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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仲秋,吕梁深山早就草木凋零霜冻渐下,一到夜里更是冷得邪乎。山风呼啦啦刮过,吹得人凉意直透骨髓。哪里传来夜枭咕哇咕哇的怪叫。
破败的小道观前有四个人影互相扶持着,黑地里看上去仿佛叠在了一起。其中一人抬头看了看观口上方那块破旧的匾额,肯定地道:“对了!就是这里,终于找到青油观了!”
听声音年纪甚轻,是个少年。
有人冲上台阶砰砰地叩起门环。深山古观,夜静山空,声音听起来格外响亮。
里面传来拖沓的慢吞吞脚步声,蜡烛的微光透过门缝在摇曳。
吱呀一声门开了,那人手里的一截短蜡烛几乎戳到众人脸上,嘴里不耐烦地骂道:“哪个混球深更半夜还不让人睡觉!”
是位老道。身穿破麻道袍,腰里系着根草绳,干巴精瘦,尖嘴猴腮,大冷天还敞着怀,露出胸口一排排黧黑的“排骨”。形象实在不敢恭维。
少年却大喜,冲到老道面前叫道:“道长不认识我了?我是李宏啊!”
老道举着蜡烛从上到下照了遍少年,渐渐认了出来:“是你,那天在山坡上碰到的采药小子。”
“正是,小子是两百里外李家洼人氏李宏,当日道长许诺过,只要到青油观来找你,你就会收我当徒弟。”少年满脸希冀。他大约十四五岁,又黑又瘦,相貌并不算俊秀,一双眼睛却十分明亮,映着烛光灿若星辰。
烛光在老道脸上跳动。他打量着少年不出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少年紧盯老道,神色显而易见很紧张。
半晌老道终于道:“好吧,我收下你了,还有他。”他的手指从满脸喜色的李宏脸上划过去,停在同行另一位少年脸上。
这位少年长得虎背熊腰方面大耳,乍一看仿佛有十**岁,只是细看就发现他满脸稚气,年纪顶多与前一位少年相仿;听老道说肯收留,喜得嘿嘿直笑。
老道扫了眼同行的另两人,神色蓦然转冷,只听他冷冷地道:“道观狭小不留妇人,你们两个请回吧。”
两位妇人一老一少,年纪大的那位累得站都站不住,是靠在另一位少年妇人肩膀上的。
老道这话让她们俩刚刚放松的神色同时一紧,老的那位立刻叫道:“我这就走!只是求您老收下婉宜,她什么活都会干,求您老给她一条活路!”
老妇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老道砰砰的死命磕头。
少年妇人却呆立原地不动。两行清澈的泪渐渐滑下她惨白的面颊、尖瘦的下巴,一滴滴地滴在胸口破败的前襟上。
夜风中老妇声声哀泣:“道长,求求您老给娃一条活路。我们什么都没了,没了地,没了房子,没了粮食,没了亲人,金狗把一切都烧光抢光了。看在大家都是汉人的份上给娃一条活路,求求您啊!”
老道终于动容,叹口气道:“好吧,从这里往下走三十里地有我们青油观的产业,你们两个女流可以住那里。不过……”他的话锋一顿:“两个娃必须签死契卖倒,以后是生是死一切与你们无关。”
老妇一听顿时呆了。少年妇人更是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李宏心里乱糟糟的,娘临死前的情景却越来越清晰,她朝金狗的尖刀冲去,嘴里喊着:“宏儿快跑……”大哥走时被捆住双手满脸悲痛无奈,长长的壮丁队伍蝼蚁般在山道上一步一回头慢慢前行。嫂子婉宜衣衫褴褛做着粗重的农活,那双绣花读书的纤纤细手满是粗糙的老茧。张二叔抱着唯一活下来的亲人、小孙女娇儿放声悲哭,声音像狼嚎一样凄厉。金狗烧山时地狱一样的冲天火光,乡亲们紧紧抱在一起被熏死烧死,脸上身上都是黑灰。李叔死前长叹:“这世道,死了比活着好……”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世人啊!
李宏不知不觉泪流满面。他大声道:“只要您肯收下我们,死契就死契!”
按了血手印,两张卖身契被老道收起,他立刻叫人护送两位妇人下山。
黑暗的观口,李宏目送嫂子和婶娘的身影蹒跚远去,眼眶溢满,滚烫的热泪不停地滑下。他立刻用手掌甩去了这些无用的咸味水滴。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能够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自金狗打过宋界,生命中的一切全部崩塌。那么多熟悉的亲族面容消失在黄土下面。身边只剩三位亲人,走投无路、已经绝粮,能被青油观收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李宏转过头,见熊小子还在抹泪,铿锵掷地的大声道:“别哭!我们一定要好好学本事。总有一天,会再见到嫂子和你娘的!”
老道站在高高的门槛后,手里举着那截短烛,深邃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李宏和熊小子二人身上,眼珠子居然透出诡异的炯炯晶光。可是当李宏和熊小子转过身来时,老道发亮的眼珠子立马黯淡下来,看上去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他淡淡道:“随我来。”
黄色烛光笼着三人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这座深山古观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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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油观只有三进院子,占地实在不大。
第一进是正殿,供奉三清道尊。第二进是道士们的住处。正房三间,住着三名老道,其中一位就是这位邋遢老道灵石道长。另两位成天在房里打坐,根本不露面。厢房共有六间,其中一间如今是李宏和熊小子的住处,还有两间住着两名杂役道童。其余都是空关的。第三进是厨房及一些被锁得牢牢的不知派什么用场的空房间。
整座道观三进院子,加李宏和熊小子满打满算只住了七人。
每天的功课是,一大早起来,担满厨房的四只大缸,吃完早饭开始打扫。老道规定,每天必须擦拭一遍三清道尊塑像,然后跪在地上把正殿青石地板擦得明光可鉴,接着打扫干净第二进和第三进院子。
做完这些,差不多午饭时间。吃完午饭,要到后面菜园种菜劈柴。菜园子只有几分地,其实活并不多。但灵石道长又有许多额外苛刻规定,比如不许见到一根杂草,任何菜叶上不能有一只虫,所有南瓜和青菜的叶片也必须要擦干净。柴火必须劈成一致粗细——不准粗也不准细,刚好两根手指宽等等。活并不多,却很是磨人。
这些都难不倒他们俩,苦活早就做惯,相比起来这点活真不算什么。李宏和熊小子最满意的是老道虽然面色不善,但从来不在吃食上克扣,顿顿管饱。
不是上好的白面馒头便是以前从不曾吃过的又糯又香的江南粳米,配着猪油炒青菜,每顿都险些把舌头一起吞下肚。有时老道还会给他们加菜,提一尾鱼扔半斤猪肉,那时就更让人拍着肚子直叹幸福。
除了一点,这道观里似乎只有他们两个才吃饭。
这事实在古怪。灵石老道倒也算了,时常见他不知从哪里吃得满嘴流油的回来。可两名老道和两名杂役道童自从那天打过照面后再也不见从房间里出来,据灵石老道说他们在房间里打坐练功。
李宏百思不解——打坐练功难道就不用吃饭?他不禁想到半年前的那幕。
金兵烧山,大火足足烧了好几天才在老天垂怜下被场大雨浇灭。兵灾连着火灾,村里幸存的乡亲接连病倒。为了采药,李宏跋山涉水来到两百里外的吕梁主峰关帝山附近,就在那里,他碰到了灵石老道。
当时山坡上明明空无一人,可是就当李宏一转头时发现自己面前居然凭空多了那样一个人,吓得差点掉了魂。
老道打量他一会,用很随随便便的口气告诉他只要愿意,一年内到青油观找他他就会收他当徒弟,接着就在李宏惊诧到极点的目光中像只大鸟般几个起落就到了百丈开外,身影迅速消失在山背后。
那一刻,李宏惊得目瞪口呆,之后便念念不忘,又遇到雹灾颗粒无收,心一横干脆带着嫂子婉宜、堂弟李雄和婶娘来投靠。
其实,心底不是没有那份侥幸的,他很想学会灵石老道这手神出鬼没的功夫。
想到这里李宏叹了口气,如今拜师学艺只怕不用想了,已经卖身为奴,跟拜师沾不上边。只求老道给口饱饭,兴致好的时候教几手已经终身受用。
细细擦好三清塑像,提来清水跪在地上用力擦拭青石地板,直到每块石板洁净得发亮才起身。把脏水倒了,拿了把细竹枝扫帚开始细细打扫院子。扫到第三进院子的时候,李宏诧异地停下脚步。他分明听到左面厢房里有人说话。
落锁的房间居然有人在里面说话?李宏按捺不住好奇心,朝熊小子打了个手势,一步步小心翼翼朝那间房子走去。
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身后放风的熊小子一个劲咳嗽,李宏赶忙站住脚步,装模作样捏着扫帚在房前扫来扫去。
灵石老道神气活现地背着双手出现在第三进门廊口,朝李宏招招手。
李宏扔下扫帚走过去,低眉顺眼的样子他早就装会了。老道却半晌不说话。李宏低着头,只见老道几只黑漆漆的脚趾头在鞋子破口处摆来摆去。
良久灵石老道说:“抬起头来!哼,你以为你装象装得好么?说,你鬼鬼祟祟地到那间房门口去干什么?”
李宏装出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老道:“道长不是让我们扫地么?我扫地啊!”
“你小子不说实话。”老道抓抓头顶:“为什么要到那间房子门口去?只要说实话我老人家就考虑收你做徒弟。”
李宏眼睛一亮,脱口而出:“我听到里面有人说话。”
“哦?”老道微微一惊,好奇地眯起眼睛围着李宏不停兜圈子、从上到下不停打量。
“呵呵,”半晌老道干巴巴笑了两声,“你小子肯定听错了,里面哪有人说话,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大串钥匙,从里面拈出一根走到房前打开了锁,笑嘻嘻推开房门,还让出位置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宏直觉哪里不对劲,却说不上来,硬着头皮踏进房门。
刚走进房门,陡然觉得眼前一暗,定睛再看,只见屋外秋光明媚,太阳正斜射进房门口,在门口留下一道拉长的长形亮影。房间里面布置寻常——这里每间房间布置的都一样。当地一张木桌配着四只长条凳,后面是个寻常的土炕。炕上空空荡荡,连张炕席都欠奉,只在中央位置摆着只孤零零的蒲草团。
这房间一目了然,哪有半个人影!
李宏正待转身出门,突然觉得不对。
就在刚才一扫眼间,他发现那只蒲团中央有人坐在上面压出来的轻微凹痕,桌子上有套漂亮的青瓷茶具,杯子里还有半盏微微冒着热气的香茶。最主要的是,分明感觉到这间屋子里有人。这人似乎离他很近,就站在炕前左近位置。李宏十分肯定。但问题是却看不见那人。
头皮一炸,冷汗唰唰的像蚯蚓一样蜿蜒流到眼皮上。李宏僵硬地转过头,见老道正用一种很是玩味的眼神看着他。李宏定定神,勉强咧开嘴装笑:“的确没人,刚才是我听错了。”
灵石老道皮笑肉不笑的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以后再不可到这间房前来窥探,记下了?”
李宏脑门发凉,各种古怪念头一股脑冲上心头,他含糊道:“知道了。”甩开脚步就往前院跑。
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