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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荻蕤说话慢声细语,表情斯斯文文,让朱益东心头暗赞。不愧是嫡系出身的孩子,总是这么有教养,相比起来自家儿子可就太不成器了。
朱丰等三个小男孩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见小荻诬陷自己抢手机,脏水通通泼在三人脸上,痛苦得无法言说。她倒好,先前那副黑道大姐头的做派马上摇身一变,变成了清纯无比的乖乖女形象。
偏偏三人还不敢申辩,呆在旁边假装忏悔,互相投去怨恨的眼神,心道:“刚才打我这么狠,等下一定要还回去!”
老管家慢腾腾走过来,整理一下领结,对朱益东夫妇和几个淘气小孩看也不看,道:“大小姐,老太爷叫你过去。”
朱益东等人眼中显出难以掩饰的艳羡之情,能得老太爷亲自接见,并由老管家来亲自传达消息,这是天大的荣耀。
“嗯。”夏荻蕤轻轻应道。
朱益东忙讨好地笑着招呼:“鼎叔,您老可越发精神了。”
老管家微微点头,算是回应。
夏荻蕤笑道:“益叔叔,那我先过去了。”
老管家稍稍落后几步,待夏荻蕤走远,笑容一敛,冷冷地道:“益东,好好管教你家里的小孩,别为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朱益东悚然失惊,脊背冷汗瞬间沾满衣衫:“是,是!我懂了!”
按说老管家不过是朱家的下人,为朱家打理家务而已。朱益东忝为朱家旁系,为何反而要向老管家恭恭敬敬,活像灰孙子一般?原来这老管家自小跟随老太爷打天下,是老太爷是近臣,亲自看着朱青深长大,许多部门的领导都由他一手培养,端的是话语权极重,勉强算是朱家半个主人。这其中区别可大了。
不光是自己,就算大哥朱青深来了也不敢对他不敬。
而老管家所说的话也很值得玩味,通常长辈警告一些不听话的子侄,用词不过是“请你今后注意”、“再有下次,好好掂量你的职位!”之类的话,总是给人留有余地,事情不会做得太绝。看看现在说的:“别为自己带来杀身之祸”云云,其中的词语已不只是简单的警告,而是带上了极其沉重对生命的威胁。这是从来没见过的,怎不让人感到莫名其妙的害怕?
难道老太爷要有新的动作了?
看着老管家渐渐远去的背影,朱益东狠狠擦了一把汗水,小腿像滚水泡了五分钟的方便面,软绵绵的站不起来。
永乐庄园明德楼装饰简约大气,上下三层的巴洛克风格小洋房。廊柱后常常摆着一盆芬芳的兰花,花盆是明朝中叶嘉靖时期的作品。现代气息的皮沙发边上又或燃烧淡淡檀香,在希腊壁灯映照下的墙壁挂着某某大师的书法作品,笔意纵横,气象万千,与希腊古典雕塑造型的壁灯相映成趣。典型的中西结合,不洋不土,偏偏让人觉得十分和谐。
夏荻蕤走入书房,朝斜斜靠在太师椅里面吸烟的老头子甜甜笑道:“爷爷!”
那老头子正是朱家的前任掌门人、朱青深的父亲朱愚墨。今年六十九岁,仍是须发俱黑,精神健旺,脸上没有过多的皱纹,晃眼望去不过像是五十出头的中年人而已。
老家伙生命的前半程奔波劳累,吃过的苦头、受过的压力不计其数,当年不到五十岁年纪看起来像六十岁老人。后来交权给儿子,自己安享晚年,潜心专研中华文化,身子骨居然又给他慢慢的恢复起来了,倒是比当年还要强健。
老家伙身材高大魁梧,身穿白色丝绸睡袍,缩在太师椅里坐着,膝头搭一本崇祯刻本的线装版《杜工部七言律诗分类集注》,那站在他身后的保健医生只比他高半个头。
见了洋娃娃般精致的小孙女向自己问好,老家伙露出一丝宽慰的笑意,说:“蕤蕤,舍得回来看爷爷了?”朝保健医师挥了挥手,保健医师弯着腰退出门外。
夏荻蕤上前拉住爷爷的手,娇憨地笑道:“蕤蕤想爷爷了呗。”
“你爸爸说你离家出走,害老头子我是担忧了几个晚上睡不着觉。”朱愚墨叹道:“爷爷老了,自从你奶奶走后心理越发的脆弱,经不起生离死别,害怕得到的会失去。”
夏荻蕤轻轻说道:“爷爷,蕤蕤也很想奶奶。”
朱愚墨在烟灰缸里摁熄烟头,若有所思,说:“嗯,时间是不可战胜的……”随即摇摇头自失的一笑,道:“蕤蕤,是不是觉得爷爷很没劲?”
夏荻蕤看到老家伙膝头的书籍,说:“人不可以战胜时间,但人却可以战胜人的本身。就像杜甫,虽然他生存于一千多年前,尸骨早已消失,但他的思想却永久的留存下来。每一个读过杜诗的人,都要为他文笔、才华而震惊,为他忧国忧民的情怀而慨叹,为他悲天悯人的思想而感动。在这一点,他算是获得了永生,精神是无法湮灭的。”
老家伙眼睛一亮,不禁叹道:“蕤蕤,你要是个男孩,我朱家今后五十年足可雄霸天下。”
“爷爷,蕤蕤只想好好读书。”小丫头卖萌似的傻笑。
老家伙问:“蕤蕤,你离家出走是不是对谁不高兴了啊?”
不等夏荻蕤回答,又自问自答道:“哼,你父母那个样子我也是对他们很不满意的。那个小子,管得起庞大的家族,管不好一个小小的四、嗯……三口之家。不光你爸那样,你妈也那个样子,算了,不要再提他们。我听你爸说,你对如何处理国外势力的入侵有一些自己的想法?”
夏荻蕤心想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男人就喜欢这种争斗,连爷爷也给惊动了,撅着樱唇道:“爷爷,都是我乱说的,你不要见怪啊。”
老家伙呵呵笑道:“爷爷欢喜都来不及,怎么会见怪呢?”
夏荻蕤仔细回想陈华遥的理论,说:“一个数百年屹立不倒的家族,依靠的不只是一两代人的努力拼搏,也不仅仅是某位才华横溢的领导者的带领。家族,是组成我们整个民族、整个国家的一分子,国家繁荣了,家族才会兴盛,国家若是受苦受难,人民也要沦为奴隶,谁也不能幸免。我们家族依托于国家,是国家给了我们壮大的基础。当国家有危险的时候我们如果不挺身而出,下一个遭殃的就会是我们。”
老家伙沉重的点点头,显然深有体会,又问:“我记得你的六位老师里面,没有谁上过类似的课程吧。”
“呃,我看的历史书多了,也就慢慢有了些自己的想法。”
老家伙拍大腿说道:“看历史好,看历史可以拓宽人的思维和思想深度。蕤蕤,你帮爷爷把那盒香烟拿过来。”
夏荻蕤讨好地拿过香烟给爷爷点上,问道:“爷爷也喜欢读史?”这话就有点明知故问了。
老家伙果然很高兴,笑嘻嘻地说:“那当然了,爷爷这些年在家里休息,看了许多书,你喜欢的我介绍你几本。嗯,史记、资治通鉴太过晦涩了,你还小,先从入门开始吧,吕思勉先生的《中华通史》就很不错。那些外国人不爱书,成天圣主玛利亚,能成什么气候?”
小丫头想起了哥哥的话,撇撇嘴说:“外国人经常在媒体上嘲笑我们是个信仰缺失的国度,他们搞错了最重要的一点,信仰不是信个子虚乌有的神仙天父,建立一套神话体系就叫信仰了。信仰有很多种类,信人、信神、信物。我们国家信的是祖先、是历史。我们记录历史,书写历史,以历史为指引,从历史中更新开创未来,他们根本就不明白。”
老家伙眼中猛然爆出一团火花:“你很像我以前见过的一位年轻人。离家出走这几天,莫非你见过他了?”
“谁呀?”小丫头心里一阵慌乱,掠掠从额前掉下来的发丝,笑道:“蕤蕤这段时间在周游世界呢,刚走完东南亚,没见过什么特别的人。那是谁啊?”
老家伙淡淡地笑道:“呵呵,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也是相当早熟早慧,那时才二十岁不到就好比三十多岁的老江湖,观点和你惊人的相似。我曾邀请他加盟洪武公司,让他为朱家保驾护航二十年。我许给他最重的权力,还要把家族最美丽的女人嫁给他……”
小丫头慌忙问道:“那他答应没有?”
老家伙摇摇头说:“那小子拒绝了我。哎,老了,连招揽个人才也没了从前的魅力。”
“爷爷哪里老了,爷爷年轻着呢,还要再活五十年的。”
老爷子笑笑,揉揉孙女的脑袋说:“但愿吧,承我家蕤蕤的吉言。对面书柜第三格有一套九五年中华书局出版的《中华通史》,你拿回去有空翻翻,读着也要写些心得体会。”
“是。”
夏荻蕤回过头去,眼睛突然被书柜上方墙壁的一幅书法作品给吸引住了。字写得很好,笔意流畅,笔画纵横,气象万千,大有宗师气势。其间蕴含一种令人伤感的情绪,但那股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她年纪轻轻却无法体会出来。
上面写的是一首古诗。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这首诗的原作者是杜甫。公元七六五年,杜甫辞去严武四川节度使参谋一职,不久严武死,他更无所依傍,遂买舟东下,途径渝州、忠州时写了这首诗。
微风吹动着岸边柔嫩的细草,夜间一叶孤舟上耸立桅杆。夜的安静,人的孤独凄凉。
星星悬挂在天际,旷野无垠,天地相接;月亮初升,像是从大奖波涛中喷涌而出。视野开阔,极其壮丽。前边写得如此孤、凄、纤、小,此处大江平野,形成巨大的反差,以天地之高远,大江之壮阔,反衬细草微风、桅樯孤舟的渺小,天地之间,扁舟一叶如风中草芥,更显其孑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