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振鹭于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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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惟昭刚来的时候,曾自告奋勇到厨下帮忙烧饭。结果忙活了半天,柴火都没烧着。幸而她学得还算快,劈柴烧火的事,厨娘韩婆子教了她两遍就会了。会了之后突然就厨艺飞涨,虽然不用她天天下厨,但做出的饭食比厨娘弄得还要好吃,且有很多时人叫不上来的花样。

    道士以清修为主,不能贪恋口腹之欲。但吃着比平时美味很多的小葱豆腐和香菇冬笋,张荣鲲还是老怀大慰。

    其实做饭张惟昭早就会了。留学的时候,汉堡、薯条实在吃腻了,就想着法子做中餐给自己吃。

    张惟昭住的地方中国留学生比较多,附近有个亚洲超市,张惟昭经常去里面扫货,回来对着食谱有样学样。天长日久,练出了一手好厨艺,周边的同学经常拿着食材找她求喂养。

    只是劈柴、烧火,用土灶、铁锅烧菜做饭,实在是超出了她以往的经验,但好在学这些并不难,很快她就掌握了这门技术。

    张荣鲲处理情绪的方式就和他行医的风格一样简单直接。不开心,那就出去找乐子开心一下好了。

    腊月十五,张荣鲲带张惟昭到城西的青云观去看同行打平安醮。青云观建于盛唐,数次焚毁,数次重建。最近的一次修葺和扩建,还是二十多年前先帝在位的时候。此观占地甚广,翠宇飞檐,楼阁交错,气派非凡,和玄妙观的清幽大为不同。

    法事就在青云观的正殿玉皇殿中进行。张荣鲲师徒随众人站在廊下观礼。

    居中的玉皇大帝,描彩绘金,气象庄严。四周彩幡高扬。

    神像之下,摆放着长长的法案。法案上祭品罗列,香烛齐备,香烛下陈列着朱砂写就的符咒,符咒上压着金银锞子和五色丝线缠裹的铜钱。

    法坛下,有一位身披红色法衣的老道长,居中而立,旁边两位中年道士,皆披着青色法衣。

    现在张惟昭已经知道,道士做法事的时候,法衣的颜色是要依品级而定的,不能乱穿。

    待吉时一到,就开始祈福迎祥。居中的法师开场念到:“阖家康泰,家国清平,时和岁稔,逐户康宁,续师慧命,道果圆明。”

    左边的法师接道:“宝座临金殿,霞光照玉轩。万真朝帝所,飞舄蹑云端。”

    右边的法师续道:“举步朝金阙,飞身谒玉京。天外琳琅响,齐举步虚声。”

    分列在三人两侧的道众齐声道:“钟鼓琳琅响彻天,十方肃清得安然。”

    一时铙钹齐响,仙乐大做。三位法师在殿上迎神、祈福、烧符、插香,动作翩然似舞蹈,法衣自在飘动,倒也热闹好看。

    张惟昭抽空拉了拉张荣鲲的衣袖,问:“师父,这个您会吗?”

    张荣鲲抄着手岿然不动,只用鼻孔嗤了一声表达自己的态度。张惟昭心说:“敢情您老对自己做道士最基本的业务并不熟练啊?”偷笑了半天。

    看完法事,师徒俩又在青云观附近的庙会上转了半天。每到一个摊子,都是张惟昭埋头看东西,张荣鲲就在摊子边直直地站着,四十五度望天,看张惟昭挑得差不多了,就开步往前走,等张惟昭看到另一个有趣的摊子停下来,他也就跟着停下来,继续抄手站在摊子边。

    有个身材高大的老道士凉凉地站在一边,倒是没有摊主敢宰张惟昭这个对古代物价依然很不熟悉的菜鸟。

    无论张惟昭看什么,看多久,买不买,张荣鲲都没有表示过不耐烦。他虽然不说话,但张惟昭能够感觉到他的内心非常稳定,一直就在她身边。

    走着走着,张惟昭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只要不出诊就泡在实验室里不出来的师父,今天突然要去看平安醮,还逛庙会。

    张惟昭觉得心里很暖。

    虽然还是很怀念前世的家人和朋友,张惟昭感觉自己已经从低沉的情绪当中走出来了。

    不是因为法事和庙会的热闹,而是因为她感觉到,虽然她像孤魂野鬼一样来到这个世界上,但是她现在并不是一个人了,师父已经成了她在这一世的亲人。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讲,人都是需要链接的。幸福和快乐的感觉来自于和世界、和他人的有质量的链接。而她和师父之间,就存在这样一种有质量的链接。

    等到他们回到钞纸胡同,已经交酉时了,也就是下午的5点钟。因为正直冬季,天已经擦黑。师徒俩一早出门,这会儿已经有点倦了,倚在车壁闭目养神。

    牛车刚走进钞纸胡同没多远,却突然停了下来。外面有一个声音焦急地道:“请问张荣鲲道长在车上吗?”

    “什么事?”坐在门边的张惟昭掀开车帘问,看到一个满脸慌张的年轻男人抓住车辕,向车内张望。

    年轻男人看到车里坐着一个气势轩昂的老道士,虽然未曾见过面,也猜到了这人身份,退后两步,一揖到地:“求求你救救我娘子和孩子!”

    这边张惟昭和张荣鲲已经利落地下车,张荣鲲一把拉起男子,问:“可是难产?”

    男子拼命点头。

    张荣鲲回头对张惟昭说:“快去把我的药箱拿过来!”张惟昭飞奔而去。

    张荣鲲又问男子:“你家住哪里?什么名字?”

    男子连忙自报家门,他姓梁,家住城东史家胡同,身有举人功名。父亲是礼部的主事。

    礼部主事是正六品。正六品比知县略高,比知州稍低。若放在地方也能成为有头有脸的人物,在北京城中却再普通不过。

    尽管父亲的官位普通,梁举人家应该还是有点家底的,他是坐着自己家马车过来请人的。他连忙替张荣鲲付了牛车钱,等张惟昭拿来药箱,立即请师徒二人上自家马车。

    马车向城东疾驰而去。车夫一路上不断呼喝,提醒两侧行人避让。虽然已是隆冬,一路上梁举人还是不断擦汗,显然是心中极度焦虑。

    到了梁家大门,梁举人噗通一声跳下马车,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但他完全顾不上这些,回转身来要去扶张荣鲲。张荣鲲哪里用他扶,下来得比他还利索。随后张惟昭也跟着跳下来,三个人急匆匆直冲进大门,进了前院,穿过中庭,一直进到后院中来。

    梁家是三进的院落。小夫妻就住在后院东厢房。

    进了后院,就见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妇,正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正房廊下摆了两把椅子,丫鬟婆子站在两边,夫妇俩却谁都没有心思坐下来。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媳妇从东厢出来,对院子里的老夫妇说:“孩子的腿已经下来了,产道却还没有全开。是个男孩。我婆婆让我来问,保孩子还是保大人,请赶快拿个主意。晚了可能都保不住了。”

    梁主事夫人一听到这个,两步走到那媳妇近前:“保孩子!但凡为人妻为人母的,怎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孩子去死?肯定是要先保全孩子的。”

    梁主事在一边不说话,却并不阻拦,显然也赞同自己夫人的决定。

    那个媳妇福了一福,转身回屋。

    梁举人这时从中庭飞扑至后院,嘴里喊道:“娘!爹!我请神医过来了,阿梅和孩子都有救了!”

    梁夫人一把抓住儿子的手:“我知道你忧心阿梅。可现在已经是这样了,吃什么药,扎什么针都来不及了,梁家的长孙必须得保住!”

    梁举人两眼落泪:“娘,阿梅,阿梅她……我们以后还能生……”显然是更想保大人。

    梁夫人一听火冒三丈,顾不得有外人在,大声斥责她儿子:“你只知道儿女情长,就不顾念梁家的香火?这可是梁家长孙!你有功名在,以后还怕娶不到好女子?”

    这时那接生媳妇又挑开棉门帘出来,对院里的众人道:“孩子的胳膊也下来了。但头卡在骨盆里下不来。若有十全的法子,还请马上告诉我。要没有,就请赶快拿个主意。要晚了,我婆媳俩可担不了这个责任。”

    梁夫人对那接生的媳妇说:“要孩子!快把孙子接下来抱来给我!”

    媳妇转身就要进去,张惟昭几步上前道:“既然已经到这里了,也让我先进去看看。”

    梁夫人又惊又烦躁地对穿着道士服的张惟昭看过来。

    张惟昭急忙表明身份:“我是女子。我师父在屋外指引,我进去遵照师父指示就是。”

    说着看向师父。

    张惟昭跟着张荣鲲行医这一年里,也遇到过生育时间过长,产妇脱力,或者是产褥热的案例,但是还没有接生过逆产的胎儿。但是人命关天,无论如何也要看一看还有没有什么转机。

    张荣鲲向张惟昭点点头。张荣鲲和张惟昭都不是怕事的人,无论如何尽人事听天命吧。

    梁夫人还想说什么,梁举人却挣开了母亲的手,突然向师徒俩跪下:“请救我娘子性命!”

    张惟昭推门进了东厢房,几步走至里间,挑开门帘进去,来到产妇床前。床下首一个老妇人,见张惟昭进来默不作声往旁边让了让。床侧边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丫环,神色凄惶地看着张惟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