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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张惟昭用针比较快,所以陈见浚的症状很快就缓解了。陈见浚被抬回了乾清宫东暖阁。因为情形比较尴尬,张惟昭没有跟过去医治。
在张惟昭看来,陈见浚的症状应该是情绪剧烈波动导致的血压飙升,因为处理及时,并没有带来什么不可收拾的结果。想来御医很快就会赶到乾清宫,后续的治疗马上就会跟进。
出现这种情况,说明陈见浚平时血压就有问题。张惟昭仔细回想陈见浚以往的身体表征,他时不时有头胀、头痛的情况,有时候会手颤抖,脸色潮红,脾气更是越来越暴躁。这些其实都是高血压的症状。
张惟昭之所以以前没有把这些症状和高血压联系在一起,是因为一直觉得这是陈见浚过度服丹,情绪躁狂引起的。其实想想,这并不矛盾,陈见浚的高血压有可能就是过度服丹和情绪问题的共同结果。
皇帝病倒的消息传出,首先来乾清宫看望的是太后和太子。太后虽然这段时间恼恨陈见浚的专断,但毕竟是亲生骨肉,看到陈见浚生病,还是十分心疼。
太后坐在陈见浚床头絮絮叨叨地说着“怎么又这样了呢?”“你也四十往上的人了,保重身子是第一位的,其他事情都要往后放”之类的话,与此同时,陈祐琮就在床尾站着,静静地听着祖母和父亲讲话。
陈见浚虽然嘴里回应着太后,眼睛却不住看向陈祐琮。
陈祐琮瘦了很多,颧骨都凸出来了。脸上的神色有种隐忍的平静。见父亲望向自己,他也望向陈见浚,眼神中的情绪颇为复杂,但却有着实实在在的关切。
等太后的絮叨稍微停歇了下来的时候。陈见浚突然冲着陈祐琮问:
“你是不是盼着朕早点死?”
陈祐琮一震,撩衣跪了下来,简单直接地回答:“没有!”
“为什么没有?朕死了不就成全了你了?”
“我不想让您死。我很早就没有了娘,不想再没有爹了。”陈祐琮回答。
陈见浚的呼吸停滞了一下,突然用手掩住脸,大声抽泣了起来。
“父亲!父亲!”陈祐琮膝行至陈见浚床头,用手去握他的手,眼中也蓄满了泪水。
刚刚他们的对话把太后听呆了,本想阻止他们去讨论这个敏感话题,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了这个场面。太后不禁泪流满面。
陈见浚抽泣不已,继续问陈祐琮道:“你恨父亲吗?”
“有时候恨,更多的却是自责,看您心里苦,我却帮不了您。”陈祐琮回答的每一句话都是自己最真实的感觉。
陈见浚听见陈祐琮如此说,心中更加悲痛,不由放声大哭。
一家三口,哭成一团。
过了片刻,三人收住了眼泪。陈见浚道:
“我不会再说什么废太子的话了,我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很多事情,都要交给你来做。你会是个比我称职的皇帝,要干什么就放手去干好了。想娶谁都随你。希望我这辈子受过的苦,你不要再受了。”
陈祐琮含泪点头。
“只是有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陈见浚用颤抖的手抓住陈祐琮的手:
“我和皇贵妃一生纠缠,我活着就会让她好好活着。我死了就带她一起去。但我死之后,你不要动金家!你可以不理会他们,让他们自生自灭,但你不要去整治他们。说到底,是父亲对不起你,你要恨就恨我好了!”
陈祐琮咬着牙关不做声。
陈见浚急了:“皇贵妃的兄弟和堂弟已经死了,已经偿报了他们做的恶了。剩下的人,虽然不学无术,却没有干过杀人放火的勾当。你不要去动他们,这不是我作为君主在命令你,而是作为父亲在哀求你!你不答应我,我死都不能瞑目!”
陈祐琮垂下头沉默了片刻,道:“好!我答应您!”
“你对天起誓!”
陈祐琮依言对天盟誓。
陈见浚方才平静了下来。他躺回到了枕头上,望着帐顶道:“你是个好孩子。但我却不是个好父亲。”
“父亲!”陈祐琮低声呼唤,声音满含酸楚。
“我也不是个好儿子。也不是好丈夫。”
“是娘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太后呜咽道,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一直过得糊里糊涂的。糊里糊涂当了太子,糊里糊涂当了皇帝,糊里糊涂有了孩子。虽然有了孩子,在心里却一直没觉得孩子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说来奇怪,现在我人生快要走到尽头了,才突然有了点当父亲的感觉。”
“父亲,您的时间还很长,儿子以后会好好孝敬您和祖母。好日子还在后头。”陈祐琮紧紧握住陈见浚的一只手。
陈见浚也反手握住他的手:“你不要学我。以后要做个好父亲。”
“好!好!”陈祐琮流着泪点头。
“好了,母后,琮儿,我累了想休息会儿。你们也休息一会儿吧。不用守着我了。”陈见浚说着闭上了眼睛。
祖孙俩哪有不依的,陈祐琮扶着太后出了东暖阁。太后不想坐轿辇,想走一会儿,陈祐琮就陪着她。
太后百感交集,一方面,陈见浚打消了废太子的主意,让太后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另一方面,陈见浚再一次病倒,而且方才说的话口口声声都像是交代后事,又让太后非常难过。
祖孙俩慢慢一路走出了乾清宫,一边走太后一边和陈祐琮唠嗑:“这次真是多亏了上苍保佑。不早不晚,就赶在这几天泰山山崩了。虽说是山崩,却没死一个人。说明我琮儿宅心仁厚,乃是上天眷顾之人。祖母回去要多烧几柱高香。”
陈祐琮只微笑听着。说实在的,他并没有感觉到天道对他显示出什么征兆。在泰山崩塌的消息传到朝廷之前,他一丝一毫感觉都没有。所以他很疑心这是不是只是凑巧。突然之间,他的心一动,也许上天对他的眷顾早就显现了呢?要不然怎么会把张惟昭送到他身边?
张惟昭对他的影响渗透到很多细节。就比如说,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影响,他现在仍会戴着乖孩子的面具,活得压抑刻板,方才断然不会跟陈见浚说出“有时候恨,更多的时候是自责”之类的真心话,而是会按照儿臣的礼仪说些冠冕堂皇的言辞,那就不会有这一次父子之间的倾心交谈。
人的心真是异常微妙,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说的就是这种情况了。
陈祐琮想着张惟昭的时候,太后刚好也想到了她。太后突然站住脚,眼睛闪闪发光地看着陈祐琮,压低声音说:“你说,事情这么赶巧,是不是阿昭用了什么法术,发了什么大招,把泰山弄塌的?”
太后说着这些的时候,脸上带着又好奇又兴奋神情,简直不像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倒像小姑娘一样。
陈祐琮看着眼角还有泪痕的祖母,这会儿又像小孩子一样好奇起来,觉得既好笑又感慨:
“她哪里会有这样的法术?也许真是,老天保佑吧……”陈祐琮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
“不是她干的,可是她事先都能知道,那也很神了。祖母就说嘛,神仙天命的事,是真的有的。”
祖孙俩正聊着的时候,身后不远处跟着走的香玉趋上前几步,低声向太后道:“太后娘娘,您看那边……”
太后和陈祐琮转过身看去,远远望见皇贵妃的轿辇,一路急匆匆地往乾清宫去了。
太后冷哼一声:“不管她!难道她还拗得过天命吗?”
祖孙俩个径直往长乐宫去了。
乾清宫东暖阁,金铃儿一路哭着进了内间。陈见浚正在半梦半醒之间,突然被吵醒,却没有像以往那样烦躁,他低声道:
“皇贵妃,你来了?来,坐到朕身边来。”
“陛下您这又是怎么了?”金铃儿抹着眼泪道。
“不妨事。只是一时有点头晕,躺躺就好了。”陈见浚安慰道。
金铃儿也心痛陈见浚生病,只是她如今心急如焚,顾不得许多,必须要先把心中的疑问问出来:“陛下,我听说,泰山山崩了?”
“是的。泰山地震,南麓山峰崩塌。如今余震未消,又把东岳神庙震塌了半边。”
“陛下,您可是信了这是上天示警不让您废太子的话?”金铃儿急眉赤眼地问。
陈见浚半天不说话。
“陛下!”金铃儿摇动他的胳膊。
“天意如此啊!”陈见浚叹息了一声道:“别争了,人争不过天的。废太子诏书,朕已经叫人烧了。”
“陛下!这种装神弄鬼的话您也信?大炎这么大,像这种地震、洪水的事情,哪一年没有好几件?怎见得就是和废太子的事有关呢?”
陈见浚不说话。
金铃儿气急哭道:“我算是看明白了!陛下您其实就是不想废太子而已!什么天命都是借口。您是还没有忘记季灵芸吧?所以始终偏袒着她的儿子!哪里顾得到我!”
陈见浚幽幽开口道:“你放心,有朕在,不管谁当太子,都要对你毕恭毕敬。朕让他发过誓,我们百年之后他不会去动金家。他会说道做到。金家的荣华富贵不会少。”
“他说不动就真不动了?您这么相信他?”
“朕相信他。他虽然倔强,但是个守信的人。”
金铃儿无话可说,放声大哭。
就算陈祐琮守信又怎么样?她要的不仅是金家一时的富贵,而是长久的显赫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