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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嘉兴府客寓内有人闹事,揪住掌柜的乱打。圣天子赶将那人劝开,问他的姓名。那人道:“在下是安徽人氏,姓鲍名龙,不知二位尊姓大名,何方人氏!”天子道:“某乃姓高名天赐,这是某的继子姓周名日青,直隶北京人氏。阁下既住安徽,到此地有何贵子!”鲍龙道:“在下本在安徽军营内当个什长,只因有个表弟居住此地,广有家财,因念军营太苦,欲想投奔到此筹办川资,想往广东另谋进身。不料表弟被人攀害,坐入县牢。家中皆女眷,不便居住,是以住在这店内。那知道掌柜的与小二如此欺人!”天子见他出话豪爽,说道:“他们小人类多如此,足下不必与他较量。且请到某房中,聊饮两杯。”说着,就将鲍龙邀入自己房中,复叫小二暖了一壶酒来,将嘉兴肉多切两盘。小二此时被这一闹,也无法想,只得又切了一大盘来,放在桌上与他三人下酒。天子见鲍龙毫不推辞,举杯就饮,你斟我酌,早将一壶酒吃完。复又喊添酒。天子问道:“鲍兄说令表弟为人攀害,但不知究为何事?不妨说明,如可援手,大家也好设法,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岂可坐视其害!”鲍龙道:“高兄有所不知,舍表弟姓郭名礼文,乃是贸易之人,就在这府衙前大牌坊口开个钱米铺。他是个生意人,自然各事省俭。店中有个王怀,乃是多年的伙计,所有帐目,全在他手里。每年到年终,除薪水外,表弟必多送数十千文,以作酬劳。在舍表弟,意思已是加丰。那知这王怀还说太少,明地里不好与表弟讲论,暗地就在帐上东拖西拉,不到半年功夫,欠到八百数十千文。那日被我表弟查出,其初,因他是旧友,或者一时讹错,也未可知,不过说他一声,请他弥补。不料他自己露出马脚,就把心偏过来,口里答应照赔,到了一月之后,又空二三百元。我表弟见他如此,知他有意作弊,就将他生意辞去。他不说自己对不起东家,反因此怀恨。恰好隔壁有个小客店,不晓那日无意落出火种,到了二更以后,忽然火着起来,顷刻间将客店房烧得干净。当时表弟等人从梦中惊醒,自己店面还保护不及,那里还有工夫去救人家呢?这小客店的店东不说他不谨慎,反说我表弟见火不救,次日带了妻小到店中吵闹。表弟本来懦弱,见他如此闹法,也是出于无奈,从来只有宽让窄的,因道:‘你不必如此胡闹,我这里送你二十两银子,你到别处租些房屋,再生意去罢。’这小客店的人见有了钱,也无话说。不知怎么被这王怀知道,他就去寻小客店主的老子,说郭礼文有怎样家财,你还不讹诈!你去讹诈谁二十两银子,只能算个零数。我这里有个好讼师,请他代你写张讼词,包你到县里一告就准,不得一千,也得八百。那老头子是个穷人,被他一番唆使,就答应照办。王怀当时寻了这里一个出名讼棍,叫汤必中,却是文教中的败类,说明得了钱,三人瓜分。就捏词嫁祸,写了词状,说我表弟放犬害人,恃财为恶。到了告期,那小客店的老头子就去投告,其初嘉兴县吴太爷还清楚,看了一遍,就摔了下来,说郭礼文既然有钱,断不肯做这事,显见有意诬害!那知汤必中又做了第二张状词,说郭礼文因自己有钱,怕小客店设在间壁,人品不齐,恐怕偷窃他店中对象,故此放火烧了。不然,何以郭礼文情虚,肯给纹银二十两,令他选让。这个状子告进去,那些差役人等,皆知郭礼文有钱,在县官面前加意进了些谗言,说得县官批准提讯。我表弟胆小,见公堂上那等威武,一时说不出话来。县官因此疑惑,竟致弄假成真,将他收入监牢,要遵律治罪。在下前月到此,因他家别无亲友料理这事,故而具了一禀,想代他翻案。可至今日还未批出。你二公想道,这不是不白之冤么?在下不是碍着表弟在监内,怕事情闹大,更难办理,否则,早将这王怀打死,天下那有这样坏心术的人!”
天子听了他说了这番话,又见他英雄赳赳,倒是个热肠汉子。说道:“老兄不必焦虑,明日等某到县里代你表弟伸冤。我看你如此仗义,断不是个无能之辈。从前曾习过武艺?有何本须?何妨略示一二!”鲍龙道:“不怕二位见笑,我鲍龙论武艺二字,也还不在人下。只因性情执拗,不肯卑屈于人,所以在军营内一向仍是当个什长。那些武艺平常的会巴结会奉承,却在我上面。就是一层,到了临阵交锋的时节,就显高下了。”天子听说,也是代他负气,道:“我只道京外文官是这等气象,那如武营中也是如是。岂不可恼!我看后面有一方空地,现在无事,何不略施拳棍,以消永夜?某虽不甚娴熟,也还略知一二。”鲍龙谈得投机,也不推辞。三人就出了房门,来到院落,将袖子卷起,先使了一趟腿,然后开了个门户,依着那醉八仙的架落,一路打去。在先还看见身子手脚,到了随后的时候,那里见有人影,如同黑圈子一般,只见上下乱滚,呼呼风响。天子此时赞不绝口,道:“有此长才,困于下位,真令英雄无用武之地了!”一路打毕,将身子望上一纵,复行向下一落,手脚归到原处,神色一点不变,说道:“见笑!”天子道:“有此手段,已是可敬,岂有见笑之理!但不知老兄愿进京么!”
鲍龙道:“怎么不愿?只是无门可投,故而不作此想。若早有人荐引,也等不及今日了!”天子道:“既如此,明日先请将你表弟事理清,高某与军机大臣陈宏谋是师生,将你托他位置,断无不行之理。大小落个官职,较此似觉强些。”鲍龙大喜,道:“若得你老兄提拔,那就感恩不尽了。”三人复由外面进来,谈论一回,然后各回房歇息,一夜无话。
次日早间天子起来,梳洗已毕,先到鲍龙房内,见他已经出去,心下想道:“我同他约定一齐到嘉兴县去,何故他一人先走了!”只得复又出来,回到自己房中。日青已叫人将点心做好,二人用毕,见鲍龙走了进来。天子问道:“方才前去奉访,见老兄已不在那里,如此绝早,到何处公干!”鲍龙道:“昨因老兄说今日同在下赴县里了结这事,惟恐衙门内须费使用,放到舍亲处将老兄的话说与家姑母表弟妹知道,他们感激万分,嘱在下先行叩谢,待表弟出狱后,再行前来趋叩。”天子道:“那里话来!大丈夫在当世,以救困扶危为事,况此又为地方上除害,一举两得,有何不可?我们就此同去罢!”鲍龙答应,三人一齐出了客寓。行不多远,到了嘉兴县衙门。只见头门外挂了一扇牌,是“公出”二字。因向鲍龙说道:“来得不巧,县官出门去了!也不知上省,也不知因案下乡勘验,鲍兄何不打听打听。”鲍龙道:“既是县官公出,此刻就是进去也是无用,还是让我打听明白,究竟到那里去了,几时回来。”讲毕,请天子、日青二人在外面稍等,他便自己寻了那承行的书办,问道:“县太爷往那里去了!”书办道:“进省公干,昨日奉到抚台公事,调署钱塘首县,因此地交代难办,暂时不能离任,所以进省将这话回明上宪。”鲍龙道:“钱塘县难道没有县官么?何以要调他前去!”那书办道:“你还不知道呢,现在当今皇上南巡,见有贪官污吏,轻则革职,重则治罪。这钱塘县因断案胡涂,恰值圣上在杭游玩,下了旨意,将钱塘县革职,着抚台另委干员署理。我们这位太爷声名还好,所以将他调署首县,大约两三日后,也就可回来的。”鲍龙打听清楚,转身出来,详细说了一遍,天子知是龚温如接着圣旨,依旨照办,当时也未提起。说道:“我们只好再等一两天,等县官回来,再来便了。但我在京闻此地有座苏小小坟,在这城内,不知鲍兄可曾去过么!”鲍龙道:“晓却晓得,并非专为游玩而去,只因在下由本籍到此,曾从那坟前经过,故而知之。二位如欲去游玩,鲍某引路便了。”天子听了大喜,就约他同去游玩。鲍龙答应,三人信步而来。约有三四里光景,已到前面。只见远远的一派树木将坟绕住,坟前一块石碑,石块上写“苏小小墓”四字。天子向日青说道:“可见人生无论男女、贫贱、富贵,多要立志,然后那忠孝节义上,方各尽其道。你看苏小小当年,不过一个名妓,一朝立志,便千古流传,迄今成为佳话。我看那些贪财爱命的人,只顾目前快活,不问后来的声名,被人恨,被人骂,到了听不见的时节,遗臭万年,岂不被这妓女所笑!”鲍龙在旁说道:“你老兄所见不差,只是当今之世,被苏小小笑的人多着呢!但为妓女不如,他也就罢了;最恨那一班须眉男子,在官员,也学那妾妇之道,逢迎谄媚,以博上司欢悦,岂不为苏小小羞死!”两人正在坟前谈论,早又闹出一件事来。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