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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过深呼吸吗?真正的深、深、深呼吸。
女孩恶作剧地笑起来,青涩的唇片在杰罗姆·森特的耳边若即若离。
——深深地、深深地吸气……让气体充满你的肺……就这样,别把它们吐出来。现在想像一件最开心的事。
除了这一刻?杰罗姆微微摇头。
——摒住呼吸,想像我在你身边。
阳光给女孩的短发加上一道金边,灵动的眼波短暂凝注片刻,那瞳孔深处蜿蜒着一棵死树。
——如果你能一直摒住呼吸,我会永远在这里等你。
女孩空洞地微笑。巨浪拍击堤岸,高塔中的法师饮尽一杯苦艾酒,流动的雨云倾洒泪水,世界揭开面纱,露出一轮荒凉的、钢铁月亮。
杰罗姆绝望地喘息着,一滴淡青色眼泪跌碎在他唇边。
——你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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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徒冷汗淋漓地惊醒,墙壁,炉火,凌乱的纸张,一切都完整地包裹着破碎的他。汪汪竖起一只耳朵,用毛茸茸的尾巴拍打自己的背,栗色眼睛望着他。
杰罗姆平定一下呼吸,取出一块银色怀表,水晶表盖下七个飞转的指针,显示他刚刚入睡一又四分之一小时。
从睡椅中爬起来,学徒在小桌的书堆里抽出一张表格,记下几笔。一条陡峭的斜线降到了最低点,学徒焦躁地发现,二十天里自己第七次被恶梦惊醒。再端详一会儿,表格被折成方形,丢进炉火中。
******
“四月以来你曾经睡过觉吗?”
杰罗姆疲惫地看一眼朱利安·索尔,“现在是几月?”
朱利安喝下杯中的龙舌兰酒,沉默几秒说:“先不谈这个。协会给你一道直接命令——两周休假。”
“三天后的升位仪式呢?”杰罗姆奇怪地问。
“忘了它。”朱利安说,“你不得不缺席升位仪式。”
“这么说,为了一次休假,我必须在第五层多待两年零一个月?”
“得了吧,森特!”朱利安冷淡地说,“你会为了换换住处,在一场闹剧中宰掉那个读心者,或者任何人吗?协会认为学徒的身份不引人注目,更有利于你在通天塔长期潜伏。”
“长期潜伏?”杰罗姆厌烦地重复着。“协会应当直接寄一张处罚通知来——如果我有幸了解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的话。”
朱利安啜一口酒说:“这就是答案,打开它。”
一只黑色小盒子凭空出现,缓缓落在杰罗姆手中。杰罗姆注视它一会,把目光转向朱利安。
“没猜错的话,这表示一次提升?”
“越级升迁,老爷!原谅我没能鼓掌致贺。”朱利安伸出手指,小盒子应声打开,一枚光华内敛的别针显现出来。
这类别针外形制成各种生物,种类与在协会的级别和职务有关,负责外勤的“蓝色闪光”,别针会制成各种传说中的动物;而内勤机构的别针大多制作成植物,霍格人“大师”就来自协会的内务组织。由于内含微量魔法气息,可以通过特定的小法术探知佩戴者的位置和身份,别针在法术中显示为闪光的彩色亮点,闪烁频率取决于佩戴人的心跳次数,色彩和体温对应。杰罗姆戴上它,在施展搜寻法术的人眼中,将成为一个蓝色的闪耀光斑。
“北海巨妖?真是……特别的品位。”杰罗姆恍惚地细看别针。
林立的峭壁之间,一艘巨船被狂风送上浪尖,北海巨妖从风浪中探出头来,用尾巴轻轻击碎船的龙骨,小黑点似的海员跌进血盆大口中,落水者随着沉船掀起的漩涡卷入海底。北海巨妖长满藤壶的身体蜷曲起来,没入风暴肆虐的海面之下。豆荚大小的别针像个微小的舞台,不断上演着海妖袭击船只的活剧。
“烈风海峡。小时候去过两次,抹香鲸的鲸歌很动听。”学徒失神地说。
“这个级别在协会已经不低了。不过……”朱利安忧虑地看着他,“你需要的是好好睡一觉。”
“你有话要说吧?”恢复了神志的杰罗姆沉吟着问。
朱利安少有地放下酒杯,整理思路。“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我一再提醒你,下面的选择必须基于自愿……”
“我自愿加入协会,是这样。”
“那时你只有十四岁,还是个孩子。”
“我的朋友很多在十六岁当了父亲。”
“大多数不称职。成年礼不能说明任何事——你甚至错过了它。”
“我有足够的理智作决定。”
“承认吧!当时你几乎还是个小笨蛋呢!”
“而你大可以有话直说。”
朱利安阴暗的眼神犹豫不定,有些陌生易碎的东西闪动着,让杰罗姆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道,”朱利安小心选择词句,“在经历了所有这一切后,你曾经有任何时候,对这决定……感到后悔吗?”
——“后悔”是完全无关的说法,除非有一个词,足以形容活着目睹世界的湮灭。
“从不。”杰罗姆露出一个让朱利安心悸的笑,他眼睛里的光像废墟上的余烬。“回报是公平的,有失有得。”
朱利安凝望他片刻,恢复了从容、冷酷的本色,“协会在把你推上绝路。如果事情按这样发展,一年后他们就会派你去埃拉莫霍山,面对恶魔的十万大军。是时候收敛锋芒了,和你同级的‘命令者’都是些五十岁的老家伙——如果你不介意活那么久的话。”
“我让你有负罪感吗?”杰罗姆半真半假地说。
朱利安惊讶地挑起眉毛,“就是这种不留情面的性情!”他身体前倾,嘲弄地笑着,“你像个完美的靶子,吸引了协会所有阴谋家的注意力,而一个人,是不可能战胜所有人的。”
“看来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看情况吧。”
两人默契地微笑起来。
“回家去吗?”朱利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也许。我真有些想念西罗克的海岸了。”
******
葱绿的丘陵,常青藤缠绕的回廊,坡地上成排的葡萄架。杰罗姆深吸一口气,驱散了这些过往的幻象,他已经没有资格追忆往昔了。
“把它弄出去,你个溺尸鬼!”
波伊德大声吼叫,打破了杰罗姆的阴郁遐想。汪汪正把一烧杯溶液倒进肚里,对波伊德露出两颗尖牙。
波伊德布满皱纹的脸拧成一团,拐杖敲打地面,却不敢接近呲牙咧嘴的汪汪。杰罗姆装作研究一个坩埚,没有理他。汪汪开始不停打嗝,追逐自己的尾巴;波伊德用拐杖捅捅它,被一口咬住裤脚,吓得大叫起来。
坐在一堆炼金仪器,飞转的齿轮和燃烧、放电装置中间,杰罗姆感到一个头有两个大。清空了房间后,他没有前往第四层的传送门,而是继续向下至第六层,在一个脏乱的街区找到了波伊德。仆人、杂役、厨师,加上数不清的邪门人物,第六层品流复杂,却比其他几层热闹得多。由于没有透镜组成的窄窗,第六层难辨日夜,随时能在细缝暗角处找到一张张苍白脸孔。唯一比人多的是老鼠,所以野猫在街巷、餐桌上也随处可见——杰罗姆对于“在这里消磨假期”的想法有点举棋不定。
“这狗疯了!救命啊!”波伊德拖着汪汪,一瘸一拐地绕圈走。
——聒噪的家伙。
学徒实在受不了他们。
买下这间破败的实验室,杰罗姆雇了波伊德照料房间——他曾在第五层学习炼金术,因为贪杯过度很快被丢进第六层,转眼过了几十年。杰罗姆听到器皿破碎和液体溅洒声,一下回过头来。扭打正欢的两位见到他溺尸鬼般的脸色,很快安静下来,各干各的去了。
一张泛黄的纸条摊开在桌上,杰罗姆盯着看了两小时。
这是一张古旧的复合药剂成分指南,即使依据杰罗姆肤浅的炼金术知识,很多成分也透出不协调的感觉。由于几种诡异的材料缺乏具体说明,无法代入算式配平,学徒几乎放弃了进一步调制的打算。
波伊德猛灌一轮甜酒,暂时失去知觉,酒瓶滚倒在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等他从头痛中醒来,学徒正趴在水槽边**。他用拐杖敲打学徒的脑袋,把他从恶梦中唤醒。
杰罗姆跌坐在地板上,脸颊惨白,配上一对黑眼圈,活像死灵法师实验室里的人偶。波伊德挠挠灰发,把一瓶劣酒递给他。
“你比昨天下葬的老盖普还难看些。”
全身无力,杰罗姆挥挥手说:“拿开,酒精对我没用。”
波伊德盯着学徒手里的纸条,想了一会,露出古怪的表情。“这药方你怎么找到的?”
杰罗姆眼神空洞,连说话的心情也没了。
“五层的图书馆,‘E’开头的一排,最后一竖列,夹在‘晨昏的炼金师’中间——没错吧?”
“然后呢?”学徒挤出几个字,波伊德今天特别多话,他只好敷衍两句。
“图书馆的灰有一寸厚,除了老不死的管理员,谁还会没事往那跑?别说你是无意中发现的。”
“无意中发现的……”
“这本书放在错误的书架上。”
“嗯。”
“‘嗯’是什么意思?”
波伊德不依不饶,让杰罗姆腻味透了,有点生气地说:“‘嗯’的意思是我是个怪物,在别人跑去第四层鬼混时,代替‘老不死的’林奇先生照看图书馆;我每天就和灰尘作伴,还比大部分作者更了解他们的书——满意了?”
波伊德迟疑地看着他,像是做了一个决定。他在地板上坐下来,把僵直的右腿平放开。“睡得不好……对吧?还有很多利于睡眠的配方,没必要用到这一个……”
“你当我没试过吗?现在嘴里只剩下药味。”杰罗姆难受地直摇头,“还有什么要说的?就让我安静坐一会……”一想起刚才的迷梦,他不禁打个冷战。
“先别急,想知道药方的来历吗?”波伊德看他点点头,接着说,“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我还不到二十,从科瑞恩南部的小城市来到这鬼地方,伊恩·杰斯伯格是我的导师。一个老混蛋……不,他那时也只有三十岁。”
“嗯。”
“开始一切都还好,直到……”灌一口劣酒,波伊德好像喝下了冰水,时间从前额的褶皱间划过。“直到我们开始酿酒。不是这种烂货,不是任何一种……它叫‘晨雾’。杰斯伯格从霍格人手中得来的主要配方,至于他拿什么交换……我不想知道。那时只有罗森出产真正的好酒,三层蒸馏器,盆地里的大片葡萄园,反复蒸馏的原汁……这都不算什么。‘晨雾’比任何你能想像的液体都奇特——紫色里混一点绿,像活着似的在瓶子里滚动,木塞子一拔开,一股腻人的雾气就在瓶口升腾……”
波伊德一面说,一面深深吸气,“在一间这样的实验室里,我第一次尝到它……要命的经验……”
“果酒?”杰罗姆开始有些好奇。
“原料很复杂。它的味道无法形容,当你急于再尝一口时,就成了它的俘虏。”波伊德低沉地说。
杰罗姆皱眉。“上瘾吗?”
波伊德盯着天花板出神,“不是你想的那样。‘晨雾’不会使人烂醉如泥,胡言乱语,或者躺着傻笑,腾云驾雾……不是这样。它让你‘清醒’——如果‘清醒’也让人着迷的话。”
波伊德爬起来,瘸着腿来回踱步。“经过两天两夜不断工作,我俩一起喝下一杯酒液——就用这大小的烧杯盛着,”他神经质地举起一支泛黄的小烧杯,对着里面少许清水咽了口唾沫,“那天我们都精疲力竭,他等不及找动物做实验,就抽签决定,由一人先尝,另一人做记录。我永远忘不了杰斯伯格喝下它之后的表情——先是深深皱眉,似乎液体没有预想的效果,然后他马上又喝了一杯,我们说好只饮用小半杯的!我试图拦住他,但他眼睛放光,表情平静。那表情让我相信,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可真傻!真傻!”
杰罗姆不由得站起来,摁住撕扯头发的波伊德。波伊德表情难分悲喜,把全身的重量压在右手的拐杖上。“等他喝到第三杯,我忍不住也取了小半杯,我们沉默地喝完,然后彼此对视一下。我看到他的眼泪滚下来,却没有痛苦的表情;我还没有意识到,好像我的手自己又取了一杯。是的,这没完,再也不会了!”波伊德含糊地说,“第一次获得的液体只有两升,我们马上就喝完了。”
“为什么会这样?”学徒困惑地问。
“我一万次地问过自己,直到摆脱它很久以后,才渐渐想明白原因。”波伊德**着说,“‘晨雾’可以极大提高感官的灵敏度,只要喝下它,整个世界一下子展开在你面前——整个世界!杰斯伯格第一次几乎饮用了一升半,他的目光是散开的,就像个堕落的瘾君子。但是我知道,他正在清醒地观察一切;酒液把正常人集中的注意力加强了十几倍,同时也分散成独立的几‘束’——就像同时拥有十个天才的脑子一块工作。许多一直不能解决的难题,在喝下‘晨雾’后突然就不算什么了,在这种亢奋中,人会误以为能够掌握一切!”
如果波伊德没有沉入想像中,就会发现杰罗姆的目光里包含一些同情和嘲弄之间的感情,复杂地相互交缠,只是一言不发。
“可笑的是,当扭动旋柄却没有液体流出时,除了焦渴,世界已经不重要了。”波伊德干涩地笑起来,“算一算,我们紧接着干了二十个小时,三天没有休息。我看到杰斯伯格放大的瞳孔,我想自己也是一样,应该是古柯叶在起作用了,完全感觉不到疲劳。我们像猫头鹰一样在黑暗里调配原料,只为了缓解巨大的……空虚……
“之后的事情一片混乱,对‘晨雾’的渴望占据一切,也让他被公会降级。我们搬到第六层,建了这座实验室。再往后,糟糕的情形出现了——连续几天不睡觉,杰斯伯格几乎像一具骷髅了,我自己也好不到哪去。长久失眠让我们开始健忘,渐渐的,调制材料变得不可能。终于有一天,他几乎被弱毒性的原浆杀死。我们被迫停下来,回头看看已经崩溃的生活。
“离开‘晨雾’后,三五天连续失眠成了常事,这滋味……唉!我们只能相互提醒、回忆、扭打,试图求助于原有的知识……虽然我们不是最优秀的炼金师,但有着最急迫的需求。你手中的药方,就是最终的产物了。如果你希望解决自己的问题,就应该换一个方法。”
“药方无效吗?”杰罗姆泄气地问。
“不,”波伊德迟疑一下,“那几天我睡得像个孩子,无梦的昏睡。”
学徒两眼发光,让波伊德不由后退了一步。
“这么说奏效了?”
“不。”波伊德马上说,“不一定。杰斯伯格死于痛风引起的肾衰竭。缓慢的死法……”
“我知道痛风,”学徒打断他说,“痛苦的,缓慢的,这无所谓。你确定和药方有直接联系吗?”
“也许是。也许由于‘晨雾’,我不能肯定。”
“多久发作的?”
“五年,或者七年?别这样看我!我真的不能确定!”
杰罗姆板着脸计算一下,自言自语地说:“五年,足够了。”
波伊德一下抓住对方的手臂,急切地说:“这不对!他死时让我毁掉药方的,我傻了,才把它夹在书页里,放进错误的书架!如果我知道还有人能得到它,当时我会烧掉整个图书馆!”
“他死了,你还活着。”
“我没再用了!相信我,这不过是个稍长些的死刑!”
学徒一字一顿地说:“看看你自己。你的生活也只是一个死刑。”
波伊德像被迎面打了一拳,后退几步,脸色变得像头发一样、透着死气的灰。拐杖承受不住压力,一下折断了,他跪倒在地上,模糊中看到学徒冷酷的脸。
这张脸闪动一下,转而消失在门外昏暗的小巷里。
******
抱着一包未提纯的材料,杰罗姆从街角的肉店出来,转入对面的铁匠铺。配方里包含的动物内脏令人恶心,而重金属的份量看来足够要命了,但想起每天所受的煎熬,肾衰竭的下场可以晚点担心。
在他等待铁匠融化一块铅时,一个六七岁大的小女孩透过门口胆怯地望着他。他刚走出铁匠铺十几步远,小女孩就对他伸出了脏乎乎的小手。
第六层随处可见乞讨的小孩,但杰罗姆第一次遇到敢于向他伸手的情况——暗巷里的流氓都会本能的远离这个苍白的学徒。
杰罗姆抱着一大包材料,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好弯腰把包裹放在地上。他解开灰色长袍的前襟,摸出一枚银币抛给小女孩。小女孩似乎不了解银币的价值,露出羞怯的笑,想帮他拿行李。学徒不习惯别人的好意,连忙尴尬地抱起包裹。
趁他起身的瞬间,小女孩在长袍领口摸了一把,留下一个黑色的手印。发出一串轻快的笑声,小女孩转身跑开了。
杰罗姆哭笑不得,只好看着对方消失在街口。
没走出几步,学徒猛地抛下包裹,摸向自己的领口。果然,“北海巨妖”的别针被偷走了。
杰罗姆脸色阴沉,马上触发一道小法术。
穿过黑暗、曲折的巷道,别针蕴藏的魔法气息接触到人类体温,发出闪烁的蓝光,正捏在一双小手中飞跑。确定了对方的去向,他从容施展一个法印,把包裹罩在一圈生满倒钩的半圆结界里——结界险恶的外形足够阻止不开眼的小贼了。然后,他走向一排伸向远方的金属圆管处,随着简洁的咒语,整个身体融入金属管之间,化作一道电芒,瞬间移动了三百尺。
蓝色火花在三百尺外重新集结成人形,学徒从暗处盘结的管道边现身,四周的空气弥漫着电离后的新鲜气息。
小女孩惊恐地看着他,止不住脚步,一下撞进他怀里。
杰罗姆牢牢抓住她细瘦的手臂,小女孩吓得不轻,不停颤抖。夺过别针,杰罗姆却为难起来——自己拿她毫无办法,总不能吓唬不懂事的孩子吧!
突然,他本能地感受到危险。
一把金色长剑凭空出现,由斜上方向下疾斩。杰罗姆愤怒地发现,剑刃所取的对象竟是怀里的女孩。他向后跌退,侧身把小女孩推向一边。金剑由疾斩毫无可能地静止一瞬间,然后流畅地转化为匹刺。他几乎可以想像,这隐形的强敌一足后错,一只手向上扬起以平衡态势的情景。
杰罗姆后背着地,以右肩为支点,沿弧线蹴出一脚。长剑优美地起伏一下,握剑的手腕避开踢击,斜刺的剑势再次微微后撤,划个半圆,割向他腿侧。
借着扭腰带来的螺旋力量,杰罗姆摆脱了仰躺的劣势,他在双足离地的一瞬团身翻滚,闪开了纠缠不放的长剑。长剑止住攻势,握剑的人影逐渐显现出来。
杰罗姆面对着一个中等身材的男性,嵌金边的银灰色斗篷罩在消瘦的肩膊上,在领口用细金链连接;修长肢体裹着灰衣,布满蛇一样的亮蓝纹饰;蝴蝶状上竖的衣领,中间是一张金闪闪的面具,一半雕刻笑脸,一半却交错着数条尖利的棱线,构成半张几何图案。那人正把剑收到前胸,向学徒鞠躬。
学徒回敬一道“彩球术”咒语,桔子大小的彩球使男人全身一震,发出爬虫类一般的“嘶嘶”声,上身微晃,却没有后退。等他从被麻痹的危险中解脱出来,面前的学徒已经抽出短剑,摆好了防御的架势。
两人相互打量,逐分逐寸的彼此接近。长剑缓慢前伸,短剑则不断调整角度。直到长剑剑锋与短剑相交,两人从剑刃传来微妙信息中选择自己的态势:
长剑轻颤,不可思议的分出三道尖锋,越过横持的短剑,奔向杰罗姆前胸。
短剑从容上挑,两道剑刃粘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磨擦声。
刚一接触,双方都在小心试探。长剑游鱼般灵活多变,每一剑都令人捉摸不定,角度十分刁钻;短剑变化幅度却极小,似乎总围绕着一个点作长短不一的圆周运动,剑刃带着充沛的力量,阻止了敌人的每次尝试。交换过十多剑,男人突然加快节奏,金色长剑伴随大量假动作,不停冲击对方窄小的防御圈。
三尺许的直线距离变成一场拉锯战。长剑跳动、折转、旋转、后撤再倏然突前,但只要进入短剑的防御范围,两把剑刃就像磁石般绞缠在一处。每一次狡猾的突刺和假动作都被瓦解、拦截,两指宽扁平的短剑变成一面盾牌,通过惊人的反应速度与准确判断,化解了所有攻势。男人惊恐地发现,自己全部脱困的尝试,都在最初半秒被识破,透过短剑和对方全身构成的复杂杠杆,被套进不断收紧的、无形的网中。
一分钟后,短剑取得了完整的控制权,每次微妙的拖动都使面具下的男人穷于应付。他所不知道的是,学徒的内心正激烈翻腾,矛盾和疑惑让他只能投入一半心神应付战斗。
面临失败,男人决定使用一个还不能充分掌握的技巧,长剑在对方的短截和下压中一下子抽出。两人同时失去了对抗的焦点,重心前移,武装的上肢擎着闪光的刀剑,像两座必然相撞的尖山一样相对倾覆。男人无暇琢磨学徒复杂的眼神,他双肩猛烈后缩,两脚微分,足跟离地,剑尖向斜下方追刺,斗篷被这牵动全身的一剑激得向后飘飞。男人足尖、双膝、后颈和剑锋形成一个流转的“S”形,恰似一条昂首吐信的眼镜蛇。
长剑闪电般贯向学徒咽喉,由于这一剑动用了全身的力量,即使遭受致命打击,在惯性作用下剑刃还会完成杀敌的使命。男人把自己投入死地,却把最困难的选择留给了敌人:同归于尽或束手待毙。事实上,意识到这些的敌人已经选择了后者——在这样的速度面前,任何思考都是致命的。
学徒的腰像折断了似的后仰,失去平衡的刹那右脚蹬踏对方左膝。
下一刻,学徒左手支地,腰身弯成一个仰面的半圆形,长剑脱手,插入他鼻尖前方的地面不断晃动,稍微抬头就能触到冰凉的剑脊。男人向右后方滚倒,一时站不起来。
表面上学徒化解了对方的搏命招数,但他在前俯的态势中强迫腰身后仰,肌肉几乎被这一动作撕裂;而本能的一脚击中的不是对方支撑足,他甚至感到男人在中招的瞬间有意把重心压向右腿!
接下来,昏暗的小巷中只剩下被抑制的**和喘息。
一声尖叫打破了沉默,金属交击爆出一团火花。学徒看到男人手中的金色匕首和一张惊恐的小脸——匕首打在小女孩刚刚蜷缩的位置上,刺中一条金属管道。杰罗姆强忍痛楚,用短剑支撑着爬起来。男人手握匕首,他的膝盖显然没被揣碎,瘸着腿又一次刺空。小女孩沿墙边尖叫着爬行。
杰罗姆开始怀疑对方的动机,如果他们在合演一出骗局,自己就成了真正的白痴;可一旦自己判断错误,付出的代价将是一条无辜的性命……他只能作最坏打算,一咬牙,短剑和匕首交击一下。
学徒牵动了腰伤,疼得直喘气;男人用一条腿蹦跳着,像马戏团的小丑一样挥舞双手保持平衡。再一次火花四溅的交锋,两个一流剑客彼此推搡,大呼小叫,被疼痛鞭子似的抽打。他们旋转和扭动,不时靠在墙边咬牙切齿,空着的一只手揪住对方领口和衣袖,看起来跟酒馆里的无赖差不多。值得庆幸的是,他们毕竟还保留一些高手风范,谩骂和吐口水的行为尚未发生。
男人拨开学徒僵硬的砍劈,短剑撞在一侧管子上,冒起些许火星。正在这决定性的一刻,一双小手从后面搂住学徒,狠狠触动了腰伤。
稚嫩的声音在杰罗姆耳边响起。“别以为我会感激你……”
随着一阵奇异的扭动,这双手变得有力起来,幼嫩的声线变得成熟动听,“保护小女孩是英雄的天职嘛!”
男人有些遗憾地用匕首抵住学徒咽喉,杰罗姆只好保持着毫无防备的姿势。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变形咒’一直都好好用啊!”女人向他的耳边吹一口气,“‘蓝色闪光’的英雄哥哥,我再给你一句话的功夫,只有一句呦!”
杰罗姆认真地想一下,用微弱的声音说:“雷霆与我同在。”
男人的目光转向对方的短剑——一把正顶在金属管上的青铜短剑。
蓝色电芒越过短剑,越过金属管道,在不远处重新集结成形。金色匕首差一点刺中了说话的女人。短剑“咣当”一声掉在原地,胜券在握的两人被电流激得惊叫起来。
利用“电传送”脱身的杰罗姆,由于把短剑当作导体留在了原地,两手空空的站在五十尺外。
男人迟疑地后退一步,他对击败眼前的敌手已经不抱希望,逃走的时候到了。
杰罗姆盯着利用“变形咒”耍了自己的女人,在暗淡的光线下只见一个窈窕的影子。他痛下决心,再也不会把性命系在这类蠢事上,同时竖起左手中指:
“破魔之戒”完成充能,在狭窄、没有掩体的巷道中发出强光,一个字就能激活足以冲破厚甲的密集钢钉,而他选择的距离刚好断绝了对方逃跑或反击的可能。
忽然,学徒发现自己面对的敌人不只两个!毫无征兆的,对面黑暗中现出五、六个高矮不同的身形!
人影憧憧之中,一个焦躁、略带点神经质的嗓音吟唱起咒文来。学徒警惕地分辩着前几个长音,然后取消了使用戒指的念头。对方正在完成一道“水晶堤岸”咒语,通天塔的大法师可施展这一级别防御法术的不超过三个。自己或许能在法术完成前重创几名敌人,但在实力悬殊的情况下,招惹对面一帮煞星等于自杀;倒不如接受对方这曲折的停战要求——他们大可以直接进攻一个负伤、落单的敌人。
正想到“落单”时,杰罗姆周遭电芒大作,一阵蓝光闪过,朱利安·索尔,“大师”和读心者,加上克里夫和一名没见过的男性人类,通过“蓝色闪光”组织的绝技“电传送”同时出现在他左右,学徒一边声势大壮。朱利安挖苦地说:“一点也不奇怪,你总出现在麻烦的当口。”
学徒看着对方完成了咒语,一道透明窄墙把两伙人分割开来;墙的存在只有短短两分钟,但除非有专用的魔法攻城器械,几乎不可能在此之前穿过它。读心者草率地施展了“电传送”,但马上被挡在窄墙这一边。
杰罗姆松一口气。“需要我亲吻你的靴子吗?”
朱利安冷淡地说:“协会不会为一个‘命令者’出动大批人马,那一边的朋友两小时前刚刺杀了通天塔的公会首领,‘伟大的’塞巴斯蒂安先生。”
杰罗姆难以置信地看过去,对面的人影已经架起一道简陋的临时传送门,一阵魔法波动后,只余下传送门的残骸在烟尘中挺立。
“我们实际上已经跟丢了他们,直到意外发现你别针的信号,才来碰碰运气。”
“他们怎么做到的?第六层以上都有限制传送的干扰装置,如果从第六层渗透,又是如何穿过层层把守的三、四、五层呢?”
“很遗憾,我们不知道。”
杰罗姆第一次听到朱利安承认失败,一时说不出话来。
朱利安趁别人检查窄墙的机会,快速轻声说:“情况严峻,恶魔议会才是背后的力量!塞巴斯蒂安曾与协会达成某种……谅解,通天塔是协会支持的最有力的世俗公会之一。现在恶魔的渗透已经超过了第四层,我看塔里的情况早就失去控制了。”
学徒考虑一下说:“根据633年的协定,恶魔议会和协会不能直接控制世俗组织……这样一来,只要杀死知情的领导人,他们就能扶持一个新傀儡,从而改变通天塔的阵营。”
“不仅如此。”朱利安脸色凝重,“通天塔的空间裂隙是战略关键,刺杀只是恶魔的示威,表明他们有能力掌握主动。更糟的是,他们是对的——风向变了。所以协会才派来霍格人和读心者,希望找出潜藏的敌人。战争迫在眉睫!”
听到这番话,杰罗姆沉默不语,朱利安从他紧锁的眉头看出了什么。“你已经知道了?”
杰罗姆深深叹息,“希望我猜得不对。”
朱利安无奈地说:“森特,我们其实早得到警告了……”
“而我马上被安排休假。”
“回避制度,你明白的。”
“回避谁?”
朱利安不客气地说:“回避那个唯利是图的佣兵头子,那个你从来不提却永远不会忘的家伙。”
猜想被证实,杰罗姆涌起一阵酸涩感觉。他和神秘男人战斗的时候,已经明白知道这结果。“眼镜蛇突击”是那人的绝技,而他曾经几百次和使用类似技巧的伙伴切磋技艺。
“杜松将军的人。”杰罗姆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如果有人能不依靠战斗就打败杰罗姆,杜松可能是唯一的答案。学徒无法和曾经的上司、自己的剑术导师兵戎相见。
“杜松和协会十年的合同上周到期,他在最后一分钟宣布放弃中立,加入恶魔一方。”朱利安严肃地说,“他是个刽子手、投机者,但他的确掌握强大实力——强大到足以改变恶魔和我们的力量对比。他在替你做决定,袭击你表示他不会顾念旧情……希望你也不会。”
学徒表情阴郁,越过失效的“水晶堤岸”,向敌人消失的方向走去。意外的,学徒的短剑就在传送门边,一张信笺被剑刃插在墙上:
“G:
你他妈的真让我恶心!
对敌人手软!
妇人之仁!
不靠一点小聪明,你早死了一千次!
失望的D”
杰罗姆看完信,额头的阴霾完全消失了。他爽快的把信交给读心者,恢复了开玩笑的心情,对朱利安说:“我的假期不会被取消吧?”
“相反,假期‘无限期’延长,等待命令。”
“协会不是正缺人手吗?”
“缺人总比出现变节者强。”不顾霍格人的侧目,朱利安露骨地说。
“不可思议的官僚作风!有时我真希望自己是在另一边!”
读心者师徒对这段问答怒目而视,杰罗姆不感兴趣地耸耸肩,和朱利安径直走开了。
朱利安见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解地问:“被人追杀值得高兴成这样吗?”
“杜松不是来杀我的,”杰罗姆平静地说,“他给我上了一课。最后一课。现在你的处境更危险,通天塔内部敌暗我明,协会的成员几乎都在这了,你应该找个洞藏起来,以免在协会势力认输之前给人干掉。”他停住脚步,露出一个好像是笑的表情,“你和杜松一向合不来,没准他会对你‘特别照顾’也说不定。而我,办妥一些琐事后就要去享受假期了。”
朱利安不置可否地听着,两人在一个路口各走各的,很快消失在两个方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