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生之犊

八千里路云和月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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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人说到农民在大集体时期的劳动态度是“出工不出力”。其实这种评价并不完全公平公正。连经常挂点在赵春晖他们大队这个片参加劳动的工程指挥长都夸奖赵春晖:“我就很少看见像你这样干起活来完全像是拼命三郎一样的人。”

    在前往工地去的路上,赵春晖和吉顺他们几乎是连走带跑地快步趟过一片三四华里的松树油茶林。前面豁然开朗:到处是人山人海,到处是高音喇叭的热烈高亢的喧叫。这就是湘省除了欧阳海灌区之外的号称第一号湘江源头青龙河水利枢纽工程主干渠如火如荼的会战工地场面。

    在这里,无数年轻男男女女民工都挑了满满的两畚箕泥土向着那几乎已经是五十度长达一里多的斜坡上奋力地奔跑。高音喇叭里“加油”“加油”的叫声喊声的声浪几乎像潮水一样一阵又一阵的震荡着周围长满松树油茶的山谷。

    赵春晖他们跑进自己大队的取土的土坑,很快地拿起铁铲往畚箕里装满泥土,晃悠悠地挑在肩上,很快便融入到了那些青年男女民工们充满欢声笑语的在高音喇叭鼓动下的不断打冲锋的队伍之中。

    轮到倒了泥土下来的时候,赵春晖他们不是在那向着下面的路上走,而是用手抓着畚箕顺着那斜斜的土坡往下飞快地跑。

    这时候,在工地参加劳动的工程指挥长深怕他们会出安全事故,大声的对着赵春晖喊:“我就很少看见像你这样干起活来像拼命三郎一样的人。”

    不过喊归喊,他的心里对于像赵春晖这样的人还是从心里充满了喜爱。

    从小学时代起,赵春晖就有一个不论对什么事情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和思索的习惯。许多人看过什么就是什么,可是龙年生人赵春晖却在看过什么之后总还要去探究一下它到底是为什么。

    没过多长一段时间赵春晖从指挥长的口里知道了自己参与兴修的这湘省第一号青龙河水利枢纽工程这一带的地势:从唐代著名文学家柳宗元笔下写过《永州八记》的湘南古城永州往上是浩浩汤汤的潇水,上溯其上的二牌县与D县县境而到达湘省西南边陲的全国最大的瑶族自治县云溪县。由于少数民族自治县是新中国成立以后设置的,县治并没有设置在有着一千多年历史的旧云溪县城旧址而是设在了莽莽苍苍萌渚岭的大瑶山腹地之中。

    浩浩荡荡潇水上溯到达云溪县旧县城往上便是青龙河。这云溪县旧县城就座落在从大瑶山之中汹涌澎湃而来的东青龙河与来自繁花似锦的鱼米之乡的西青龙河的交汇之处。

    赵春晖从小就生活在西青龙河河畔,他对西青龙河的熟悉几乎就像熟悉自己手掌上的生命线智慧线与感情线。

    他生于斯长于斯的西青龙河河谷九曲十八弯地流径于高高萌渚岭以西无数延绵不断的丘陵石山与盆地之间,沿河孕育出一片片美丽的田园与无数炊烟袅袅的集镇与村庄。

    那条南起广东湛江北至内蒙古高原的横贯南北的G207国道就像共和国的大动脉一样卧身于西青龙河畔的秀丽田园与绿水青山之间。

    而东青龙河则像巨龙一样奔腾呼啸在莽莽神奇萌渚岭大山高高隆起起伏延绵浩瀚无际的崇山峻岭的原始森林之中。

    赵春晖在工地上还特别注意收集那位经常来实地劳动的工程总指挥长发布的权威消息:地处莽莽湘南大瑶山萌渚岭北麓的青龙河水利枢纽工程,据说这一年就要开始蓄水发电。

    为此,赵春晖和他的同伴们曾经在休息的日子跋涉数十里徒步走着去萌渚岭大瑶山之中的东青龙河上看过那钢筋水泥浇注的大坝,足足有二十余丈高!

    听人说那水库能装数亿立方米的水。以前这东青龙河之水只是在碧绿的大山里年复一年地流淌。除了天青水静的时候供放簰工流放竹木,洪水泛滥的时候便吞噬庄稼田园为祸人间。大多日子,东青龙河就像一个文静的大姑娘,养在深闺人未识。

    赵春晖还听总指挥权威地发布信息说:这青龙河水利枢纽工程在主干渠完成土石方后,还要在西青龙河畔的河面上架起一座十几米高一千多米长的钢筋混凝土大渡槽。届时只要工程指挥部一声令下宣布通水,马上就有十几个流量(一个流量是每秒一个立方米)的水在这主干渠中流过。

    通水之后,这清亮静谧的萌渚岭大瑶山之水就能流出莽莽大瑶山,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流向湘南地区广袤无垠的乡村和田野。那时将有十几万亩农田能够一年插两季水稻而且水旱无忧。到那时,湘南的农民们就不用再担心生产出来的粮食连自己的肚子都吃不饱,而是卖了爱国粮超产粮之后农民们还可以白花花的米饭尽着肚皮装。

    对于经历过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时吃过树皮野菜并且直到现在依然长年粮食不够吃的像赵春晖他们这一代年轻人,这是一幅多么富有魅力的诱人的蓝图!

    赵春晖还听总指挥长说,参加青龙河水利枢纽工程主干渠会战这一段,是两条丘陵带之间的一条宽达一千五百多米的谷地,汇集了湘南六个县近六七万民工。

    赵春晖亲眼看到,近六七万民工缠住这一千五百多米长的一段,挖土装土挑土,垫高六七十米才出渠底,光渠底就宽达一百四十多米。远远看上去,人往人来的工地上就像无数的蚂蚁在往来游动。

    不论上午还是下午,中间都休息半个小时,老人们壮年人坐下来边抽旱烟边摆龙门阵。像赵春晖他们这些被老人们誉为“屁股上有三把火”的青年男女则在那时而悠扬且令人心旷神怡的高音喇叭的乐曲声里,三一群五一伙,从工地的这一头徜徉到工地的那一头,观赏有着自己的劳动汗水的日新月异的劳动成果。

    在这么一小段地面上,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靓丽多姿的青年男女。男孩们用欣赏的目光打量那些衣着光鲜靓丽的女孩们,那些多情而衣着光鲜靓丽的女孩们也用欣喜的眼色回应赵春晖他们这些让她们欣赏的男孩们。

    尽管也曾时不时有男欢女爱的风流韵事在人群中传播,但那在人们看来都是像花开花落一样自然而又平常的事情。

    离过农历小年还有十天,主干渠基本完工,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民工都回家去了。喧闹的工地顿时寂静了下来。村里留下结过婚的民兵排长吉顺,赵春晖,还有一个与他一样不满十七周岁的青年做给新修的渠道挖花边种草的扫尾工作。

    吉顺夜里偷偷回家去看他的老婆,却带来一个令人十分不愉快的消息:农村又开始了什么斗批改运动。他说这一次运动比以往任何时期都严酷:那些工作队像建国初期的土改工作队一样驻进到了村里,农民各家各户饲养超过了三只以上的鸡鸭和在自留地上种得好一些的蔬菜全都被当作资本主义的尾巴割到了不知道什么人的餐桌上。

    每一个尽管是出生在贫下中农家庭的农村社员都要自动上台去“斗私批修”,并且要人人都脱胎换骨政治过关。连七老八十的农村老公公老婆婆们每天都要起早摸黑参加“早请示”“晚汇报”。

    在阶级斗争严重扩大化的背景下,那些破旧的土屋墙上到处被涂刷上“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和“势将无产阶级□□进行到底”的标语。

    一些被认为政治上有“污点”的人都要被弄到大队公社还有区的大会上去“批判斗争”。那些成分是地主富农的人除了劳动改造,被认为表现不好的还要戴上高高的用以前农民们放在水沟里装鱼虾的竹篾籇糊上白纸做的高帽子由民兵押解着游村游乡。

    吉顺说,那个工作队长发了狠话:说在我们修渠道这里还有几个坏分子,他要抓回去“批判斗争”,表现不好的还要游村游乡。

    赵春晖他们开始很恐惧,但过了一阵牛脾气上来了:反正自己这么年轻,又没干什么坏事,就不相信自己不能一身清清白白,你想怎么斗就怎么斗好了。

    除夕前夕(湘南农村大多把这一天称为农历小年)那天,赵春晖他们做完了上面分配做的事情,挑上铺盖走了三十里路回村。刚走到村口,便看见据说是杀了自己家里七只老母鸡请那个斗批改工作队队长和大队几个领导人吃饭喝酒才漂白了身份过关并且当上了大队民兵副营长的曹新水送一个人出村。

    吉顺神色慌张地对赵春晖说:

    “现在全大队最红的人要算这个曹新水了,他说你红你就红,他说你黑你就黑。跟他走在一起的那个人就是斗批改工作队的队长,讲了要抓我们回来批判斗争的就是他!另外,千万不要惹那个曹新水!”

    看见吉顺的脸色都吓得有点青了,嘴也在哆嗦。赵春晖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胆量,竟然对吉顺说:

    “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不怕,我来走前面。”

    说罢,赵春晖挑了铺盖昂首挺胸的走在前面,跟那斗批改工作队队长狭道相逢。只见那人尖嘴猴腮,一对三角眼里两道阴鸷的光向着自己刷过来。只是那充满无限威压的眼中寒光,就足足令自己这自认为什么都不怕的初生之犊全身不寒而栗。

    由于没有退却的地方,赵春晖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