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忍忍无可忍之事

温瑞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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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于氏这番说话里,孙青霞终于比较明白了“用心良苦社”的背景和作风。

    “老字号”温家里几名极有份量的和志气的元老级高手,跟苏杭一带“凭着感受出剑,跟着感觉行事”的“感情用事帮”白家几个出类拔萃的好手,联结在一起,一方面,把他们的兴趣和嗜好:例如研毒、养鱼、种花、烹饪、做生意、开客栈、办酒家、采药草都成了一盘生意,另一方面,不但借这些生意来壮大他们自己结为一体的势力,更借此形成一个网络宽广的庇护所、收容地,使流之江湖、遭人迫害的江湖好汉、武林正义之士,有个依归之地和避难之所。

    这也许就是温、白二家(至少是其中部份有廓清天下之志的人)的苦心,所以命名为“用心良苦社”──他们也的确用心良苦。

    而且还吃力不讨好。

    因为这种生意不好做:做的不好自然维持不了:盖因他们所作所为,大都十分创意,且若不是在穷乡僻壤开设风格殊异的店铺(例如“崩大碗”设店于“杀手涧”“义薄云吞”虽然开在十八星山,便是佳例),就是在大都城里开设一些“大反其道”的生意(包括在省城有名的烟花之地小瓦子巷、小甜水巷一带,居然开了家“自成一派书坊”而且还设店在“吉祥赌场”的正对面),要不是他们的“背景”的确够硬,恐怕早就站不住脚了。

    不过,就算做的好,也还是不好做:盖因他们反而把赚钱摆在第二、三位上,只求把生意做好,一旦把事情(例如把食物、客店、店面、货品)做得最好,就不愁没有生意了。

    可是生意做的越大,来投靠的人也就越多,负担越多,开支也越大,而且其中受庇护的江湖人物里,难免也有良莠不齐、不安好心眼的,对“用心良苦社”难免都会造成负累和麻烦。

    麻烦愈大,名声就越响,投靠的人就越多,包袱也越重,但不见得生意就更好,赚的钱会更多。

    ──无水不行舟,钱赚得不够多,那要办的事不少都办不成,正办着的也有不少都得要搁浅了。

    然而“用心良苦社”仍然照常运作“义薄云吞”是一家,他们用了言尖、于情夫妇来坐镇,吸收了王大胃、司徒丙、陈粉肠、宣西瓜这些人物;同样“崩大碗”则由温丝卷亲自主持,也吸纳了孙青霞来帮忙。

    然而,在这之前,温八无只跟自称为“小欠”的孙青霞相交莫逆,很少在他面前述及“用心良苦社”组织上的事情,所以,孙青霞只知有其事,但不知其中内情。

    现在倒是言尖夫妇对他说了分明。

    ──这对夫妇都没把他当外人。

    不过,言尖也向孙青霞说明了他们“不拿他当外人”的原由:

    “八无先生说过:要是你过来这儿,是自己人,啥事都不必要瞒着你。”

    他自说自笑:“本来这种事就不必瞒人。咱们打开店面就是做生意,除了做正当生意之外就是帮人,而且帮该帮之人,这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他咔咔咔的笑着向孙青霞说:“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个老实人,就算八无先生不吩咐,我也会告诉你个来龙去脉──免得你自作多情,以为“流氓军”是冲着你来的。”

    孙青霞不禁摸着下巴,苦笑。

    ──我的样子像“老实人?!”

    (我还是个名慑天下的“大淫魔”哩!──我像老实人?!嘿!)

    孙青霞倒是第一次听人说他“老实”

    不过,这时候,他也没功夫去辩这些,因为庭院里,葫芦瓜儿东摇西晃着瓢子,叶乱颤,尘遽起,云乱飞。

    天色很暗。

    雨下得渐密。

    院子外,又有一头异兽讪讪然走过:

    ──那居然是一个獬猊!

    ──这地方怎么变成了“万牲园”?!而且还成了奇兽齐集,怪物穿梭之地?

    所以他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言尖一时没意会过来:“什么什么时候?什么事?”

    孙青霞急道:“温白二家元气大伤,内哄闹分裂,是不是最近的事?”

    言尖答:“全在这半年内发生的。”

    孙青霞道:“那他们要动你,早该在三个月前就动你了──他们一向在‘长气河’扎根,你们却在‘十八星山’开店,等于捏住他们的咽喉,抢掉他们的生意,他们若要动你,又何必等到现在?今天我来了,他们才发动,他们目标是我,不是你们。我走出去,他们就不一定要马上跟你们闹僵──毕竟,温白二家,威名尚在,用心良苦,势力非凡,他们不得不投鼠忌器。”

    言尖有点不悦:“说到头来,你还是要认号召力甚于‘义薄云吞’罢了!”

    孙青霞懦然道:“我才不跟你争这个。‘流氓军’受命于‘叫天王’,我又出手杀伤过他们的四当家‘食色公子’詹同荣,他们这次在这儿展开大包围,若说不是为我而来,还有鬼信!”

    言尖咋啦咋啦的怒笑道“孙老弟,你年轻气盛,你还是强认这个名头。你跟他们的仇,跟我的一比,就像蚊腿对着牛腿子!”

    孙青霞白眼一翻“你自己刚才也明明说过,能保住这一干武林上响当当的人物,是温白二家作后盾之故──他们要找你麻烦,不如先上龙头岩找温兄,找你干啥?这明摆着是我的事,言老板要是不保住颜姑娘,我也得出去应战,你们千万别拦──老实说,拦也拦不着!”

    言尖“喀”地吐了一口又青又硬的浓痰,干笑道:“你看你看,孙少侠可真是发火了。”

    于情婉言道:“少侠万勿动气。你跟詹食色不错是结下了梁子,可是,我们结下深仇的,却是大当家詹奏文。”

    孙青霞将信将疑:‘东方蜘蛛’?这人是‘流氓军’的老大,武功高绝但深藏不露,他出手三招,一插眼,二挖喉,三撩阴,没几个人可以不毁在他这三记连环杀着下,你们是怎么跟他有隙的?”

    于情知他不信,便说个分明:

    “你刚才不是问起新近逃到敝店来受到庇护的两位武林成名人物吗?一个是‘鬼仆神鞭’梁道姑,另一个是”

    孙青霞接道:“‘一哨大侠’何半好。”这两人逃至“十八星山”得救,更使“义薄云吞栈”声名大噪,孙青霞当然早有风闻。

    于情提醒他道:“这既然是新近的事,便才是三个月光景──这时际,温、白二家的好手相继出事,‘用心良苦社’已在半瘫痪状态。当时,梁道姑还是白猖狂、白婆婆和温八无、温兄等亲自出面救的,但到了何半好,则是我们夫妇自扛下来的。”

    孙青霞正色道:“我素知贤伉俪为人,决不辱没了‘义薄云天’这四个字,你们所作所为,确也光大了‘义薄云吞’的声威。”

    “好说好说,”于情反问“你可却道那何半好是给谁人追杀才致遁入小店的?”

    孙青霞问“谁?”

    “正是”‘东方蜘蛛’!”

    “哦?!”

    “何半好是倒过来从灵壁逃过来十八星山的,半途给‘流氓军’的人截住了,只好躲入我们店子里。”于情道“他是混入‘流氓军’里,要刺杀詹奏文不遂,却杀了他的儿子──四当家詹同荣!”

    “什么?!”

    “可是,何半好做的是好事,也向有侠名,在江湖上,也一向义薄云天、古道热肠、肯牺牲、敢任事,他既然失手逃入我们的店子里──我们能任他遭流氓军捕杀嘛?”

    “这”“试想,”于情有条不紊的说“你只不过曾经伤退过食色公子,然而,何一哨却把他给杀了!何半好退到我们店子里来,我们初还只以为他不小心得罪了詹奏文,我们先保住他,再慢慢化解忿怨。结果,‘流氓军’的五当家程巢皮来袭,我们将它打退了,何一哨千谢万谢,趁夜走了,说明一定他日报答咱们,可是一去之后,了无音讯,倒是不久之后,他们的三当家余华月率众重重包围住这儿,这才撑开了话明说,我们也才知道‘一哨大侠’跟‘流氓军’结下的深仇大恨,是我们化不开,解不了的。──何一哨已经溜掉了,大当家‘东方蜘蛛’的独生子詹同荣死了,我们却曾力保住何半好,你说,‘流氓军’不找我们算帐,还找谁清算这笔帐?!”

    然后她正色问孙青霞:“孙大侠,你看,这仇,是你结得深还是我们结得深?”

    孙青霞知道言尖、于情说的是真话:既然连叫天王一伙人也不知道他已进入十八星山,又如何能在如许短时间内调集人马,大举包围“义薄云吞”?看来倒真的不一定是冲着他和龙舌兰来的。

    “也许”他沉吟道:“这干人不只是一伙,也不只是针对我们其中一伙人来的叫天王既要灭我和龙姑娘之口,‘流氓军’也要报丧子之仇。”

    他冷笑又道:“既然如此,咱们就一起联手,跟他们打上一仗再说吧!”

    言尖一拍大腿,道:“好极了!要不是八无先生一直要我夫妇‘要忍忍无可忍之事’,咱们早就跟‘流氓军’你死我活去了!省得我们这儿救人,他们那儿杀人;咱们在这头护人,他们就在那头害人。”

    他顿时豪情勃发,一下子,脸都黑了,颈也黑了,连眼白也灰了起来,却只有一双手,还是白的。

    孙青霞一看,心里大为震服:他素知言尖练的是“黑砂掌”这种掌法并不是什么独门绝学,但能练到言尖这般“色即是空,黑极反白”的境地的,的确在武林中也绝无仅有──何况,言尖曾在古城高昌练成了“迷城步法”且又是当代“迷踪门”的护法,有这等人物背景在,难怪多年来盘踞灵壁的“流氓军”一直不好动十八星山的这一家小店“义薄云吞”

    然而于情却问:“孙大侠认为‘流氓军’可能冲着咱们两造一并儿来,这推论十分合情合理,若能与孙大侠、龙女侠一齐对付御敌,那自是我夫妇和小店上下之幸──只不过,孙大侠刚才提到来的不止‘流氓军’一伙莫非除了詹蜘蛛的这一起‘畜牲兵’,还有别的来路么?!”

    孙青霞道:“你们跟‘流氓军’各踞一方,曾数度交手,对他们行军布阵的方式,想必早已一清二楚吧?”

    言尖一提起“流氓军”就心头火起,这次,只见他咧着嘴却是连牙都黑了,但眉心、手背都更煞白:

    “那干不是人,都是畜牲!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对无辜百姓也一样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全都是深山猛兽,择人而噬!”

    孙青霞道:“我虽未正式跟‘流氓军’的人马交过手,但在京里曾跟食色公子的随从也动过手,更听过这股流寇的事他们所作所行,行事方式,的确就像一大干禽兽所为──或者还禽兽不如!”

    然后他补充道:“听说,蔡京不敢引这干兵马入京,朱勔不愿招这班流匪到苏杭,就是怕这些流氓兽性大发,不可控制,作出令人发指、不可收拾的事体来”

    说到这里,他又正色道:“试想,连丧心病狂无法无天的蔡元长、朱勔兄弟父子这等人,尚且不敢引进‘流氓军’,可见得这伙人马,简直躁进狂暴,已达何种程度!”

    “然而,我们今日所见的,虽然都是飞禽走兽,甚至还有珍禽异兽,可是,”孙青霞脸有忧色,沉重的道:

    “──你可以发现他们只令人高深莫测,甚至幽异诡奇,只不动声色、神神秘秘的展开了布置包围,直至现在,不但毫不见躁攻冒进的情形,只见步步为营,敌明我暗的显示一二实力──这像是‘流氓军’的一贯作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