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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静深正在转头跟背着手的安藤智久说着什么,他看见林重,只是瞥了一眼,没有做任何表示。
“林副科长,过去吧!”常龙和那个手下在他身后催促道。
林重做了几个深呼吸,摆出坦然的架势,走到廖静深跟前。
“来了啊!上哪儿去了?”廖静深在林重身上上下打量一番,板着脸,还没等他回答,又朝常龙吩咐道,“你们去那边,翟队长和宪兵司令部刑事课的王一鸣在那儿控制嫌疑人。”
“科长,您说嫌疑人?”林重问道,“这是人为的吗?而且已经抓到了?”
“管它是什么呢!这么大的事情,当时在场的每一个都是嫌疑人。”廖静深又补充道,“没在场的也有可能。”
“神谷次长呢?要不我去翟勋那边看看?”林重问道。
“那儿用不着你。对了,神谷次长呢?坏了,他可能是去里面勘察现场了,你快去把他拉回来,要注意安全!”廖静深说道。
林重挤进人群,踏着满是砂土和水的地面,在一处已经被夷为平地的储油罐旁找到了背着手低头沉思的神谷川。
“次长,赶紧跟我出去,这儿很危险,随时可能发生二次爆炸。”林重上前说道。
“如果我判断得没错,这里就是起火点。满洲炼油厂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故……”
神谷川旁若无人地嘟囔着。林重还想说什么,却听不远处储存石蜡的厂房里轰地一声,俩人应声倒了下去……
惊恐过后,围在外面的廖静深和安藤智久对手下说道:“马上去把神谷次长和林副科长救出来!”
话音刚落,林重却和神谷川从浓烟和闪爆中走出,俩人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穿过瞠目结舌的人群,走到安藤智久的身旁。
“部长,我在里面转了几圈,我觉得这爆炸很可疑……”神谷川低声说道。
安藤智久用目光制止了他,说道:“这件事回去再说。植田谦吉长官说他要来,现在应该快到了。”
话音刚落,植田谦吉的车队就在不远处停下了。矮小精瘦的他蓄着特有的菱角一样翘起的大胡子,在一群关东军军宪高层的簇拥下,来到安藤智久跟前说道:“安藤君,我的办公室离这儿二十多公里,而办公室的玻璃几乎要被震碎了。”
安藤智久听罢,诚惶诚恐地与植田谦吉低语了几句。植田谦吉看着眼前已是一片废墟的满洲炼油厂,又望着笼罩在渤海湾和关东州上空的黑烟,神色凝重、久久不语。
“立即把余火扑灭,把损失降到最小。这个事故之大,前所未有,打乱了我们支援支那战场的战略进程,明天我要为此召开关东州最高级别的安全会议,先告辞了!”
植田谦吉说完就乘车而去,留下安藤智久等高官面面相觑。
林重和众人回到警察部,在安藤智久的办公室里听他说道:“刚才都听见了吧?我从没见过植田长官如此紧张。神谷君,你今天在现场想跟我说什么?”
“今天是星期日,炼油厂的工人大多数都在休息,却发生了爆炸,而且这是在我们大量生产石化产品支援支那战场的战略进程中。对照前两次满棉和满粮的起火,我坚持我以前的推断,这肯定是人为的,有战略目的地纵火!”
听完神谷川的观点,安藤智久长叹了一口气,点着头说道:“是啊!我也怀疑。可还是那个问题——嫌疑人呢?证据呢?”
“我会缜密调查,拿出证据的。”神谷川说道。
“你明天跟我一起参加关东州安全会议,把你所有的推断给植田谦吉长官说说,你看如何?”安藤智久问道。
“我——”
“你是不是怕说了以后却没抓到嫌疑人,会影响你的声誉?”安藤智久说道,“所以——”
“部长,我明天亲自会向他说明的!”神谷川赌气道。
林重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调查着那些在满洲炼油厂爆炸案中的伤者,所幸的是,没人能够提供任何线索。
当他再次在海边看见章鲁的时候,忽然觉得这个小伙子变得可爱起来。他朝章鲁结实的胸膛上捶了一拳笑道:“军警宪特都查不出线索,你行啊你!”
章鲁用手指在鼻子下面抹了几下笑道:“嘿嘿!俺就是聪明,学啥都快。”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您还有啥指示?”
“满铁、三菱重工这些企业都有咱们的人了吗?”
“你吩咐过的事儿,我能不照办吗?现在就连大连港码头俺都派人进去了。最近又发展了不少,都是俺们劳工兄弟。”章鲁又问道,“咋的?又要在哪里放火?”
“现在我向你传达共产国际远东国际情报组的最高指示。从今往后,你们自主行动,炸铁路、烧工厂……针对所有的日军物资,四处放火!狠狠地烧他们!”
章鲁惊讶地看着林重,又突然高兴地手舞足蹈起来,猛地在沙滩上翻了几个跟头。
林重如履薄冰的警惕性,让这一年过得虽然有惊,但是无险。随着阿列克谢耶夫下达的“四处放火”的指令被执行,章鲁他们就跟疯了一样,让关东州的消防系统没有一天能消停下来。
陆远南的那个发报员,仅仅用手雷和一根铁丝,就成功做成了一个因触碰而爆炸的装置。林重在回想这个案子的时候,这一点给了他启发。他回到配制起火装置的实验室,给屋里加了一条电路,那电路上连着几个灌满铝粉和二氧化锰的燃爆装置,这些装置在屋内的墙壁上环绕了一圈。林重最后给它们加了一个开关,将这个开关取代了原本在门口的电灯开关,而把电灯开关挪到了门背后。
林重在离开实验室的时候,习惯性地伸手去拉门口的开关关灯,而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个要命的举动。他笑了笑,在门背后关了灯,这才带着后怕放心离去。
神谷川虽然在关东州安全会议上提出了自己的怀疑,却遭到了宪兵司令部竹次郎等人的讥讽,这让他差点把牙齿咬碎。
某日,神谷川开着车停在偏僻的地方,对车里的一个叫乐宝山的年轻人问道:“这么长时间了,他们还没有找你联系吗?”
“没有,我觉得是不是我暴露了?”
“不可能,你要是暴露了,共产党不会让你活到现在。没人知道赵东升被捕是你提供的线索。”神谷川说道,“从最近的迹象来看,我判断,他们正在重建大连特委,应该很快就会有人找你联系了。你和他们重建联系之后,可以暂时忘掉你的线人身份,全心投入到他们的事业当中去,我会给你提供证明你很必要的帮助,让你靠近他们的权力核心。这一次,我要让他们万劫不复!”
一九三九年的“天长节”来到了,关东州到处伫立着昭和天皇大大小小的肖像。植田谦吉在前一天安排了朝日广场上的大阅兵,当时不停地有一些九六式舰载机组成的编队,从停泊在大连港的航母上起飞,呼啸着掠过朝日广场,而林重在广场旁、警察部的办公室里静静地看着这场由关东军各个部队组成的战争狂想曲。那些精壮的、端着锃亮的刺刀的日本兵,轰轰轰地踏着正步,井然跨过以植田为首的、关东州军警衔特高层检阅团面前。检阅团的背后,一幅巨大的天皇戎装像巍然而立。关东军齐声唱得《关东军军歌》响彻山河:“朝霞之下任遥望,起伏无尽几山河,吾国精锐军威壮,盟邦众庶皆康宁,满载光荣关东军……”
警察部给每个人都发了两张“日满亲善”的彩色宣传画。林重今天没开车,拿着画搭上了翟勋的车。见副驾驶位置上有三盒柯尔特的子弹和一颗九七式手雷,问道:“这是干什么?”
“你不知道啊?操!昨晚上青泥洼警署的署长,就去年跟咱们喝酒那个,讲话磕巴的……在他车里被人用绳子活活勒死,他家孩子才六岁……这是今年遇刺的第七个警察了。”翟勋模仿着署长的死状,又把手雷装进兜里说道,“我要是再不拿些家伙,心里不踏实。你也小心点儿,晚上尽量别出门。”
“这事儿也不小啊?我怎么没听说呢?”
“嗨!交到宪兵司令部陆远南他们特勤课手里去了。”
林重顿时觉着有些忧虑,到家之后,他刚想把宣传画贴在墙上,就被接童童回来的童娜拦住了。
“这宣传画拿回来做什么?恶心,扔掉。”童娜说道。
“开什么玩笑?天皇过生日,每家都得张贴,你别管这些。”林重依旧把它贴了上去,见童娜帮童童拎着背包,于是说道,“林童心,你怎么又让妈妈帮你拎包了?不是说好了自己的东西自己拎吗?”
童童不敢说话,躲在童娜的腿后。童娜说道:“你怎么那么多事儿?不就是帮童童拎个包吗?他上了一天的幼稚园,他不累,我还替他累呢!”
林重说道:“你这是什么话?咱俩真是得好好谈谈。以前我说过,别再叫他的小名,也别帮他拎东西。同样是上幼稚园,你看那些日本人的孩子,哪个让家长拎过包?”
“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下班不去接孩子,反而在家贴什么破画,我去接孩子,你还来教育我?你看看童童怕你怕成什么样了?你这个当爹的也好意思?”
林重在厨房里切着菜,背对着童娜,一言不发。童娜说得对,自己没有资格指责她这样一个既当爹又当妈的母亲。
“对了,咱们最近注意点儿,尽量别夜里独自出门。现在世道很乱。”林重嘟囔道。
“还是你自己注意吧!我又没有半夜出门的习惯!”童娜说道,“对了,你猜我今天上街碰到谁了?”
“你同学?”
“什么同学。我碰到老卢了!真的!”
林重停下刀,转身问道:“然后呢?”
“你不奇怪吗?老卢见到我好像很尴尬,故意躲着我走,但还是被我看见了……”
“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他在大连做生意,开了个画廊。”童娜说道,“因为离得近,还带我去他画廊看了看,挺不错的。他还说,你知道他来大连了?我觉得要是搁以前,你早请他来家里吃饭了,可你咋没说起过呢?你俩是不是闹别扭了?”
林重听到这里,心总算放了下去,切着菜说道:“他的画廊我去过,我一直忙,忘了这事儿了。再说了,画廊现在只有他自己打理,根本脱不开身,等请了伙计,我再请他来家里喝顿酒。”
林重一直在反思自己疏于照料家庭的过错,甚至是在他跟柳若诚在亚细亚大饭店碰面的时候。
“我刚才说的话你听清了吗?我怎么发现你最近好像心不在焉?”柳若诚问道。
“你刚才说什么了?”林重回过神来问道。
“你怎么搞的?我说阿列克谢耶夫上校把咱们俩的位置互换了。从现在开始,你变成了我的上线,而我就是远东国际情报组的实际负责人。以后我来跟章鲁接头,而你只负责提供给我提供情报。”柳若诚重复道。
“噢,他怎么说换就换?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说以前让你既负责提供情报,又负责领导章鲁他们的做法太危险,尤其是面对现在这种局势。这些人一旦被捕,就有可能把你卖了。”
“你说的可能卖我的这些人,包括章鲁吗?”
“当然包括。”
“那不可能。第一,我跟章鲁是单线联系。第二,他又不是没被捕过,想卖我早就卖了。他不仅以前没卖过,现在也不会卖,以后更不会。你看着吧!我的判断不会错的。”
“自负!”柳若诚说道,“你天天让别人小心小心再小心,关键时刻你倒这么大意。实话给你说,我知道阿列克的考虑。其实他是不满我跟陆远南走得太近,而没有像以前那样经常去给他汇报工作,他认为我没把他放在眼里,有些恼火。”
“难道他不应该不满吗?”
“我只是个女人而已,我都三十多了还没出嫁,我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力,他有什么可不满的?”柳若诚反问,“我也需要有人来爱,我不可能为了某项事业而耽误我一生的幸福。对不对?”
“这样也好,章鲁的脾气对女人发不出来,你领导他应该没什么难度。”林重不正面回答柳若诚的问题,沉吟道,“我还得跟他再见一面,给他嘱咐嘱咐。”
林重又问道:“若浓今年该考大学了吧?”
“是。但她能不能考得上,我心里没底,她心里也没底。这孩子,玩心太重,成绩一直是中等水平。”柳若诚皱着眉头说道。
林重知道她不想谈这个话题,于是环视金碧辉煌的四周,又看着眼前的银质餐具,以及餐盘中的顶级神户牛排和一旁的上了年份的法国红酒,说道:“跟你商量件事,你以后别选这么高档的地方,我——”
“你什么你?我就是想吃这里的神户牛肉了,又不让你请客。”柳若诚说道。
“就是因为我没那么多钱请你,又不想被你请,所以你——”
林重说着,忽然把目光落在柳若诚背后那张桌子上的一名关东军少佐身上。
“怎么了?”柳若诚问道,她顺着林重的目光,想要回头看看。
“别回头!”林重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