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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邪真摸摸自己的左耳。
耳垂似乎还有点痒痒。
他记得那枚暗器。
一颗悄然而俏然的飞星,在生死一发间会突然胀大、发出淬厉的光芒,以一种惊人的美艳,让你屏息在它的威力,目眩于它的幻彩,并在它的惊艳里失去了性命。
比昙花还美。
比流星还快。
比时间还匆匆。
──时间,是最快的流逝,当你想到“时间”的时候,想到“时间”的时间已然逝去,而且一逝永无踪。
方邪真记得这颗星星。
他自己也几乎被这颗飞逝的星子,送走了流星在苍穹划过一般灿亮而凄落的生命。
此刻这一颗星星,在池日暮的手上,回到了平静和原来的面目,但依然是那么的美,流露出异采,闪烁着奇色,那么小小的一颗像钻石似的暗器,究竟是什么构成的呢?竟曾发动这般可怕的杀伤力!
所以他也忍不住发出赞羡:“好一颗星星!”
“好一颗飞星!”池日暮道“这来自飞星子的‘七星伴月’,不过还没有爆开来,飞入了灶底里,我等火场扑灭后,就请专人去起出这枚星子。其中有两个人不小心,一个死了,一个要砍掉一条胳臂。”
──他所说的“专人”定必是武器、兵器、暗器甚至火器的专家,能起出这一枚的星子,并能保留原状,不让它炸了开来,肯定是件在老虎嘴里拔牙一般危险的事。
方邪真也很明白:这枚飞星虽未曾爆了开来,但已发挥了比爆炸开来更大的威力与灿亮。
“这是飞星子的‘七星伴月’,听说是根据唐月亮的独门暗器‘梦裳’仿制的,我这儿收集有许多让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兵器和暗器,最令我自豪的一件暗器,便是‘上天入地、十九神针’,”池日暮在看掌中那件暗器的神情,就似是一名铸剑大师在看自己穷一生之力所打造的兵器、一位痴于棋艺的弈手在看一盘空前绝后的棋局一样。“可惜,可惜。”
方邪真忍不住问道:“可惜什么?”
池日暮道:“可惜的是:‘上天入地、十九神针’我总算有一套完整的;也就是说,我虽然没有办法仿制,但至少还有可能有使用到它的一日这‘七星伴月’却已使过,已经是一件作废的暗器了。”
“上天入地、十九神针”是当年“天下”的“上天入地、十九人魔”每一人呕心沥血,所研制出来的独门暗器,再精制成一根针,共十九口,交帮主“君临天下”李柳赵,正设计一种发放的机簧,能一口气打出这十九枚夺命针,号称“惊天地、泣鬼神、魔针出而人辟易”
可惜针未创研成功,萧秋水所组合的“神州结义”以及朱大天王的势力,已彻底的摧毁了十九人魔;故此这“上天入地、十九神针”的威力如何,连李柳赵自己亦未得知。
在多年之后,一个狡诈贪婪、文武双全的高官文张,曾用这一蓬针,以图杀死“四大名捕”中以暗器称著的无情,不过,他功败垂成,一方面是因为那时候他已身受重伤,另一方面江南霹雳堂高手雷卷以他身上长年累月披着的毛裘,套住了这十九枚夺命针,文张才没有得逞。
但是参加过那一役的正派高手,如无情、如雷卷、还有“毁诺城”女将唐晚词,每想起那一蓬针,都谈“针”色变。
“那简直不是针,”唐晚词曾这样形容“那是魔,十九个缩成发丝一般细小的妖魔!”
方邪真也听说过这些江湖传闻。
所以他也兴起想见识一下这曾名动江湖的暗器之念头,不过,他也知道,像这种宝贵的暗器,可能是池日暮的镇山之宝、救命灵符,自然不会胡乱出示于人。
“你在惋惜我杀了飞星子,以致这种暗器已无人能使?”方邪真问。
“不,”池日暮笑道“飞星子的命跟你相比,相差太远了,而且,如果昨夜你没杀得了他,可能有一天,这暗器也会钉在我的咽喉上。你能杀掉飞星子,那是替武林除一大害。”
“生命没有优劣,”方邪真道“只有强弱。我侥幸杀得了他,不代表我的命便比他珍贵。而且”
他顿了顿道“飞星子虽然死了,但这种暗器听说还有别的人会使?”
池日暮忽然反问:“你可知道是谁会使?”
方邪真不防有这一问,犹疑地道:“应该是‘暗器王’秦点”
“不对,”池日暮截道“‘暗器王’秦点的暗器,每一件都是他自行创制的,决不抄袭模仿别人,所以才能取代蜀中唐门,一度与无情的‘明器’并列双绝。”
池日暮摊了摊手,笑道:“我没有别点什么的长处,只有两项还可以自豪的事”他笑着说下去“其中之一便是我对兵器的研究,不管是武器的源流或制成还是何人使用和使用的方式,我都颇感兴趣,也算有点心得,但叫我用,我可不行。”
他拍了拍腰畔那柄镶着名贵宝石的剑,自嘲的道:“我只配用这种仅作摆设装饰的东西,你也见过它的用途。”当日在洛阳城郊茶店里,方邪真首次遇见池日暮,便是遇袭的时候,这把剑真的派不上什么用场。
但方邪真的态度却显得很尊重。
他从来未对池日暮显出如此尊敬的神态。
──一个人能够明了自己的长处,已是不容易的事,还能知道自己的弱点,更是不简单,一个身在高位、被部属包围的人,还能客观判断自己的优劣,那是教人肃然起敬的事。
“当今天下,还能使这种暗器的是‘神不知’和‘鬼不觉’两兄弟,听说飞星子改良唐月亮的‘梦裳’,力有未逮,曾请教过另两位暗器名手‘神不知’与‘鬼不觉’,结果”池日暮脸上浮起一抹笑意,也不知是讥诮还是慨叹“结果这对兄弟也就会使‘七星伴月’。”
方邪真接道:“这个故事是告诉我们?”
池日暮笑道:“不要把重大的秘密告诉人,任何人。”
方邪真笑了。
池日暮也笑了。
两人一笑释然。
“我办不到。”池日暮笑道“如果这样说,首先就不该让你进来‘兵器房’了。你呢?”
“你为什么让我进来这里?”方邪真没有回答他的话,却反问道。
“如果我想敦请你主持兰亭池家,居然这里那儿都成为禁地,试问这样的小器能容得下你的大才吗?”池日暮即答,眼里闪动着诚挚,谁都能看得出来他说的是心里头的话“所以我已经吩咐下去,凡是我能到之处,方少侠也能到,谁敢相阻便杀谁。”
方邪真看着他,忽然垂下了眼帘,道:“难怪沿途上无一人阻拦,我看见小白,问你在那里,他也直言无讳。”
池日暮道:“我也知道你大概会在这个时候转醒过来,所以特别在这里等你。
“等我?”
“对。”
“等我做什么?”
“看暗器。”池日暮的眼睛闪耀着星星般的奋悦“看这枚星星一般的暗器。”
“可惜我对暗器的兴趣不如你。”
“但你对杀你的人一定很有兴趣。”
“可是杀我的人已经死了。”
“飞星子不错已经死了,”池日暮笑得很有些诧异“但暗器不会死的。”
方邪真觉得他应该开始要重估池日暮了:“他的暗器?”
“这种暗器是用一种绝世的矿石研制的,当然还要加工、喂毒、装机括,但最重要是这种矿石,非钻似钻,既不是猫眼碧,也不是闪山云,这种矿石已成了绝世奇珍,听说除了‘神不知、鬼不觉’两兄弟出生的燕云之外,就只有皇宫里有一块,”池日暮道“一大块。”
“皇宫?”
“这种暗器之所以无法推广流传,可能便是因为材料大不易获得之故。”池日暮道:“你一定会问:飞星子又是怎会获得的,是不是?”
方邪真点头。
“答案很简单,”池日暮道“飞星子是皇城里的殿前司,曾任副部指挥使一职。他的职位是掌殿前诸班值,及步骑诸指挥,凡统制、训练,审卫、戍守、迁捕、赏罚,皆是他的司职。”
他望定方邪真道:“一个皇帝殿上的副指挥,千里迢迢的过来杀你,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方邪真怔怔忡忡的呆了一阵,才苦笑道:“看来我的麻烦还不止在洛阳城。”
“有些人去到那里,那里就有麻烦;去到什么地方,那地方就会发生大事。”池日暮道“更奇特的是那两个使九耳八环锯齿刀和使镔铁禅杖的、以及那个裹腿洒鞋穿油绸子布衣的杀手”
方邪真无奈地笑道:”他们总不会是皇亲国戚罢?”
池日暮道:“他们只是‘满天星、亮晶晶’的成员,可能跟飞星子是同门。”
方邪真道:“这点倒并不意外。”
池日暮道:“刘军师推测在洛阳城郊狙袭我们的,也是‘秦时明月汉时关’的人,你知道‘秦时明月汉时关’罢?”
方邪真开始感觉到头痛:“你说的是那个杀手集团?”他开始在脑里整理了一下“等一等,现在总共有:兰亭和小碧湖的人要找我,妙手堂则想要我的命;飞星子是‘满天星、亮晶晶’的一员,但又曾任职皇城戍守司,‘满天星、亮晶晶’似也非要把我杀死不甘休;‘秦时明月汉时关’亦曾狙击过你,被我杀了几人,石断眉很可能是这组织中的头领之一,他也设计杀我,而他已加入了妙手堂”
他苦笑道:“看来,这些要置我于死命的人,牵连可真不少。”
池日暮道:“岂止于你,就算洛阳四公子之争,只怕也有不少牵连,幕后也有不少人操纵。”
方邪真眉毛一挑道:“还涉及朝廷权党、宫廷内争?”
“家兄虽然是世袭王侯,但若论结交权官,兰亭不如小碧湖的游公子,若论私予朝臣厚利,池家亦不及妙手堂回百应。”池日暮语音非常平静“我们要维持这个局面,至少要比人更艰难上三四倍以上,就算比诸于千叶山庄,也不如人,因为葛铃铃毕竟是当今御史的未来媳妇,我们可什么都没有。”
方邪真打断池日暮的话:“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知道我留不住你。你一定觉得奇怪,我们为何非要用你不可?这答案是:我觉得你是我们唯一的寄望:刘军师智慧过人,但武功平平;小白忠心耿耿,人生阅历却是不足;洪三热英勇心热,但行事过于鲁莽;加上家兄残废,大嫂是弱质女流,我又唉!不成材只有少侠能光大兰亭,壮大池家”池日暮坦诚地道:“我就是知道兰亭的小小格局,容不下方少侠的气宇气概,我只想让方少侠临走之前,毋要误会了我的心意就好。”
方邪真忽道:“你既知我要走,你还告诉我这些?”
池日暮道:“方老伯和小弟的死,我总觉得有愧于心,无论如何,我们的本意原非如此,发生这种事更始料非及,更觉得有必要对你坦言。既发生这样的惨祸,我已嘱小白亲去把少侠的红粉知音惜惜也保护了起来。”
方邪真望定池日暮,一字一句的道:“我虽不接受你的聘用,但说不准我会过去小碧湖、妙手堂、千叶山庄。”
“我知道。”
“你知道还对我吐露池家的危机?”
“对少侠,无事不可直言。”
“你要兰亭的守卫,任由我来去,不怕我杀了你,向你的敌人邀功?”
“你不是这种人。”
“假如我是呢?”
“这是我自找的,我认命。”
“好,”方邪真道:“你成功了。”
“什么?”池日暮不解。
“我会留在兰亭,为你效命。”方邪真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会加入兰亭,替你扫除障碍。”
池日暮高兴得跳了起来,喜极忘形,竟一屈膝、一头就跪了下去。
方邪真连忙截住。“可是我有几个条件,你必须要答应我。”
池日暮欢喜得口齿不清,只说:“别说几个条件,纵是千个百个,我也答应你。”说到这儿,猛省了省,才补充道:“除了家兄和大嫂之外,就算你要在事成后取我性命,我也绝无尤怨。”
“真的?
“真的。”池日暮说得绝无转圜余地。
方邪真心里很有些感动,忽也一拜倒地,池日暮慌忙扶住,急得冒汗的说:“少侠在兰亭,好比我恩公,好比我师父,怎能如此,怎能如此!”
方邪真正色道:“我加入兰亭的第一个条件是”
“你说,”池日暮急切的说:“我都答应你。”
“便是要你成为我们的主子,决不可太礼待我。”方邪真肃然道“军令无威不行,臣命无君不从。你要光大兰亭,重振声威,就必须要像个威严的明主,才能眼众。再说,只要我答应加入兰亭,我就是兰亭一员,无论赏罚,与人无异,公子若破格施恩,反令公子失却威信,亦使我招妒致危。”
池日暮被这番话说得汗涔涔下:“是,是”
方邪真诚挚地道:“日后公子就待我为一名部属就好,并请勿以少侠相称,直呼我名字便是。”
池日暮想了想,还是持意的道:“少你的年纪可能比我稍长,不如不如我就称少侠为兄我对方兄推心置腹,肝胆相照,实无异兄弟。”
方邪真见他说得真诚,连眼眶都湿了,心中也忍不住激起一份情义的惊涛,点头道:“好,咱们心里是祸福相共的兄弟。对外,仍执主仆之礼,如蒙信任,只当我是公子身边爱将便是了。结义一事,莫让外间得悉便成。”
池日暮大喜伏拜道:“方大哥。”
方邪真忍不住心怀激动,也跪地相唤:“池弟。”
两人相视而笑,不禁击掌为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