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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又过了两三天,陈见浚的肠胃调理好了,手脚和眼皮也基本上不抖了。只是身上的红疹还没有完全消退,脾气虽然好些了,但依然时不时要暴躁一下。
皇后日日都来探望,但陈见浚并不是日日都愿意见她。但今天陈见浚感觉到身上松快,心情还算不错,就召皇后进来,在床边赐座,坐着说了会儿话。
但皇后和陈见浚能有什么话好讲?无非是睡得如何、进膳可好、保重龙体这样的车轱辘话来回说,陈见浚听了不耐烦,就请皇后回宫休息。皇后表示她非常愿意陪在皇帝身边侍疾,皇帝坚持这里有太医看着就行了,他不愿屋里有很多人,皇后才款款地站起来,将正在当值的林太医叮嘱了一番,才告退出了东暖阁。
皇后出了东暖阁,正赶上来接替林太医当值的张惟昭远远从廊上走过来。皇后先不忙着离去,站在廊上等着。张惟昭紧走几步过来向皇后见礼,皇后非常慈和地嘉奖了张惟昭几句,方才带着侍从离开了。
张惟昭将皇后送出廊下,站在那里目送着皇后的銮驾离开。
每次皇后和她说话的时候,态度总是十分温和,但张惟昭却总觉得后背发凉。
皇后这个人,带的面具太厚重了,所有的意图和情绪都藏而不露。张惟昭知道那隐藏在面具下的并非善意,所以一直对皇后敬而远之。
等进了东暖阁,给陈见浚见了礼,张惟昭上来做例行的检查。陈见浚皱眉道:“你来晚了!”
张惟昭道:“刚刚在门外遇到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叮嘱了我几句,因此就进来得迟了。”
陈见浚冷哼了一声算是作罢。
张惟昭给陈见浚诊过脉,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又用特质的听诊器按在前胸和后背听了听,问了当值的宦官大小便的情况,一边拿出本子记录一边说:“陛下恢复得不错,照这样下去明天就可以在早上、晚上凉爽的时候出去院子里走动走动了。”
陈见浚举着自己的手在眼前看来看去,一边看一边问张惟昭道:“我的手脚不会再抖了吧?”
“只要陛下不再服用含有水银和砷的毒丹药,就不会再发作了。”
陈见浚生气了,又开始拍床,道:“是谁害我去吃毒丹药的!是谁说好了助我修炼,修炼到一半自己跑出宫去的!?”这几天他已经养成了拍床的习惯。
往日他这样发火的时候,不是被张惟昭巧妙地化解,就是被她伶牙俐齿地堵回来。
但这一次,张惟昭只是面无表情地收拾了纸和笔,准备出去吩咐守在茶水室的宫人熬药。
陈见浚急了,道:“回来!”
张惟昭站住了脚步。
陈见浚道:“你还在为那田玉笙的死耿耿于怀是不是?朕就没见过比你气性更大的人!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朕还没有怪罪你,你倒还记起仇来了。”
张惟昭终于开口道:“那是一条人命,我做不到转眼就忘。”
陈见浚道:“这世上时时刻刻都有人死去,你都耿耿于怀不成?”
“这世上时时刻刻都有人死去,但再没有人是呼唤着我,死在我的眼前的。”张惟昭说着转身出去了。
在皇帝还在和你说着话的时候转身出去,这真是大不敬。但陈见浚此时顾不得生气,而是被不安占据。
他其实不怕张惟昭和他顶嘴,他怕的是张惟昭的离开。不再看他,不再关注他,他的安危喜怒都和她没有半点关系。哪怕他再权势滔天,富有四海,也买不来她真心的关切。
感受过了这种关切,他对那些谄媚讨巧、曲意逢迎、小意体贴就提不起兴趣了。
所以一等张惟昭重新进来,他就轻咳了一声,道:“其实那次……”
结果张惟昭身后还有两个小宦官跟着端着两盆凉水进来。陈见浚话说了个开头就没再说下去。
因现在是七月中的天气,每到中午的时候还是相当炎热,但陈见浚体弱受不了冰盆,张惟昭就让人端了新汲的井水放在屋里消暑。
见小宦官放下水盆出去了,屋里只剩下陈见浚和张惟昭两个,陈见浚方才说道:“其实那次是话赶话说僵了。你的想法有道理,陆振声行为不检,确实不堪为礼部尚书。但他是朝廷大员,岂是说拿下就拿下的?总归要好好筹划才能着手去查办。这次等我病好之后,找到合适的人选,就将他替下,好好清查他的不法行径。这下你可满意了?”
张惟昭摇摇头说:“并不只是陆振声专横不法,整个世道对女子都太不公了。不说别的,陛下可知道城东郊有个孩儿塔?谁家生下来却不想要的孩儿,就可以扔在塔下任其自生自灭。那塔下被父母狠心抛弃的,清一色都是女婴。多少年来,那里不知积累了多少婴灵的冤魂?”
陈见浚听到这里,沉吟到:“自秦汉以来,无论南北,市井和乡间都保留有溺杀女婴的习俗。甚至在世家大族之中,偶然也会存有这种陋习。先帝在位时,曾经下令禁止溺杀女婴,以免导致男女不均,引起流民动荡。有些读书人家,也在家训中写道,自家子孙无论男女,一概都要抚养成人,不准溺杀。”
张惟昭道:“这种轻飘飘的训令,并不会触及根本,如何能禁止得住?若有人在街上持刀杀人,官府就会判他死罪。他杀了自家的婴孩,却无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别说婴孩,对长成的孩子也是这样。我前几日听说了一个故事,有一户人家,生了三个女儿之后,才生了一个儿子。结果儿子不小心溺水死了,夫妻两个往死里打三个女儿,说道打死你们几个小婊子,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们,偏偏是我儿子?直到打断了二女儿的腿才罢手。隔天那十四岁的大姐偷偷带着两个妹妹从家中逃走了。这个两个妹妹一个十岁,一个才八岁。十岁那个还断着腿。夫妻俩并不找寻,只在家里大骂,骂过之后说这样也好,剩下嚼用,留着生儿子。”
陈见浚听了也唏嘘不已,叹到:“竟有父母如此狠心。”
张惟昭道:“这个几个女孩子这样小,流落在外,能有什么样的好日子过?大概率不是做娼妓,就是当乞丐。”
陈见浚问:“你是从哪里听到的这些故事?”
“听听街头巷尾的闲谈,这样的故事多得数不胜数。”张惟昭答道。
“这样吧,”陈见浚思索着说:“过几日我会和户部商议,责令地方官员协同士绅,每方圆百里之内,建一个育婴堂,若有贫苦人家无力养活孩儿,就可以送去育婴堂,想来可以使不少孩子免去溺杀、抛弃之苦。”
张惟昭眼睛闪亮,向陈见浚真诚道谢:“陛下仁心仁政,必能感动神明,令天下人敬服!”说着深深施礼。
陈见浚多天以来都是和张惟昭呛声不断,今天两个人居然说得这么投契,不由很是怡然自得,笑纳了张惟昭的称颂。
“但是,陛下,”张惟昭又接着说:“只靠慈善救济,依然治标不治本。”
“怎么说?”
“这些女孩子,长大了要往何处去?若是能允许她们自立为女户,且能教给她们一技之长,靠劳作养活自己,就能给了她们好大的生机。”
“自古以来,都是男子为一家之长,一门一户,都有男子的支撑。孤零零的一个女子,如何自成一户?育婴堂的女婴长大之后,令地方官员和士绅好好择人给她们婚配就是。”陈见浚并不理解。
听陈见浚如此说,张惟昭还想再与他辩说,这时,却听到有小宦官在门外禀报道:“启禀陛下,太子求见。”
陈祐琮来和陈见浚汇报甘州的军情。前几日蒙古小王子侵犯边境,他所带人马并不多,所以大炎朝廷上下起初并没有特别当回事。但是这支蒙古骑兵却十分骁勇,连着洗劫了好几个镇子,又直逼甘州城下,现在正与甘州守军相持不下。筹措的粮草和援军还没有到,但甘州城内已经快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陈祐琮想向陈见浚提议,从临近的凉州调兵疾驰甘州援助,再由后续的援军兵分两路,同时驰援甘州和凉州。
方才和张惟昭说话的时候,陈见浚一时皱眉,一时微笑,脸上的表情十分生动。这会儿听见太子来了,却很快把这些情绪都收敛了。
他对张惟昭说:“你先下去休息。”
张惟昭施了一礼,退了出去。走到门廊上,看到太子正走到离这里七八步远的地方。张惟昭遥遥冲太子竖掌行礼,太子沉默地拱手致意,然后就各自走开了。
比较让陈祐琮郁闷的是,当他说明来意,陈见浚并不同意他的建议,认为调离凉州守军,会让其他蒙古部族趁虚而入,使大炎多处受敌。他坚持认为应该由甘州守军严防死守,一直等到援军到来。
陈祐琮说服不了陈见浚,只得保持沉默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