处都有祖皇帝赏赐,你是不敢抄吧,否则,你早就动手了。”相里若木微微一笑,也不太在意。
程旭良被说中要害,嘴拙得答不上来“来人啊,把太尉拿下。”
没有人动,太尉在朝中的威势,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即使如今事败,威严还是不减。
“没听到我的话吗,把太尉拿下。”程旭良恼了。廷尉署的人这才战战兢兢过来,相里若木没有什么话,跟着这些人就出了门。囚车这玩意儿是相里若木第一次坐,高高在上,四面八方都看得见也能被看得见。
老百姓出来看热闹,倒没什么,本来就好热闹,相里若木的官声算不得好也算不得坏。百姓倒没见到太尉盘剥过他们什么,但是多少年战乱不断,百姓无处可怪,本来就只知道自己街坊上眼面前的事,至于为什么会打仗他们不知道,所以战争这个责任自然是要怪在次次都领兵的相里若木头上。再加上那些读过书的文人不满意太尉专权,到处散播太尉穷兵黩武,欺压皇上的事,老百姓听惯了书场里说的权臣夺政,欺辱皇上的事,自然最容易听信这个版本。所以好事儿的今天都乐得见到皇上剥了太尉的兵权又抓了太尉,不过也有明些事理的,叹息功高盖主,至如今无可赏赐之时,恐怕皇上只能赏你个死了,伴君如伴虎啊。
相里若木似乎全未听见这些议论,身在囚车里却安之若素,淡定自若,也便有人叹息,好个英武的人物,真是可惜了得。
不过走进廷尉署的时候相里若木略微吃了一惊,文官旧臣倒是来得很齐全“皇上没来吗?这个阵势,我还以为是要改在这里上朝。”
“相里若木,不可再多口。”程旭良已经立在案后“还不快跪下听审。”
相里若木深吸了一口气“你”“没看见本官都没有坐下吗?本官是在替皇上问你话,你跪还是不跪?”程旭良堵住了相里若木的话,根本容不得他再耍昔日威风。虎落平阳,就是虎落平阳。“难道皇上问你话的时候你也不跪?”
相里若木桀骜之气褪了下去,先屈下一条伤腿,再慢慢跪下另一条腿“臣相里若木回皇上的话。”
“相里若木,往日里,是谁给你的权力,让你见到皇上的时候连跪都不跪?”程旭良一问出口,文官里就有了些微的声音。不知道是谁冷笑一声,低声道“莫言炙手手可热,须臾火尽灰亦灭。”
相里若木咬了咬下唇,最后抬起头“廷尉大人,这是皇上让你问的?”
“放肆,你还敢当堂质问本官?”程旭良喝道“皇上让我问案,我所问和你所答都会记录下来,随后就会呈给皇上。”
相里若木缓慢地吐出一口气“回皇上,臣无话可说。”
烟波浩渺 第七十章
廷尉署外韩梦圭那辆标志性的青布马车停了下来,从几年前韩梦圭管着皇上内帑的时候他就是个大忙人,尤其是战事开始后,这架马车停在谁家门口,就像是瘟神登门,韩梦圭不是来要钱的就是来借粮的,尤其是那些在外省有田庄的官员,更是怕韩梦圭怕的要死。谁人不认得韩梦圭的马车啊,今天也是如此,韩梦圭的车一过来,就有人认出来。
“韩大司农。”
韩梦圭笑迎上去“刘大人,您来廷尉署,难道不是要进去的吗?”
“呵呵,”老头拄着拐杖略带尴尬地笑笑“我呵呵,我是专程在这等韩大人的。”
韩梦圭似乎觉得挺有意思,笑呵呵地没一点架子,可也没有一点谦虚的意思“刘大人不是在这儿等我,刘大人是在这儿等皇上的,看来皇上放在刘大人心里那些话,刘大人想通了?打算帮着皇上办事了?”
刘未倒也不在意“我原是在这儿等着皇上,但是看见了韩大人,就知道不用等皇上了。”
“刘大人,要是算上先头儿景曦明的时候,您老也算是三朝老臣了,我这个后生晚辈一直都琢磨,您有什么为官之道能保的如此无边风光呢?大人不妨教教我。”韩梦圭似乎有话要说,又似乎不急,闲扯了起来。
“韩大人,这──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无非就是,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要跟皇上,站在一个队里。再有,在昏君当道的时候,就做个庸臣,在圣君的时候,就做个贤臣。唉,可惜我老了,没有几天活头儿了,像韩大人您,却赶上了好时候,可以在明主身边,做个贤臣,大慰平生啊,老朽其实着实羡慕你。”刘未叹息一声“如今老了,老头子我啊,有两桩心愿,一是盼个善终,二呢,是盼望着死后家族仍然能够兴盛不衰。这两件事,都只有皇上能给我,所以我也向韩大人讨个方,该怎么做,才能达成这心愿。”
韩梦圭没想到刘未说得如此诚恳,躬身行了礼“您老不必如此说,您的孙女是皇后,何患家门衰败。”韩梦圭直了腰,打住这话,皇上换人情那是皇上的事,不必他多口“其实皇上也是真有事要求您老。”
刘未颤颤巍巍地要跪下“皇上说求字,真是要杀了老朽啊。”
韩梦圭连忙拉住“刘大人,请听我说完。太尉以一个统兵元帅的身份,突然孤身返回,不但触了军法──其实这么说吧,这实在是个天大的事。此事皇上知道瞒不住,如果太尉不在廷尉署受审,不但朝廷里一干大臣们不服,而且也是继续扰乱朝纲法制,以后将军们更居功自傲,在外边骄纵起来,不服朝廷辖制,后患无穷。先时候边关的将军就有这类的例子,何况,近日之祸也就在于太尉府另有一套机制,由朝廷的廷尉署审理监督武将的旧制早已荒废。而且,皇上不得不想远些,等到万年之后,新君即位,皇上不想有哪个将军再效仿太尉的做法,毕竟能还政给皇上的太尉,只怕古今只得相里若木此一人。所以皇上想以此开个例子,今日让太尉来走个过场,以后只要将军有过错仍由廷尉署审查,不能再有过去那样不服天朝管的情形了。皇上要徐徐地用文官约束将军们的权力了,本朝文武不对等的情形太严重,从今以后至少也该使他们彼此有个牵制。”
“老臣明白。”刘未点点头“只怕皇上急着在审景檀心李允之前就先办太尉,是想要堵住文官的嘴,又要使得太尉跟这次谋逆的事分离开来。皇上急着给太尉落下个擅离职守的罪名,就是怕百官集体上书奏请皇上按谋逆大罪处置太尉。现如今按照军法给太尉定罪,罚了太尉,一是安了百官的心,二是表明了皇上不想再深究太尉的态度,也是给百官警示,让他们知道皇上心思,不要再生是非。皇上年纪虽小,谋事却周全长远,将来必定成为一代圣主。”
韩梦圭笑了起来“刘大人说的是,皇上果然说对了,刘大人什么都明白。那就──请吧,刘大人,我年纪太轻,单单是我,恐怕还压服不了人。皇上对这事很重视,论理审判肯定是要由廷尉署来做,以后才能形成一个好的定制,可是廷尉要是硬拗着皇上把太尉给定个死罪,皇上若是事后找补,那就是令行禁止做不到,白白费了皇上的苦心。”
廷尉署大约好多年没这么热闹过,韩梦圭进门便看见一屋子的人跟中间跪着的相里若木。这种场面不多见,韩梦圭在门槛上差点绊了一跤,相里若木是何等样的人物,如今竟当众跪在一个小小廷尉面前,真是
韩梦圭稳住了脚跟,立刻笑逐颜开“程兄,小弟来迟了些。”
“韩梦圭,你来了便来了,不要扰乱廷尉署审案。”程旭良一见韩梦圭嬉皮笑脸的样子就有些暗火。不过就是那种仗着机灵,整日忙着讨好皇上的狗腿文人而已,程旭良很是瞧不过眼他的做派。
韩梦圭也不在意,呵呵一笑,忽然站直了身子正色道“传皇上口谕──”
一句话下来,大臣们都慌了,忙忙起身跪下,程旭良忍了忍也从案后绕出来跪在地上,韩梦圭这才说“皇上说,‘太尉前方劳苦,腿上有伤,免跪,就站着听审吧。’”
大臣们爬了起来,相里若木看了韩梦圭一眼,吃力地爬了起来。程旭良气得一下跳起身“韩梦圭,皇上真有这样的旨意?”
韩梦圭嘿嘿一笑“我还能矫诏不成,再说,刘大人也在这,刘大人,你说我有胆子矫诏吗?”
大臣们都看着刘未,刘未宽厚一笑“程大人,我看您还是接着审吧。”
程旭良无法再说什么,今天无论问了相里若木什么,相里若木都是一句“无话可说”现在韩梦圭又来了,这是越发不顺。
“我问你,相里若木,当初废帝有什么过错,你为什么要废掉他,甚至株连皇太后,你是什么心肠,要干这样大逆不道的事?”程旭良一拍案子,厉声问道,相里若木站着身量很高,使得程旭良方才好容易营造出来的心里优势立刻就消逝了。
相里若木没有看着他,似乎在看着某个虚无的一点,微微张开唇,却半天没有发出声来。不过这次没等他说话,廷尉署大堂里就发出一声冷笑,程旭良抬起头看过去,又是韩梦圭。“韩梦圭,你到底要干什么?”
“程大人,你不是连当初太后一门如何篡权干政都不知道吧?”韩梦圭无所谓地说“天下是景氏的天下,如果不是皇上要太尉废除了文氏一门,说不定天下就姓文了,你问太尉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你该不会想要找来皇上,审审皇上是如何即位的吧?你想指责皇上弑弟即位?”
一句话如同惊雷一般丢下,整个廷尉署大堂鸦雀无声,无数个人暗地里倒抽冷气,事态急转直下,已经超过了最初的界限。相里若木慢慢抬起头。程旭良满脸涨得通红“韩梦圭,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没有什么意思,审案的人是你,你继续问吧。”韩梦圭冷哼一声。
程旭良不敢接着韩梦圭那个话茬说下去了“相里若木,我再问你,你你私自将皇上软禁在太尉府数个月又是什么意思?你竟然还挪用皇上内孥里的钱给自己修建园子。”
相里若木轻微地叹了口气,似乎也不想回答,最后开口说“皇上看中了太尉府里的马场,在那里学骑马。园子是给皇上修的,皇上的别苑。”
“分明是狡辩之词。”程旭良的确很恼火,相里若木和韩梦圭竟然把一切都推到皇上身上。
“得了吧,”韩梦圭的声音高到压过了他“你这是要审太尉还是要审皇上?皇上让你审太尉擅离职守的事,你就该问这事,你夹七夹八的问这么些话是什么意思?”
“你,韩梦圭你太嚣张了。”程旭良气的快要说不出话来,大臣们早就一片窃窃私语。有聪明谨慎的已经知道韩梦圭自己断不敢如此大胆,也就知道了皇上是什么意思,开始陆续偷偷离开廷尉署。也有忠君又有节气的在一边跟着斥责韩梦圭,不愿放弃能推倒相里若木的这个机会。
“皇上口谕,”韩梦圭忽然说。大臣们一怔,程旭良恼了“韩梦圭,皇上口谕还有一段一段传的吗?”
刘未忽然猛烈咳嗽了起来,大臣们都看了过来,刘未喘了一大口气“唉,人老了,咳嗽病又犯了。你们这些人到底接不接旨。”说着自己先跪了下去,众人见老宰相跪了,也就都跪了。
韩梦圭大声道“皇上有旨,‘倘或因为太尉官位太高,程旭良审问不明,便由同列为三公九卿的宰相刘未代为审理。’”
程旭良没有回话,但是由刘未代言,又是合规矩的,说不得只好让开了正位,老宰相上去换人,众官员也无法不服。
刘未慢慢站到案后,在案子上东弄弄西弄弄磨蹭了半日,又咳嗽了一阵子,才说“太尉,为什么擅离职守?呃太尉要从实说来,好呈报给皇上。”
相里若木说得很迟缓艰难“因为想要了结一件事,虽然知道皇上会动怒,可是还是必须回来不可。何况李允之──旧部甚多,景檀心和李允之叛乱似乎已经不可避免我以为我回来,可以让李允之改变念头,我着实不愿意跟李允之兵戎相见。”相里若木说完,陷入了一阵沈默,也许是太尉不正常的伤感语调,或者是什么,一阵子没有人继续说话。相里若木又说道“至于个中原由,只要这样转呈皇上,皇上都会明白的。”他看着一边飞笔记录的小吏,什么时候变成想跟景曦渺说句话,还要这样由人转奏的地步了。
半晌,刘未才老眼昏花地意识到他说完了“嗯可是统兵元帅玩忽职守,也是大罪,太尉这个职位是不能”
相里若木从袖子里取出一只鹅黄的小布包裹,打开来,一只白玉猛虎伏于方石之上,是太尉的大印。一众朝臣其实也没料到相里若木如此轻易地就交出了大印,目瞪口呆地看着刘未命侍从接过来,妥善包好,回头交给了韩梦圭。
“相里若木连降三级,廷杖八十──按照先朝惯例,可交黄金一百两免杖刑,相里若木你可以接受吗?”刘未问道,韩梦圭匆忙回头给他一个眼色,刘未心领神会自己接了话头“就这样吧,让家人交给廷尉署黄金四百两,你现在就可以走了。”刘未一阵剧烈的咳嗽“唉,人老了真是不重用了。”程旭良刚要说什么,刘未拉住道“韩大人,程大人,咱们到皇上跟前复命去吧。”一句话把程旭良堵死。
宰相在上面主持大局,虽然看着磨磨蹭蹭哆哆嗦嗦,可是几句话的功夫风驰电掣地已经把相里若木的太尉撤掉,文官堆在下边惊呆了,本意是要将相里若木拿进大牢,择日处死,可是如今他没了兵权,连太尉的官衔也丢了,一时之间他们再要怎样又不知道了。弹劾相里若木这事本来该有个牵头的人,大家好一哄而上,可是刘未是明摆着不跟他们掺和了,廷尉又是个直来直去的人,根本不懂得拉帮结夥。更何况,关键的是,一个没有兵权又没了太尉官衔的人,已经什么都不是了,说是被扳倒了也差不多,再要怎么弹劾他,都不急这一刻了,何况皇上是什么意思,大家还得回去揣摩私底下商量一下。因此底下的官员嗡嗡嗡苍蝇一样的嘀咕,都站起身要离开廷尉署。
韩梦圭笑嘻嘻地搂住程旭良的肩膀,低声说“程兄,你做得够狠啊。你走后我就跟皇上说,你肯定会趁机收拾相里若木。皇上还不信,把我骂了一顿,皇上觉得你受过相里的恩,又是个聪明人,以为你不会做事太过,而且你又素来是个清正廉洁之人,官声也好,同僚也认同你,让你审相里若木怎么看都应该很妥当。亏得我硬把皇上激到相里若木他家门口,皇上在看热闹的人堆里看着你是怎么绑着相里若木,怎么把他押上囚车,怎么游街,呵呵,皇上当时就傻眼了,当然咱们也就私下里说说,你是没看到当时皇上的脸,心疼得差点没当场哭出来。”
程旭良惊异地看着韩梦圭,韩梦圭拍拍他,一手还抱着相里若木的大印“我告诉过你,锋芒太露了,是肯定会被折断的,你就是不信。相里若木这次在北疆立了那么大的功你怎么就看不见了呢?我告诉你吧,把他这太尉职位撸了是皇上的意思不错,可是皇上说了,过几天军队开回来论功行赏的时候,封赏给相里若木的就是太尉这个职位,军权还是他的。不明白了吧?因为皇上信任相里若木,远远超过了对你对我,有相里若木给他管着军队,他才能对百官放心,你我也在百官之列。”说罢一笑,撇下程旭良,捧着太尉的大印扬长而去。
相里若木没有等韩梦圭,在一室朝臣的吵嚷中最先离开廷尉署,想要走得快一些,腿伤却疼得让他不能办到。在廷尉署的大门口,韩梦圭的马车还停在那,相里若木无意撇了一眼,忽然意识到马车附近的两个仆役格外眼熟。韩梦圭这人生活俭朴,出门从来都是只有一个赶车的马夫而已,他停了脚步,两人中的一个分明就是早上在皇宫里对他拔剑的侍从。
相里若木的心脏砰砰跳动,几乎不能呼吸“曦渺,”他走近马车忍不住叫出声,景曦渺就在门外等他吗?“曦渺,”马车帘子低垂,没有声音。侍卫对他怒目而视,粗鲁地说“快走开,随便喊皇上名讳你是不是疯了?”
门帘内还是没有反应,景曦渺这么铁石心肠吗?一个侍卫向相里若木一拳打过来,相里若木右手递出,仿佛随意似的化解了这一拳,左手掀开帘子。侍卫被抓住的上臂奇异地扭了一下,惨叫一声,胳膊被扭脱了臼。
相里若木没有看他,他看着马车发呆,马车里空空如也,什么人都没有。也许这个侍从就是跟着韩梦圭出来办事的,自己竟然以为会是景曦渺在外头等他,想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