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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我是拉好帐幔睡觉的,而那回却忘了,也忘了把百叶窗放下来。结果,一轮皎洁的满月(因为那天夜色很好),沿着自己的轨道,来到我窗户对面的天空,透过一无遮拦的窗玻璃窥视着我,用她那清丽的目光把我唤醒。夜深人静,我张开眼睛,看到了月亮澄净的银白色圆脸。它美丽却过于肃穆。我半欠着身子,伸手去拉帐幔。
天哪!多可怕的叫声!
夜晚的宁静和安逸,被响彻桑菲尔德府的一声狂野、刺耳的尖叫打破了。
我的脉搏停止了,我的心脏不再跳动,我伸出的胳膊僵住了。叫声消失,没有再起。说实在,无论谁发出这样的喊声,那可怕的尖叫无法立即重复一遍,就是安第斯山上长着巨翅的秃鹰,也难以在白云缭绕的高处,这样连叫两声。那发出叫声的东西得缓过气来才有力气再次喊叫。
这叫声来自三楼,因为正是我头顶上响起来的。在我的头顶——不错,就在我天花板上头的房间里——此刻我听到了一阵挣扎,从响声看似乎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一个几乎透不过气来的声音喊道:“救命呀!救命呀!救命呀!”连叫了三声。
“怎么没有人来呀?”这声音喊道。随后,是一阵发疯似的踉跄和跺脚,透过木板和灰泥我听得出来!
“罗切斯特!罗切斯特,看在上帝面上,快来呀?”
一扇房门开了。有人跑过,或者说冲过了走廊。另一个人的脚步踩在头顶的地板上,什么东西跌倒了,随之便是一片沉寂。
尽管我吓得四肢发抖,但还是穿上了几件衣服,走出房间。所有熟睡的人都被惊醒了,每个房间都响起了喊叫声和恐俱的喃喃声。门一扇扇打开了,人一个个探出头来。走廊上站满了人。男宾和女客们都从床上爬起来。“呵,怎么回事?”——“谁伤着了,”——“出了什么事呀?”——“掌灯呀!”——“起火了吗?”——“是不是有窃贼?”—一“我们得往哪儿逃呀?”四面八方响起了七嘴八舌的询问。要不是那月光,众人眼前会一片漆黑。他们来回乱跑,挤成一堆。有人哭泣,有人跌交,顿时乱作一团。
“见鬼,罗切斯特在哪儿?”登特上校叫道。“他床上没有人。”
“在这儿!在这儿:”一个声音喊着回答。“大家镇静些,我来了。”
走廊尽头的门开了,罗切斯特先生拿着蜡烛走过来。他刚从搂上下来,一位女士便径直朝他奔去,一把抓住他胳膊。那是英格拉姆小姐。“出了什么可怕的事了?”她说。“说呵!快让我们知道最坏的情况!”
“可别把我拉倒或者勒死呀,”他回答,因为此刻两位埃希顿小姐紧紧抓住他不放,两位遗孀穿着宽大的白色晨衣,像鼓足了风帆的船,向他直冲过来。
“什么事儿也没有!——什么事儿也没有?”他喊道。“不过是无事生非的一场彩排。女士们,让开,不然我要凶相毕露了。”
而他确实目露凶光,乌黑的眼睛直冒火星。他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补充道:“一个仆人做了一场恶梦,就是这么回事。她好激动,神经质,她把梦里见到的当成了鬼魂,或是这一类东西,而且吓得昏了过去。好吧,现在我得关照大家回自己房间里去。因为只有整座房子安静下来了,我们才好照应她。先生们,请你们给女士们做个榜样。英格拉姆小姐,我敢肯定,你会证实自己不会被无端的恐惧所压倒。艾米和路易莎,就像一对真正的鸽子那样回到自己的窝里去。夫人们(向着两位遗孀),要是你们在冷嗖嗖的走廊上再呆下去,那肯定要得感冒。”
他就这样连哄带叫,好不容易让所有的人再次进了各自的房间,关上了门。我没有等他命令我回到自己房间,便像来的时候一样悄悄地走了。
不过我没有上床,反倒小心地穿好了衣服。那声尖叫以后传来的响动和大声喊出来的话,很可能只有我听到,因为是从我头顶的房间传来的。但我很有把握,闹得整所房子惊惶失措的,不是仆人的恶梦。罗切斯特先生的解释不过是一时的编造,用来稳住客人的情绪而已。于是我穿上衣服以防不测。穿戴停当后,我久久地坐在窗边,眺望着静谧的庭园和银色的田野,连自己也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我似乎感到,在奇怪的喊叫、搏斗和呼救之后,必定要发生什么事情。
但没有。一切又复归平静。每个细微的响动都渐渐停止,一小时后整座桑菲尔德府便像沙漠一般沉寂了。暗夜与沉睡似乎又恢复了自己的王国。与此同时,月亮下沉,快要隐去。我不喜欢那么冷丝丝黑咕隆咚地坐着,心想虽然穿好了衣服,倒还是躺在床上的好。我离开了窗子,轻手轻脚地穿过地毯,正想弯腰去脱鞋,一只谨慎的手轻轻地敲响了我的门。
“要我帮忙吗?”我问。
“你没有睡?”我意料中的那个声音问道,那是我主人的嗓音。
“是的,先生。”
“而且穿了衣服?”
“不错。”
“那就出来吧,轻一点。”
我照他说的做了。罗切斯特先生端着灯,站在走廊上。
“我需要你帮忙,”他说“这边走,慢一点,别出声。”
我穿的是一双很薄的拖鞋,走在铺好席子的地板上,轻得像只猫。他溜过走廊,上了楼梯,在多事的三楼幽暗低矮的走廊上,停住了脚步,我尾随着,站在他旁边。
“你房间里有没有海绵?”他低声耳语道。
“有,先生。”
“有没有盐——易挥发的盐?”
“有的。”
“回去把这两样都拿来。”
我回到房间,从脸盆架上找到了海绵,从抽屉里找到了食盐,并顺原路返回。他依旧等待着,手里拿了把钥匙。他走近其中一扇黑色的小门,把钥匙插进锁孔,却又停下来同我说起话来。
“见到血你不会恶心吧?”
“我想不会吧,我从来没有经历过。”
我回答时不觉毛骨愧然,不过没有打寒颤,也没有头晕。
“把手伸给我,”他说“可不能冒让你昏倒的危险。”
我把手指放在他手里。“温暖而沉着”便是他的评价。他转动了一下钥匙,开了门。
我看见了一个似曾见过的房间,记得就在费尔法克斯太太带我流览整幢房子的那一天。房间里悬着挂毯,但此刻一部份已经卷了起来,露出了一扇门,以前是遮蔽着的。门敞开着,里面的灯光射向门外。我从那里听到了一阵断断续续的咆哮声,同狗叫差不多。罗切斯特先生放下蜡烛,对我说了声“等一下,”便往前向内间走去。他一进去便响起了一阵笑声,先是闹闹嚷嚷,后来以格雷斯.普尔妖怪般的哈哈声而告终。她当时就在那儿。他一声不吭地作了安排,不过我还听到有人低声地同他说了话。他走了出来,随手关了门。
“这儿来,简!”他说,我绕到了一张大床的另外一头,这张帷幔紧锁的床遮去了大半个房间。床头边有把安乐椅,椅子上坐了个人,除了外套什么都穿上了。他一动不动,脑袋往后靠着,双眼紧闭。罗切斯特先生把蜡烛端过他头顶。从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上,我认出了那个陌生人梅森。我还看到,他内衣的一边和一只胳膊几乎都浸透了血。
“拿着蜡烛,”罗切斯特先生说。我取过蜡烛,而他从脸盆架上端来了一盆水。“端着它,”他说。我听从了。他拿了海绵,在脸盆里浸了一下,润了润死尸般的脸。他向我要了嗅盐瓶,把它放在梅森的鼻子底下。不久梅森先生张开眼睛,呻吟起来。罗切斯特先生解开了伤者的衬衫,那人的胳膊和肩膀都包扎了绷带。他把很快滴下来的血用海绵吸去。
“有生命危险吗?”梅森先生喃喃地说。
“去去!没有——不过划破了一点皮。别那么消沉,伙计。鼓起劲儿来!现在我亲自给你去请医生,希望到了早上就可以把你送走。简——”他继续说。“什么,先生?”
“我得撇下你在这间房子里,同这位先生呆上一小时,也许两小时。要是血又流出来,你就象我那样用海绵把它吸掉。要是他感到头昏,你就把架子上的那杯水端到他嘴边,把盐放在他鼻子底下。无论如何不要同他说话——而——理查德——如果你同她说话,你就会有生命危险,譬如说张开嘴——让自己激动起来——那我就概不负责了。”
这个可怜的男人哼了起来。他看上去好像不敢轻举妄动,怕死,或者害怕别的什么东西,似乎差不多使他僵硬了。罗切斯特先生这这时已浸染了血的海绵放进我手里,我就照他那样使用起来。
他看了我一会儿,随后说“记住!——别说话!”便离开了房间。钥匙在锁孔喀喀响起,他远去的脚步声听不到时,我体会到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结果我就在这里三层楼上了,被锁进了一个神秘的小房间。我的周围是暗夜,我的眼皮底下和手下,是白煞煞血淋淋的景象;一个女谋杀犯与我几乎只有一门之隔。是的——那令人胆颤心惊——其余的倒还可以忍受。但是我一想到格雷斯普尔会向我扑来,便浑身直打哆嗦了。
然而我得坚守岗位。我得看着这鬼一样的面孔——看着这色如死灰、一动不动,不许张开的嘴唇——看着这双时闭时开,时而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时而盯着我,吓得总是呆滞无光的眼睛。我得把手一次次浸入那盆血水里,擦去淌下的鲜血,我得在忙碌中眼看着没有剪过烛蕊的烛光渐渐暗淡下去,阴影落到了我周围精致古老的挂毯上,在陈旧的大床的帷幔下变得越来越浓重,而且在对面一个大柜的门上奇异地抖动起来——柜子的正面分成十二块嵌板,嵌板上画着十二使徒的头,面目狰狞,每个头单独占一块嵌板,就像在一个框框之中。在这些头颅的上端高悬着一个乌木十字架和殉难的基督。
游移的暗影和闪烁的光芒在四处浮动和跳跃,我一会儿看到了胡子医生路加垂着头;一会儿看到了圣约翰飘动的长发;不久又看到了犹大魔鬼似的面孔,在嵌板上突现出来,似乎渐渐地有了生命,眼看就要以最大的背叛者撒旦的化身出现。
在这种情形下,我既得细听又得静观,细听有没有野兽或者那边窠穴中魔鬼的动静。可是自从罗切斯特先生来过之后,它似乎已被镇住了。整整一夜我只听见过三声响动,三次之间的间隔很长——一次吱吱的脚步声,一次重又响起短暂的狗叫似的声音,一次人的深沉的呻吟声。
此外,我自己也心烦意乱。究竟是一种什么罪行,以人的化身出现,蛰居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大厦里,房主人既无法驱赶也难以制服?究竟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在夜深人静之时冲将出来,弄得一会儿起火,一会儿流血?究竟是什么畜生,以普通女人的面貌和体态伪装自己,发出的声音一会儿象假冒的魔鬼,一会儿像觅腐尸而食的猛禽?
我俯身面对着的这个人——这个普普通通言语不多的陌生人——他是怎么陷入这个恐怖之网呢?为什么复仇之神要扑向他呢?是什么原因使他在应当卧床安睡的时刻,不适时宜地来这里投宿?我曾听罗切斯特先生在楼下指定了一个房间给他——是什么东西把他带到这儿来的呢?为什么别人对他施暴或者背弃,他此刻却那么俯首贴耳?为什么罗切斯特先生强迫他遮遮掩掩,他竟默默地顺从?这回,罗切斯特先生的一位宾客受到了伤害,上次他自己的性命遭到了恶毒的暗算,而这两件事他竟都秘密掩盖,故意忘却!最后,我看到梅森先生对罗切斯特先生服服贴贴,罗切斯特先生的火暴性子左右着梅森先生半死不活的个性。听了他们之间寥寥几句对话,我便对这个看法很有把握。显然在他们以往的交谈中,一位的消极脾性惯于受另一位的主动精神的影响,既然如此,那么罗切斯特先生一听梅森先生到了,怎么会顿生失望之情呢?为什么仅仅这个不速之客的名字——罗切斯特先生的话足以使他像孩子一样乖乖的——几小时之前,在罗切斯特先生听来,犹如雷电击中了一棵橡树?
呵,当他向我低声耳语:“简,我遭到了打击——我遭到了打击,简,”时,我决不会忘记他的表情和苍白的脸色,我也不会忘记他的胳膊靠在我肩上时,是怎样地颤抖的。使费尔法克斯.罗切斯特坚毅的精神折服,使他强健的体魄哆嗦的,决不是一件小事。
“他什么时候来呢?他什么时候来呢?”我内心呼喊着,夜迟迟不去——我这位流着血的病人精神萎顿,又是呻吟,又想呕吐。而白昼和支援都没有来临,我已经一次次把水端到梅森苍白的嘴边,一次次把刺激性的嗅盐递给他。我的努力似乎并没有奏效,肉体的痛苦,抑或精神的痛楚,抑或失血,抑或三者兼而有之,使他的精力衰竭了。他如此呜咽着,看上去那么衰弱、狂乱和绝望,我担心他要死了,而我也许甚至同他连话都没有说过。
蜡烛终于耗尽,熄灭了。灯灭之后,我看到窗帘边缘一缕缕灰色的微光,黎明正渐渐到来。不久我听到派洛特在底下院子里远远的狗窝外吠叫着。希望复活了,而且有了保证。五分钟后,钥匙喀喀一响,锁一开动便预示着我的守护工作解除了。前后没有超过两小时,但似乎比几个星期还长。
罗切斯特先生进来了,同来的还有他去请的外科医生。
“嗨,卡特,千万当心,”他对来人说“我只给你半小时,包扎伤口、捆绑绷带,把病人送到楼下,全都在内。”
“可是他能走动吗,先生?”
“毫无疑问。伤势并不严重,就是神经紧张,得使他打起精神来。来,动手吧。”
罗切斯特先生拉开厚厚的窗幅,掀起亚麻布窗帘,尽量让月光射进屋来。看到黎明即将来临,我既惊讶又愉快。多漂亮的玫瑰色光束正开始照亮东方的天际!随后,罗切斯特先生走近梅森,这时外科医生已经在给他治疗了。
“喂,我的好家伙,怎么样?”他问道。
“我怕她已送了我的命了,”那是对方微弱的回答。
“那里会呢!——拿出勇气来!再过两周你会什么事儿也没有,只不过出了点血。卡特,让他放心,不会有危险的。”
“我可尽心去做,”卡特说,这会儿他已经打开了绷带。“要是早点赶到这儿该多好。他就不会流那么多血了——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肩膀上的肉撕掉了,而且还割开了?这不是刀伤,是牙齿咬的。”
“她咬了我,”他咕哝着。“罗切斯特从她手里把刀夺下来以后,她就象一头雌老虎那样撕咬着我。”
“你不该退让,应当立即抓住她。”罗切斯特先生说。
“可是在那种情况下,你还能怎么样呢?”梅森回答道。“啊,太可怕了!”他颤抖着补充道。“而我没有料到,起初她看上去那么平静。”
“我警告过你,”他的朋友回答“我说——你走近她时要当心。此外,你满可以等到明天,让我同你一起去。今天晚上就想去见她,而且单独去,实在是够傻的。”
“我想我可以做些好事。”
“你想!你想!不错,听你这么说真让我感到不耐烦。不过你毕竟还是吃了苦头,不听我劝告你会吃够苦头,所以我以后不说了。卡特,快点!快点!太阳马上要出来了,我得把他弄走。”
“马上好,先生。肩膀已经包扎好了。我得治疗一下胳膊上的另一个伤口。我想她的牙齿在这里咬了一下。”
“她吸了血,她说要把我的心吸干,”梅森说。我看见罗切斯特先生打了个哆嗦,那种极其明显的厌恶、恐惧和痛恨的表情,使他的脸扭曲得变了形。不过他只说:“来吧,不要作声,理查德,别在乎她的废话。不要唠叨了。”
“但愿我能忘掉它,”对方回答。
“你一出这个国家就会忘掉。等你回到了西班牙城你就算她已经死了,给埋了——或者你压根儿就不必去想她了。”
“怎么也忘不了今天晚上!”
“不会忘不了,老兄,振作起来吧。两小时之前你还说你像条死鱼那样没命了,而你却仍旧活得好好的,现在还在说话。行啦:——卡特已经包扎好啦,或者差不多了。一会儿我就让你打扮得整整齐齐。简(他再次进门后还是第一回同我说话),把这把钥匙拿着,下楼到我的卧室去,一直走进梳妆室,打开衣柜顶端的抽屉,取件干净的衬衫和一条围巾,拿到这里来,动作利索些。”
我去了,找到了他说的衣柜,翻出了他指名要的东西,带着它们回来了。
“行啦,”他说“我要替他梳装打扮了,你到床那边去,不过别离开房间,也许还需要你。”
我按他的吩咐退避了。
“你下楼的时候别人有动静吗,简?”罗切斯特先生立刻问。
“没有,先生,一点声息也没有。”
“我们会小心地让你走掉,迪克。这对你自己,对那边的可怜虫都比较好。我一直竭力避免曝光,也不想到头来泄露出去。来,卡特,帮他穿上背心。你的毛皮斗篷放在哪儿了?我知道,在这种见鬼的冷天气里,没有斗篷,连一英里都走不了。在你房间里吗?——简,跑下楼到梅森先生的房间去——在我的隔壁——把你看到的斗篷拿来。”
我又跑下去,跑回来,捧回一件皮夹里皮镶边大斗篷。
“现在我还要差你做另一件事,”我那不知疲倦的主人说。“你得再去我房间一趟。幸亏你穿的是丝绒鞋,简!——在这种时候,粗手笨脚的听差绝对不行。你得打开我梳妆台的中间抽屉,把你看到的一个小瓶子和一个小杯拿来,——快!”
我飞也似地去了又来,揣着他要的瓶子。
“干得好!行啦,医生,我要擅自用药了,我自己负责,这瓶兴奋剂,我是从罗马一位意大利庸医那儿搞来的——这家伙,你准会踹他一脚,卡特,这东西不能包治百病,但有时还灵,譬如说现在。简,拿点水来。”
他递过那小玻璃杯,我从脸盆架上的水瓶里倒了半杯水。
“够了——现在用水把瓶口抹一下。”
我这么做了。他滴了十二滴深红色液体,把它递给梅森。
“喝吧,理查德,它会把你所缺乏的勇气鼓起来,保持一小时左右。”
“可是对身体有害吗?——有没有刺激性?”
“喝呀!喝呀!喝呀!”
梅森先生服从了,显然抗拒也无济于事。这时他已穿戴停当,看上去仍很苍白,但已不再血淋淋,脏兮兮。罗切斯特先生让他在喝了那液体后,又坐了三分钟,随后握住他胳膊:“现在,你肯定站得起来了,”他说“试试看。”
病人站了起来。
“卡特,扶住他另一个肩膀。理查德,振作起来,往前跨——对啦!”
“我确实感觉好多了”梅森先生说。
“我相信你是这样。嗨,简,你先走,跑在我们前头,到后楼梯去把边门的门栓拉开,告诉在院子里能看到的驿车车夫——也许车子就在院子外头,因为我告诉他别在人行道上驾车,弄得轮子扎扎响——让他准备好。我们就来了。还有,简,要是附近有人,你就走到楼梯下呼一声。”
这时已是五点半,太阳就要升起。不过我发觉厨房里依然黑洞洞静悄悄的。边门上了栓,我把它打开,尽量不发出声来。院子里一片沉寂。但院门敞开着,有辆驿车停在外面,马匹都套了马具,车夫坐在车座上。我走上前去,告诉他先生们就要来了。他点了点头。随后我小心四顾,凝神静听。清晨一切都在沉睡,处处一片宁静。仆人房间里的门窗都还遮着窗帘,小鸟在白花满枝的果树上啁啾,树枝像白色的花环那样低垂着,从院子一边的围墙探出头来。在紧闭的马厩里,拉车用的马不时蹬几下蹄子,此外便一切都静谧无声了。
这时先生们到了。梅森由罗切斯特先生和医生扶着,步态似乎还算自如,他们搀着他上了车,卡特也跟着上去了。
“照料他一下,”罗切斯特先生对卡特说“让他呆在你家里,一直到好为止。过一两天我会骑马过来探望他的。理查德,你怎么样了?”
“新鲜空气使我恢复了精神,费尔法克斯。”
“让他那边的窗子开着,卡特,反正没风——再见,迪克。”
“费尔法克斯——”
“噢,什么事?”
“照顾照顾她吧,待她尽量温柔些,让她——”他哭了起来,说不下去了。
“尽我的力量。我已经这么做了,将来也会这么做的,”他答道,关上了驿车的门,车子开走了。
“上帝保佑,统统都了结了!”罗切斯特先生一面说,一面把沉重的院门关上,并拴好。之后,他步履迟缓、心不在焉地踱向同果园接界的墙门。我想他已经用不着我了,准备回房去。却又听见他叫了声“简!”他已经开了门,站在门旁等我。
“来,这里空气新鲜,呆一会儿吧,”他说“这所房子不过是座监狱,你不这样觉得吗?”
“我觉得是座豪华的大厦,先生。”
“天真烂漫所造成的魔力蒙住了你的眼睛,”他回答说。“你是用着了魔的眼光来看它的,你看不出镀的金是粘土;丝绸帐幔是蛛网;大理石是污秽的石板;上光的木器不过是废木屑和烂树皮。而这里(他指着我们踏进的树叶繁茂的院落)一切都那么纯真香甜。”
他沿着一条小径信步走去,小径一边种着黄杨木、苹果树、梨树和樱桃树;另一边是花坛,长满了各类老式花:有紫罗兰、美洲石竹、报春花、三色瑾,混杂着老人蒿,多花蔷薇和各色香草。四月里持续不断晴雨交替的天气,以及紧随的春光明媚的早晨,使这些花草鲜艳无比。太阳正进入光影斑驳的东方,阳光照耀着花满枝头露水晶莹的果树,照亮了树底下幽静的小径。
“简,给你一朵花好吗?”
他采摘了枝头上第一朵初开的玫瑰,把它给了我。
“谢谢,先生。”
“你喜欢日出吗,简?喜欢天空,以及天气一暖和就消失的高高的轻云吗?——喜欢这宁静而温馨的气氛吗?”
“喜欢,很喜欢。”
“你度过了一个奇怪的夜晚,简。”
“是呀,先生。”
“弄得你脸无神色了——让你一个人与梅森呆着,你怕吗?”
“我怕有人会从内间走出来。”
“可是我拴了门——钥匙在我口袋里。要是我把一只羊羔——我心爱的小羊——毫无保护地留在狼窝边,那我岂不是一个粗心大意的牧羊人了?你很安全。”
“格雷斯.普尔还会住在这儿吗,先生?”
“呵,是的,别为她去烦神了——忘掉这事儿吧。”
“我总觉得只要她在,你就不得安宁。”
“别怕——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你昨晚担心的危险现在没有了吗,先生?”
“梅森不离开英格兰,我就无法担保。甚至他走了也不行。活着对我来说,简,好象是站在火山表面,哪一天地壳都可能裂开,喷出火来。”
“可是梅森先生好像是容易摆布的,你的影响,先生,对他明显起着作用,他决不会同你作对,或者有意伤害你。”
“呵,不错!梅森是不会跟我作对,也不会明明知道而来伤害我——不过,无意之中他可能因为一时失言,即使不会使我送命,也会断送我一生的幸福。”
“告诉他小心从事,先生,让他知道你的忧虑,指点他怎样来避开危险。”
他嘲弄地哈哈大笑起来,一下子抓住我的手,一下子又把它甩掉了。
“要是我能那样做,傻瓜,那还有什么危险可言,顷刻之间就可排除。自我认得梅森以来,我只要对他说‘那么干’,他就会那么办。不过在这件事情上我可不能对他发号施令,不能同他说‘当心伤着我,理查德,’因为我必须将他蒙在鼓里,使他不知道可能会伤着我,现在你似乎大惑不解,我还会让你更莫名其妙呢。你是我的小朋友,对吗?”
“我愿意为你效劳,先生,只要是对的,我都服从你。”
“确实如此,我看你是这么做的。你帮助我,使我愉快——为我忙碌,也与我一起忙碌,干你惯于说的‘只要是对的’事情时,我从你的步履和神采,你的目光和表情上,看到了一种真诚的满足。因为要是我吩咐你去干你心目中的错事,那就不会有步态轻盈的奔忙,干脆利落的敏捷,没有活泼的眼神,兴奋的脸色了。我的朋友会神态恬静面容苍白地转向我说:‘不,先生,那不可能,我不能干,因为那不对。’你会象一颗定了位的星星那样不可改变。噢,你也能左右我,还可以伤害我,不过我不敢把我的弱点告诉你,因为尽管你既老实又友好,你会立刻弄得我目瞪口呆的。”
“要是梅森也像我一样没有什么使你害怕的话,你就安全了。”
“上帝保佑,但愿如此!来,简,这里有个凉棚,坐下吧。”
这凉棚是搭在墙上的一个拱顶,爬满了藤蔓。棚下有一把粗木椅子,罗切斯特先生坐了下来,还给我留出了地方。不过我站在他跟前。
“坐下吧,”他说“这条长凳够两个人坐的,你不会是为要不要坐在我旁边而犹豫不决吧?难道那错了吗,简?”
我坐了下来,等于是对他的回答。我觉得谢绝是不明智的。
“好吧,我的小朋友,当太阳吸吮着雨露——当老园子里的花统统苏醒并开放,鸟儿飞越桑菲尔德为雏鸟送来早餐,早起的蜜蜂开始了它们第一阵劳作时——我要把这件事诉说给你听,你务必要努力把它设想成自己的。不过先看着我,告诉我你很平静,并不担心我把你留着是错的,或者你呆着是不对的。”
“不,先生,我很情愿。”
“那么好吧,简,发挥你的想象力吧——设想你不再是受过精心培养和教导的姑娘,而是从幼年时代起就是一个放纵任性的男孩。想象你身处遥远的异国,假设你在那里铸成了大错,不管其性质如何,出于什么动机,它的后果殃及你一生,玷污你的生活。注意,我没有说‘犯罪’,不是说流血或是其他犯罪行为,那样的话肇事者会被绳之以法,我用的字是‘错误’。你行为的恶果,到头来使你绝对无法忍受。你采取措施以求获得解脱,非正常的措施,但既不是非法,也并非有罪。而你仍然感到不幸,因为希望在生活的边缘离你而去,你的太阳遇上日蚀,在正午就开始暗淡,你觉得不到日落不会有所改变,痛苦和卑贱的联想,成了你记忆的唯一食品。你到处游荡,在放逐中寻求安逸,在亨乐中寻觅幸福一—我的意思是沉缅于无情的肉欲——它消蚀才智,摧残情感。在几年的自愿放逐以后,你心力交瘁地回到了家里,结识了一位新知——何时结识,如何结识,都无关紧要。在这位陌生人身上,你看到了很多出类拔率的品质,为它们你已经寻寻觅觅二十来年,却终不可得。这些品质新鲜健康,没有污渍,没有斑点,这种交往使人复活,催人新生。你觉得好日子又回来了——志更高,情更真。你渴望重新开始生活,以一种更配得上不朽的灵魂的方式度过余生。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是不是有理由越过习俗的藩篱——那种既没有得到你良心的认可,也不为你的识见所赞同的、纯粹因袭的障碍?”
他停了一下等我回答,而我该说什么呢?呵!但愿有一位善良的精灵能给我提示一个明智而满意的答复!空想而已!西风在我周围的藤蔓中耳语,可就是没有一位温存的埃里厄尔1把它的呼息借我一用,充当说话的媒介。鸟儿在树梢歌唱,它们的歌声虽然甜蜜,却无法让人理解。
罗切斯特先生再次提出了他的问题:“这个一度浪迹天涯罪孽深重,现在思安悔过的人,是不是有理由无视世俗的偏见,使这位和蔼可亲、通情达理的陌生人,与他永远相依,以获得内心的宁静和生命的复苏?”
“先生,”我回答“一个流浪者要安顿下来,或者一个罪人要悔改,不应当依赖他的同类。男人和女人都难免一死;哲学家们会在智慧面前踌躇,基督教徒会在德行面前犹豫。要是你认识的人曾经吃过苦头,犯过错误,就让他从高于他的同类那儿,企求改过自新的力量,获得治疗创伤的抚慰。”
“可是途径呢——途径:实施者上帝指定途径。我自己——直截了当地告诉你吧——曾经是个老于世故、放荡不羁、焦躁不安的汉子,现在我相信自己找到了救治的途径,它在于——”他打住了。鸟儿唱个不停,树叶飒飒有声。我几乎惊异于它们不刹住歌声和耳语,倾听中止的袒露。不过它们得等上好几分钟——这沉默延续了好久。我终于抬头去看这位吞吞吐吐的说话人,他也急切地看着我。”
“小朋友,”他说,完全改了口气——脸色也变了,失去了一切温柔和庄重,变得苛刻和嘲弄—一“你注意到了我对英格拉姆小姐的柔情吧,要是我娶了她,你不认为她会使我彻底新生吗?”
他猛地站了起来,几乎走到了小径的另一头,走回来时嘴里哼着小调。”
“简,简,”他说着在我跟前站住了“你守了一夜,脸色都发白了,你不骂我打扰了你的休息?”
“骂你?哪会呢,先生。”
“握手为证。多冷的手指!昨晚在那间神秘的房间门外相碰时,比现在要暖和得多。简,什么时候你再同我一起守夜呢?”
“凡是用得着我的时候,先生。”
“比方说,我结婚的前一夜。我相信我会睡不着。你答应陪我一起熬夜吗?对你,我可以谈我心爱的人,因为现在你已经见过她,认识她了。”
“是的,先生。”、
“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是不是,简?”
“是的,先生。”
“一个体魄强壮的女人——十足的强壮女人,简。高高的个子,褐色的皮肤,丰满的胸部,迦太基女人大概会有的头发。天哪!登特和林恩在那边的马厩里了!穿过灌木,从小门进去。”
我走了一条路,他走了另一条。只听见他在院子里愉快地说:“今天早晨梅森比谁都起得早。太阳还没有出来他就走了,我四点起来送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