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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武宗听了娄妃这番话,暗道:“人说娄妃之贤,信非过誉。今朕看他所奏各节,皆是罪归自己,并无丝毫怨及宸濠;出词而且仁爱为怀,还要代他无辜乞罪。朕本有此意,但治首恶之罪,其余一概豁免。今据娄妃如此陈奏,朕岂有不以仁爱为心呢!”因问道:“尔为宸濠打入冷宫几年了?”娄妃道:“整整八年。”武宗道:“宫中除尔以外,进谏者尚有何人?宜春王平对究竟有何罪恶?尔可一一奏来。”娄妃道:“宜春王所为各节,早在圣明洞鉴之中,臣妃又何敢乱言。而况臣妃自贬入冷宫,其实毫无知觉。总之臣妃不德,致累宁王有灭族之祸。愿陛下治臣妃似极重之刑,或可藉此上报国恩,下分宁王之罪。虽粉身碎骨,臣妃亦所深愿。”武宗道:“尔方才所奏,首恶当诛,其余无辜者意在求朕豁免、但不知谁为无罪,谁是无辜?尔可细细奏来,朕亦可体上天好生之心,存罪人不孥之德。”娄妃道:“有罪无罪,陛下自有神明。臣妃不敢妄指无辜,亦不敢概言有罪。网开三面,悉在圣明。”斌宗道:“朕闻尔素有贤声,今观尔所奏各情,实与人言悉相符合。只恨宸濠不能听从尔谏,致有今日之祸。”娄妃道:“臣妃何敢称贤。若果能贤,也不致宁王有灭族之患。臣妃之罪,罪莫大焉!”
武宗见娄妃如此,却也十分叹息,因命王守仁道:“卿可先将娄妃仍然带回,候将宸濠擒后。再行候旨施行便了。”王守仁遵旨,娄妃又磕头谢思毕,然后才有太监送出行宫,押往南昌府而去。王守仁也当即退出殿外,众官各散而回。
话分两头。再说宸濠自与雷大春由夹湖口躲入深港以内,四面看了看,并无追兵前来,宸濠叹道:“孤不料今日败得如此,既无家可归,又无国可逃,这便如何是好!”雷大春道:“千岁尚宜保重。今已如此,急也无益,不如暂且躲避,再作良图。”宸濠道:“孤今孑然一身,尚望什么良图么!”雷大春道:“末将有一亲戚,离此不远,家住饶州府德兴县小安山,姓洪名广武。家道饶余,广有田产,独霸一方。好结交天下英雄,为人有万夫不当之勇,却是末将姑表弟兄。前曾闻末将在千岁处当差,他也欣然乐从,欲令末将代他引见。后因末将姑母尚在,不准他远离,因此中止。前年末将的姑母已经去世。末将之意,请千岁暂到他处。他一闻千岁驾临,必然殷勤相待。再与他相商如何报仇,他必肯答应。而且他结识的英雄不少,或者因他引进,再能举事,以报此仇。他又住在山僻之中,无人知觉。即使有人知道,他亦毫不惧人。合村有一二百家,皆是他的佃户。他家中所有的兵器,亦皆全备。千岁当此进退两难之间,国亡家破之时,只有此处可去。不然,恐沿途耳目甚众,尚患不免大祸将临。千岁不可狐疑,宜自早计为是。”
宸濠道:“虽承将军多情,万一令表弟不便相留,孤又当如何是好?”雷大春道:“千岁不去则已,若千岁肯去,末将的表弟未有不愿相留的。但是千岁如此行装,恐碍沿途耳目,却须暂作权宜之计,须要改扮而行。”宸濠道:“如何改扮呢?”雷大春道:“也没有什么改扮,但将外面的龙袍脱去,除去头上金冠,可将未将所穿的衬衣与千岁穿上。又须晓伏夜行,只要到了小安山,就可无事了。”宸濠道:“如此改装,有何不可。”说罢,即刻将身上所穿的龙袍脱下,挂在树林以内,又将头上金冠除下来。雷大春也脱下外面的战袍,将内里的衬袄解下来与宸濠罩上。二人等到天黑,便望饶州而去。沿路皆是夜行昼伏,不日已至德兴县界。
这小安山,就在县东六十里外,却是一个人材落,这村落就在小安山的山洼子里,虽有一二百家,皆是洪广武的佃户。雷大春与宸濠又走了半夜,却好天明,已到庄口,雷大春便与宸濠进庄。宸濠见这村庄地势甚险僻,处山中,四面树木环蔽,山色撑空,倒映其下,实在好一个所在,羡慕不已。雷大春与宸濠二人便缓步走到洪广武庄口,只见犬吠猜猜不已,向着宸濠、雷大春二人乱吠。当有庄丁闻见犬吠,便出庄来,看见有二人由庄口而来,便侍立一旁,以便迎接。
不一刻,雷大春先走到那庄丁面前,问道:“你家庄主在家么?”那庄丁道:“我家庄主尚未起来。客人尊姓?从何处而来?与我家庄主有何交谊?有何话说?”雷大春道:“我姓雷,名大春,与你家庄主是姑表兄弟。现由南昌府来,特会你家庄主,有要话面讲,烦你进去通报一声。”那庄丁又问道:“这位客人可是与你老同来的么?”雷大春道:“正是同来,与你家庄主也有交谊。”那庄丁听说一个是主人的姑表兄弟,一个与主人有交情,那敢怠慢,当即跑回去报。
宸濠站在庄口,四面观看,但见洪广武家这一所房屋就高大异常,迎庄口一带,方砖围墙中间,开着一道大门,左右皆有两道小门。四面风火墙高耸半空,到后约有五六进的正屋,两旁尚有群屋。庄口两旁鳞比柿次,约有二三十家茅屋,却皆盖得极其修洁,光景是庄头的田佃所居。鸡鸣狗吠之声,达于远近。宸濠看罢,实在羡慕,暗道:“这洪广武若将孤留下,井肯为孤出力,再图大事,就这一处地方,也还藏得许多兵马。再将这山上收拾起来,亦不亚于南昌宫室。但不知这洪广武究能如雷大春之言么?”
不言宸濠暗想胡思,再说那庄丁走到里面,先与那内宅的丫头说明,叫丫头去报。那丫头道:“我记不得许多的噜噜苏苏话,还是你进去说罢。”那庄丁道:“庄主现在尚未起来,我何能进去?”那丫头道:“我给你去说一声,就说你有话说,看大爷如何,我给你送信。若叫你进去,你就进去便了。”庄丁答应。那丫头便转身进内。
到了房里,在床面前低低向洪广武唤了两声。广武醒来,问道:“那个在此乱叫?”那丫头道:“是婢子秋霞。”广武道:“你叫什么?”秋霞道:“只因家丁王六说:‘有个客人现在庄外,要会大爷。’他进来叫婢于通报大爷知道。他本是要进来的,因为大爷还不曾起身,不敢惊扰,所以叫婢子先唤醒大爷说一声。”广武道:“你且将他唤进来,等我问他是谁。”秋霞答应,转身出了房门,来到宅门口,将手一招,说了一声:“王老爹,大爷叫你进去呢。”王六答应着,走了进来,站在房门外。秋霞复又进房与广武说道:“玉六进来了。”广武睡在床上,即问道:“王六,外面是那个要会我?是熟客是生客?”王六道:“两个皆不曾见过,总是生客。却有一个姓雷,名唤大春,说是与大爷姑表兄弟,方从南康而来。那一个不曾说出姓名,据雷大爷说,也与大爷是要好的朋友。因叫小人进来通报。大爷可有这么个姓雷的表兄弟?还是会他不会?候大爷示下。”洪广武听说,想了半刻,说道:“我晓得了,那姓雷的是我表兄,你且请他进来,我去会他。”王六答应,即忙转身出去。
洪广武复自暗说道:“雷大春现在南康,随着那宁王宸濠,已经作了大将,闻得他颇为信任,何以忽到此地?难道他前来,因我从前有‘要与他同去’的这句话,他此时见我母亲已死,他来招我不成?若果有此事,他可将我看错了。我从前不过是句戏言,岂真有此事!我放着如此家产,不在家守田园之乐,反去投效他做一员将官,跟着他做走狗?而况宁王也不正道,我又何必去到那里受罪,被他拘束得紧。且等他进来,看他如何说项,我再以言辞他便了。”因又道:“他同来的这个人是谁呢?莫非是他的同伴不成?”自己暗想了一会,也就坐起来穿好衣服。他的妻子方氏因也说道:“你这表兄可算是冒失鬼,怎么这大早跑来要会人?难道他连夜走来的么?”
洪广武听了这句话,忽觉心中一动,暗道:“真个为什么如此大早就跑了来,其中必有缘故。”欲知洪广武能否收留宸濠,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