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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书阁乃是历代华音阁主议事之处,郭敖自然也不例外。
虽然天气并不冷,但他还是换了一身紫色的狐裘,端坐在正殿中宽大的石椅上。
华音阁主,食不厌精,用不厌细,难道不是么?
更何况,衣饰冠冕,也是一种威严。
郭敖就在这种威严的簇拥中,冷冷地看着姬云裳与步剑尘,缓缓道:“三日已过,你们的计划呢?”
步剑尘犹豫了一下,道:“天罗教势力遍布天下,绝不可小觑。若是与之开战,最关键的是要联合所有正道力量,先去其臂助,再一鼓而擒之。”
郭敖道:“看来你是有个详细的计划了,从头说吧。”
步剑尘沉吟着,道:“天罗教轻松就灭了少林武当,实力之雄厚,百年来无一宗派能过之。华音阁也需小心对之。日前我曾与崇轩对面交锋,布下了极缜密之局,仍未能困住他。此人惊才绝艳,实在了得。天罗教在此人率领下,事无巨细,都井井有条。崇轩在天罗教中的威信,再无一人能够达到。所以,要灭天罗教,必须先杀崇轩。”
郭敖颔首道:“说的有道理,但如何才能杀崇轩呢?”
步剑尘道:“崇轩尚滞留余杭,并未归塞外,似是有所待。他日前约集四派掌门,会斗于城隍阁,似乎是想以武功震慑天下,使武林中人不敢与他抗。我们可以同样的方法对付他,阁主阁主不妨出帖约战他,老朽再布一个杀局,管教他不死也须重伤。”
郭敖微笑道:“若算计的是别人,此计实在大妙,但若是崇轩,则这是条呆计。没有任何杀局能困得住崇轩,这一点我比你清楚多了。所以,你的计策要改。”
步剑尘沉默着,郭敖道:“首先,这封战书绝不好下。四派掌门之所以不得不应战,是因为崇轩的那封战书下得他们不得不应。我们这封战书,是否也会有同样的效果?所以,第一个问题,就是谁来下这封战书。”
步剑尘沉吟着,道:“老朽颇觉还能胜任。”
郭敖摇头道:“不行。你已接过崇轩的战书,再依样下回去,只怕会落个拾人牙慧的笑柄。听说正道新出了位武林盟主,叫做杨逸之。说来也是我少时的故人,若由他来下这封战书,那就完美了。”
杨逸之,也曾是他少年时出生入死的伙伴,只是他现在提到这三个字,没有丝毫故友重提的喜悦,而只是在说一个工具,一个可供利用的工具。
他微笑道:“杨逸之的武功怎样,我最清楚,何况他现在还是武林盟主,这封战书由他来下,说明华音阁与正道的联盟紧固无比,崇轩势必不能小觑。华音阁主与正道武林盟主共约天罗教主,崇轩又岂能不来?”
步剑尘迟疑道:“但杨逸之又怎会答应?”
郭敖冷冷道:“这种小事,你必定能办妥的。是不是,步叔叔?”
步剑尘脸色变了变,没有作声。
郭敖悠然笑道:“那么,接下来就是第二个问题了,崇轩来应战时,我们该做些什么?”
步剑尘无法回答,显然,郭敖要的答案绝非一个杀局。
果然,郭敖微笑道:“没有了崇轩的天罗教,实力足足减了一半;但我这个阁主做得名不副实,有我没我都一样。那么,去了教主与阁主后的天罗教对战华音阁,胜算又会有几分呢?”
他目光如锐电,直刺向步剑尘脸上:“所以,我与崇轩约战之时,便是华音阁与天罗教开战之日!”
步剑尘脸色更变,郭敖嘴角徐徐浮起一个笑容:“步叔叔,你的伤太重,我就不派你冲锋陷阵,让你留在阁中养伤,顺便帮我打点杂事。这次不会说我忘恩负义,寡情薄信了罢?”
他的语气居然十分诚恳,步剑尘只得苦笑着点了点头。
郭敖又转向姬云裳:“至于仲君你你虽然刺了自己一剑,功力只有以前的六成,但我想也足够了。你率领华音阁诸位高手,驾驭均天部仿制的璇玑青凤,可在一日之内抵达西昆仑山,杀他们个措手不及。韩青主等率领本门弟子,快马赶过去,也不过七八日。那时内外夹攻,可在一日之内攻陷天罗教的根本之地。此后我们盘踞其中,更与正道诸派里应外合,天罗教的援兵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必定能稳操胜券,天罗教必亡!”
步剑尘脸上露出沉思之色:“老朽有两点存疑:第一,若是崇轩在一二日内赶回西昆仑山,有他坐镇,天罗教仗地利之势,只怕本阁人数再众,都无法攻破。第二,若是天罗教弃总坛而不顾,反而占了本阁,那又如何呢?”
郭敖笑道:“这就是有心无心之分。咱们早有准备,倾巢而出,所以华音阁要不要无所谓。但天罗教本部人马十之六七都在总坛里,被咱们困住之后,哪里能够放弃?所以无论如何,他们都要驰救的。步叔叔不必担心这个,至于崇轩”
慢慢地,他的脸上显出了一丝冷峻之容:“他绝对无法赶回去的!”
华音阁要不要无所谓。
这番妙论让步剑尘一时气结,不过他没有说什么,这些日他对郭敖的性情已有些了解,既然他如此得意自己的此番安排,那无论他再说什么也没有用的。
丹书阁中一片沉默。
良久,就听姬云裳淡淡道:“就依阁主所言。”转身就要离开。
步剑尘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神色也平静下来,默默跟在她身后。
郭敖忽然道:“两位请留步。”
姬云裳与步剑尘止步,回头看着郭敖。
或许是姬云裳这声“阁主”让郭敖心中大为愉悦,他脸上的暴虐之气也淡了些,他似乎反省了自己片刻,才道:“两位想必觉得现在的我飞扬跋扈,独断专横,是个十足的暴君。”
姬云裳与步剑尘没有回答。
郭敖道:“我几乎亲手杀了两位最好的朋友,还差点将华音阁毁了。两位也许觉得我疯了,但我知道,我付出的代价全都值得,因为我获得了绝顶的武功。这就让我有足够的筹码来保护天下所有的人,这是我对剑的新的理解。”
他静静道:“不论多好的朋友,都可能背叛你,因为自己的需要而走上不同的道路。也许有的人选择报复、用仇杀来解决这一切,但我却将头抬起来,看得更远一些。如果我结交的朋友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而是天下,是黎民,是百姓,那就再没有背叛。两位可看到现在的江湖中道消魔长,江湖正道在天罗侵逼下奄奄一息,难道不是我们习武者匡扶正义之时?剑倚长空,不才是我们习武最大的抱负么?那么,我们又何必计较于个人的得失,甚至一派的得失?相信我,牌楼斩了可以重建,宫殿烧了可以再修,但江湖正义,如果倒下了,却无法再扶持了!”
姬云裳一言不发,等郭敖说完了,才淡淡一笑,回身出了丹书阁。
步剑尘叹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你是阁主,想飞多高,就尽管飞吧。”
郭敖含笑一揖,目送两人。他的笑容中满含自信,因为他握着的是天下无敌的剑,坐着的,是天下无敌的权柄。
他要做的,也必将是天下无敌的功勋,他决不允许任何人阻挡他!
他的剑,本就应该为了天下苍生而铸。想到自己以前只是拘泥于一人两人之友情,郭敖忽然觉得非常可笑。再也不会了,从此之后,这柄剑将为天下苍生而挥,若有人敢阻拦,就必被斩成两段!庄园若是大了,就必定会有阴暗的,看不见的角落。而这些角落中躲着的是什么,想必活在明处的人,是无从知晓的。
华音阁中又有多少这样的角落?又有些什么躲在其中?
钟成子尽量将身子蜷缩在假山洞中,但他的脸上却满是兴奋。这个洞很小,钟成子又很怕人发现,不时用力,将残缺的身子向洞中挤去。只有在无人发现的暗处,才可以看出来钟成子伤得有多重,他几乎已无法支撑起自己的身躯。
如果那还能说是他的身躯的话。
他并不是一个人,他的对面,还有另一个人坐着。那是个小姑娘,样子很甜美,她手中拿着一只大苹果,脸蛋就跟这苹果一样,红扑扑的格外惹人爱怜。
她身上是一袭大红衣衫,显得她那么娇小,玲珑。
她看着钟成子,脸上尽是天真无邪,道:“钟叔叔,你若是这么怕,不如我送你出去好了。”
钟成子脸上的笑容倏然一暗,他恶狠狠地盯着红衣小姑娘,冷冷道:“上官红,你不要叫我叔叔,我听着恶心。”
上官红悠然道:“我叫郭敖也是叔叔,他听着还很开心呢。当然,他现在恨不得我死。”
钟成子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微笑,道:“你惹上了他,一定没有好下场。他现在的武功之强,绝非你能够匹敌的。”
上官红叹道:“所以我才担心啊。钟叔叔,你能不能告诉我个法子,让他杀不了我?他既然是你铸的剑,你一定有法子控制他的。”
钟成子冷笑道:“法子自然是有,但我为什么告诉你?”
上官红笑嘻嘻的,似是一点都不生气:“钟叔叔,你想必忘了,若不是我驮着你,你哪能动得了?你又如何布下火阵铸剑?如何吃?如何喝?钟叔叔,我只要把你丢在这里不管,你觉得你还能活多久么?”
钟成子冷冷道:“那你将我丢下啊!我就算死了也不告诉你!”
上官红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倏然出手,钟成子残缺的身躯被他提了起来,上官红脸上的笑容却又天真又柔和:“钟叔叔,我有很多很多的苹果,你要不要多吃几颗,然后才肯告诉我呢?”
钟成子脸上露出恐惧之色,显然,他深知这个红衣小恶魔的可怕之处,也知道她这些日来任劳任怨地帮助自己,必定是有所图。但他更知道,自己不说的话也许还能活下去,若是说了,只怕上官红立即就会杀了他。
上官红的笑容越来越甜美,她扼在钟成子咽喉上的手却越来越紧。
钟成子脸皮紫涨,但残废的他,又如何与上官红相抗?上官红发出一声娇笑:“钟叔叔好棒哦,再坚持一小会,我就亲亲你。加油哦!”猛地一声轻响,一股大力潮涌而入,上官红的手上一轻,钟成子霍然不见了。
上官红大惊,红衣闪烁,身子闪电般窜了出去。
淡淡月光下,站着一个灰色的影子。
钟成子残缺的身体,就握在他的手中。
崇轩。
天罗教主怎会显身在华音阁中?难道是嫌恶自己做的不够好,来惩罚自己的么?
上官红皎好的面容上闪过一阵惊惧之色,急忙跪倒。钟成子更是缩成了一团,似乎在极力躲避着崇轩的视线。但他被崇轩提在手中,还能躲避到哪里去?
崇轩没有说话,他的眸子也仿佛融入了月光中,同这份淡淡的皎洁水乳交融,不分彼此。猛地一阵咯咯之声传来,上官红身子发颤,上下牙齿情不自禁地扣击在一起。那咯咯声并不只来自他,还有一半从钟成子的口中发出。
崇轩缓缓将钟成子放在地上,淡淡道:“我吩咐你们的都做完了么?”
钟成子与上官红齐声道:“都都做完了!”
他们的声音都忍不住发颤,因为崇轩的面容中没有一丝笑意。
崇轩冷冷道:“那为什么还不走?”
钟成子呆了一呆,郭敖方铸成剑,他岂能走?但崇轩的命令,又岂是他能够违抗的?
上官红也呆了呆,一把掮起钟成子,向外飞奔而去。虽然他是崇轩最得意的左右手之一,但也不敢撄崇轩的怒意。
实际上,自崇轩执掌天罗教而来,他从未发过怒,从未惩罚过任何人。但每个人都下意识地知道,若是崇轩发怒,必将极度可怕!
崇轩看着两人的背影,不由暗暗叹了口气。钟成子图谋的是什么,上官红图谋的又是什么,他知道的一清二楚。他更知道,作为一位领袖,就该适度纵容属下的欲望。
关键是控制。
崇轩的身影渐渐变淡,似乎也一齐融入进这月光中。他来到华音阁的使命已经完成,是该回去了。西湖烟波浩淼,崇轩的住处,就在湖中心的小岛上。他在柳浪下解开一叶扁舟,缓缓向湖心岛而去。
明月堆积在湖面上,时有野鸟呢喃,景极清幽。崇轩身在碧波之上,但心寄天地,想到江湖险恶处,不禁悠悠叹息。
突地,就听一人轻声道:“湖山清幽,何不暂留尊步?”
崇轩一惊,脚尖内息顿处,扁舟立时在水面上定住。却见一人微笑立于水面上,一袭青衫,似仙人踏波而来。那人衣衫很简,谦谦君子,拱手相询。
但崇轩的扁舟才一定住,立即慢慢退后一尺许。
同时,那人足下踏的柳枝也在缓缓退后,直到两人间的距离约足三丈为止。崇轩不由暗暗惊心,虽然他心有所思,但靠近此人三丈之内而不觉,也极为罕见了。
他不由目光注入此人身上,却见此人目间似有一层悒郁,映在苍茫的月华中,似乎天地闲愁,都贯注在他一人身上。
崇轩微微笑道:“杨逸之杨盟主?”
那人淡淡一笑,道:“盟主之位,不值教主一哂,说来只是辱了清听。”
崇轩笑道:“盟主此来何事?”
杨逸之脸色黯了黯,道:“为华音阁主郭敖下战书。”
崇轩道:“这十几年来,我从未接过战书。”
杨逸之目光抬起,恍惚似是看着漫天的月光,悠悠道:“月华如斯,世间一切如尘,又岂堪跋涉?”
他长声太息,突然之间,满空的月华陡然一黯,崇轩一惊,身子箭矢般后窜而出。洪波涌起,被他这一点之力激得冲天怒发,化作丈余高的水墙,无论什么攻击,都必被一拍而散!
但月华一黯之下,接着倏然一亮,那月华竟似有形之物一般,闪电般怒劈而下。一声嘹亮的鹰唳破空响起,那月华凌空错乱,围着崇轩一阵闪耀。轰嗵一声,崇轩激起的洪涛巨波溅落而下,杨逸之的踪影已全无。
一篇战书在月华下缓缓展开。
“昔孙曹会猎于吴。今山川犹在,豪兴未减,沉沙遗碧,剑光犹红。何不以光风霁月为剑,论于湖波浩淼之上,追斯人于未逝,慨古今之慷也?投桃之约,今当李报,弹剑之邀,违者不祥。郭敖敬上。”
崇轩知道,这场约定,自己必当得去。吴山城隍阁。
满目山川,西湖胜景,尽收于眼底。郭敖凭槛而望,不禁意兴湍飞。
几日之前,崇轩约战于此,他方顿悟了春水剑法,但仍抵不过崇轩,尽落下风。但现在,铸剑已成的他,又岂能再战再败?
他慢慢将酒杯送到口边,秋璇藏的香馀之酒的确有独到之处,每次郭敖饮完之后,都有股要剑斩天下的慷慨之情。这次,他将挑战天下最强横的存在,将之斩在三尺身前。
他有足够的信心。特别是在他动身之前,迫使姬云裳率领三十余位华音阁的高手,乘坐璇玑青凤,秘密向西昆仑山大光明境潜去。人数虽少,却无疑集中了华音阁七成的战力。而失去崇轩的天罗教,实力仅余五成。而同时,韩青主率领剩余的华音阁弟子,火速向西昆仑山奔去。等他们赶到时,天罗教也就基本上灭亡了。
郭敖悠然一笑,又斟满了一杯酒。
感激涕零的少林、武当两派也来到了华音阁周围,跟随郭敖共谋大计。他们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无论少林还是武当,搬过去的武功秘笈都神秘地消失了,仅余一堆灰烬。
是烧毁了么?但却没有纵火的痕迹,也绝没有外人进入其中。郭敖想到春水剑谱同样蹊跷的焚毁,不由将这一切都算到崇轩头上,不过这也无所谓了,崇轩即将死在自己剑下。
至于这些武林同道,既是来帮他的,也是来要东西的。郭敖看的很清楚,所以答应他们再抄一份给他们。少林武当欢天喜地答应了,一面紧锣密鼓地召集其余正派,一同前来对抗魔教。
少林的燃眉悄悄求郭敖将武当的剑法也转录一份给他,郭敖一并答应了,反正只是多抄一份而已。他看着燃眉那欢喜若狂的表情,不禁有些好笑。燃眉不知道,郭敖也答应了清玄道长同样的请求。
人总是贪得无厌,不知道自己只能吃到自己饭量那么多的饭,再多余的,也都是浪费。就算燃眉道长是天纵奇才,也未必能近研少林所有的武功,要来武当剑法,由于派路有别,也不能修习,勉强练的话,大有可能真气走岔,从此一命呜呼,再多的秘笈有什么用?
真正有用的,一本就足够了。
郭敖长叹一声,他知道,自己要尽全力,才能保护这些人,使他们不灭于魔教的扩张中。为此,他舍弃了朋友,但郭敖从来没后悔过。
现在也一样,他甚至等不及崇轩来,好让他轰轰烈烈斗上一场。
然后,便是满山遍野的好消息,天罗教将在他的锣鼓催送下,从此一蹶不振。
咯咯咯,木质楼梯轻轻响了起来,沉稳,轻捷,正是崇轩一贯的声音。
郭敖将酒杯放下,他知道,面对崇轩,不能有丝毫的懈怠。连一丝机会都不能留给他,否则,惨败的必将是自己!
一个人影慢慢从楼梯处升了上来,郭敖的瞳孔骤然收缩。
凌抱鹤。
并不是崇轩。
郭敖的愤怒才生气,便立即安静下来,完完全全地安静下来。因为他已在瞬息之间,嗅到了危险的信息。
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在他没有看到、算计到的地方!
凌抱鹤也很安静,他细长的眼眸中甚至飞扬着一丝笑意,慢慢地走到了城隍阁的石桌前,将双手按在上面。
他的手上握一件东西,一件郭敖十分熟悉的东西。
暗狱曼荼罗。
郭敖的眼角跳了起来。
凌抱鹤眼眸微微合起,目光宛如针一般刺在郭敖脸上:“知道我是怎么来的么?”
他顿了顿,似是等着郭敖回答,又似是确认郭敖不会回答:“我乘着璇玑青凤。”
郭敖笑了,他笑的时候牙齿紧紧咬在一起,显得有些狰狞。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如此周密而精严的计划,竟然在一开始就完全失败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如此?
郭敖紧咬牙,一字字道:“崇、轩?”
凌抱鹤的笑却是隐藏的,平和的:“你应该相信我们是生活在一张网中,而他就是收网的人。”
郭敖身子一震,收网的人?
凌抱鹤悠然道:“你败了。你现在回去,也许能看到韩青主率领的三百弟子,正灰头土脸地往回赶呢。”
郭敖一口怒气再也忍不住,霍然站起身来,双目宛如燃烧的火炬,灼烧在凌抱鹤的脸上!那是两团鬼火,郭敖的声音也仿佛是从地狱中透出一般森冷:“我本来已彻底败了,但他不该派你来。”
他傲然,决然道:“你就是我反败为胜的筹码。”
凌抱鹤大笑,狂笑:“那你想怎样?打败我?杀了我?”
郭敖慢慢走向前来,他的语音冷得几乎结了冰:“杀了你,或者抓住你,囚禁在一个崇轩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
他慢慢道:“然后我再去找宁九薇,找上官红,找天罗五老,一直到崇轩再无人能用为止。那时,看看谁才是收网的人?”
凌抱鹤居然点头,道:“你这个办法很好,我也认为这是对付崇轩的唯一办法。但你觉得你能抓住我么?”
郭敖淡淡道:“崇轩唯一的失误,就是错估了我现在的武功。他难道还认为你足以跟我抗衡么?”
说到最后一个字,他的脚步定住,剑光倏然溅出。
那是一抹光,一抹淡淡的伤心,倏然就穿透了凌抱鹤的心头,很小心地在他的心中安了个家。然后,这一生中累积的所有记忆,都复苏起来,纷至沓来,最后凝结为一抹伤心,跟一滴泪珠。
泪珠坠落在尘埃中,而伤,则蚀透了他的心。
只这一瞬间,舞阳剑已穿心而过,半截剑尖自凌抱鹤的背后透出来,凌抱鹤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茫然与沉醉,喃喃道:“好好剑!”
舞阳剑倏忽不见,凌抱鹤踉跄后退。鲜血宛如怒箭飙出,他却仍然沉醉在那抹伤心中,只道:“好好剑!”
郭敖缓缓道:“我的武功已绝不是你能比拟的了,所以你该死。”
凌抱鹤也笑了:“但你知道什么是心么?你又知道什么是伤心?”
他的人忽然化成了一团光,清鹤剑宛如一头冲天而起的仙鹤,羽翼飞张,将凌抱鹤覆在其中,向郭敖怒冲而至。
郭敖眉头皱了皱,剑光再次挥出。
凌抱鹤的心已破,但他的生命力却在邪魔诡异的不死神功的驱使下,仍旧顽强无匹,激发得他的剑势宛如天河倒倾,恍如一梦。
这是凌抱鹤最后的一剑,也是最强、最厉的一剑!
这样的杀招,也只有身具不死神功的凌抱鹤才能施展出来。
郭敖剑招迅速改变,硬生生拍在清鹤剑上。他只觉清鹤剑宛如山洪爆发一般,劲力大到不可思议,登时身子被激得冲天而起,而清鹤剑的剑尖宛如毒蛇般噬了过来!
这电光石火之间,生死立决!
郭敖心中涌起了无数的悔恨,他不该自大的,他应该在刺中凌抱鹤的时候出重手杀了他的!但现在,所有的悔恨都已无用,都化为对自己的谴责,滚涌在心头。郭敖暴怒,舞阳剑闪电般刺出,没入了凌抱鹤的肩头!
他的剑术本以狠辣为长,此时悔恨与暴怒齐生,立时回复了凶辣的本色,全部劲力都贯入了舞阳剑中去,猛然刺出!
要拼,就拼谁更狠;要拼,就拼谁先死!
凌抱鹤哈哈大笑,似是极为快意。郭敖更怒,剑尖劲力猛然炸开,凌抱鹤眼前一黑,几乎晕过去,但同时,他的清鹤剑,也刺进了郭敖胸膛。
不死神功宛如一直无形的巨掌,一次次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拉回,他只觉全身劲力在急速地流逝,甚至连握住手中的剑,都显得极为艰难。
他忽然长啸道:“你答应我的!”
郭敖已被怒气冲昏了头,劲气连环爆出,凌抱鹤血肉溅在空中,模糊了城隍阁的雕梁画栋。凌抱鹤似乎陷入恍惚中,不住地叫道:“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的!”
郭敖剑势再动,已然掌握了完全的主动,冷冷道:“去死吧!”
劲力潮涌而出。
但一股霸悍浩荡的内息从凌抱鹤的背后轰然卷至,仿佛沙漠上的狂风一般,倏然吞噬了凌抱鹤,跟着向郭敖怒攻而至。这股狂猛的劲力竟全然不管凌抱鹤的死活,一触之下,凌抱鹤一口鲜血喷出,手中清鹤剑登时窒住,他的双手却倏然下缩,一把抓住舞阳剑,死都不放手!而那股劲力卷舞成风暴,就在郭敖一愕之间,轰然击在他胸口上!
郭敖也是一口鲜血喷出,身子重重撞在了墙壁上。全身劲气几乎涣散,猛力回夺之下,舞阳剑上还沾了凌抱鹤的残血。
郭敖心底忽然兴起一股强烈的厌恶,猛力甩着舞阳剑,似乎想将所有的不愉快都甩掉一般。
大倌轻轻抱起凌抱鹤。
他的脸上露出笑容,渐渐化为僵硬。
他再也不会入魔了,而他深恶痛绝的不死神功也再不能救他。
他已从罪恶的命运中解脱出来,从此,将只归属自己。
大倌的泪落了下来,落在凌抱鹤不肯闭上的眼睛里。他最后的表情定格在吃力地仰望中,似是想看清楚大倌。他的嘴唇微微张开,似是有无数的话要讲。
但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
大倌使劲拥住凌抱鹤,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生命里。她忆起在通天的月华下,凌抱鹤对她说的几句话。
“我平生只亏欠两个人,我的命要留着报答另一个人,所以不能给你。”
“但答应我,让我死在你的手上。”
泪如月华,清冷无限。
郭敖死死地盯住紧拥着的两个人,他的心底忽然兴起了一阵强烈的妒忌。这妒忌让他更加暴怒,舞阳剑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受伤的胸口灼痛得几乎燃烧起来,他能感知到自己的功力至少下降了三成。
这两个该死的人,居然伤了自己?没有了天下无敌的武功,他拿什么去拯救华音阁、拿什么去拯救天下?猛烈的伤痛与愤怒让郭敖的意识模糊起来,他大吼道:“死吧!死吧!”
伤心之剑划过,但无论凌抱鹤还是大倌,都没有伤心。他们脸上凝聚着淡淡的笑容,似是对郭敖辛辣的讽刺。这笑容让郭敖更是狂怒,舞阳剑闪烁成狞厉的光环,将两人的笑容划碎,划残。
他并没有来得及告诉郭敖,并不是崇轩派他来的,而是他自己,想来看看传说中的春水剑法,想来看看舞阳剑和清鹤剑的对决,到底是孰胜孰败。
他知道了答案,因此他的心也自此得到安宁。
然而郭敖呢?
他心中猛然一惊,收剑在手。空中每一分飞溅的血红,却都似是一声轻柔甜蜜而两心知的笑,如怨鬼水袖,曼舞在郭敖身侧。
郭敖忍不住一声大叫,冲下了城隍阁。
正如凌抱鹤所说的一样,迎接郭敖的,是血,是伤,是痛。
三百名华音阁弟子,几乎人人身上都是伤。这些养尊处优的精英们,再也没有平时的从容潇洒,布满了丹书阁的每一个角落。郭敖心中的伤痛愤怒达到的顶峰,忍不住仰天打了个哈哈,就听一人尖声大叫道:“阁主!阁主!”
郭敖还没理他,他的叫声已变得呼天抢地的,声泪俱下。他的人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一把抱住郭敖的腿,哭诉道:“阁主啊,我们被包围了!兄弟们死伤严重。阁主!我们该怎么办?”
郭敖有些奇怪地盯着脚下这个全身缠满绷带的人。他无法相信,这个几乎崩溃而懦弱的人,居然就是风雅到宁愿死也不能无竹的韩青主。
这懦弱以及伤残让郭敖厌恶之极,他冷冷道:“要怎么办我怎么知道?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韩青主一呆,大叫道:“阁主,你不能不管我们啊!”但郭敖已经飘然离去,天地之大,竟似乎没有韩青主措身之地。他茫然,他愤怒,但他无能为力。
郭敖牙齿几乎咬出血来。他能够不管韩青主他们么?绝对不能!他要保护天下苍生,就要先从韩青主他们开始。但他不能表现的懦弱,他深知,若是连自己都懦弱了,那他所保护的这些人就更无路可走了。
他要为他们安排好未来,万无一失的未来。所以,他出了华音阁,来找少林武当的燃眉、清玄。
他知道,正道已然聚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宗派,人数不下两三千人。有这批生力军在手,郭敖仍有一战之能。他冷笑,握紧了双拳。郭敖走后,韩青主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脸上的痛苦与惊惶不知何时已经烟消云散,他向其他弟子挥了挥手,那些“重伤”的人也迅速翻身爬起,退了下去。
韩青主叹息了一声,一点点将身上的绷带撕掉。
看着郭敖狂怒的样子,他心中不由升起了一阵内疚。
或许不该这样骗他罢。正道人士果然很多,但为什么多数都是下山的呢?郭敖心中的不祥之感又再度显出,他不敢怠慢,全力施展轻功,掠上了山顶。
燃眉大师与清玄道长正相互拱手,道:“后会有期。”
郭敖大叫道:“两位要去哪里?”
大师、道长见到他,登时脸色有些不自然,燃眉大师揶揄道:“贫僧贫僧忽然想到快到佛陀的诞辰了,须要回寺料理一下大小事务。等佛诞日过后,一定再来效犬马之劳。”
郭敖心沉了沉,对清玄道长道:“道长呢?”
清玄脸上红了红,道:“贫道忽然接报,观内闯入了几个小贼,疑似天罗教的探子。所以所以要赶紧回去审问一下。”
郭敖心底雪亮,一定是华音阁失利之事传到了他们耳中,所以都打退堂鼓了。他们难道忘了他们的道观寺庙乃是自己帮着建起来的?如果没有自己,哪里还有什么少林寺、真武观?如果华音阁败了,被灭过一次的少林武当还能存在多久?
怒火炽烈,在郭敖的胸中燃起,他慢慢转头,只见另外的宗派也在悄悄撤退。他微笑道:“既然各位都有要事,在下也不便挽留。感激诸位助拳之盛情,在下决定将华音阁珍藏的各派武功秘笈的真本,拿出来还给诸位,当作是个小小的谢意。”
清玄与燃眉一听,双目登时闪亮。但此等好事哪会来的如此轻易?他们紧张地问道:“真真的么?”
郭敖笑道:“不但少林、武当,其余各派的秘笈本派也藏了不少,要送就送个彻底。就请各位稍等片刻,我命人送过来。”
清玄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张嘴咯咯笑了两声,却急忙捂住。眼见燃眉不停掀着胡须,不由心底一沉,道:“大师不是要赶佛诞日的么,怎么还不走?”
燃眉老脸一红,道:“佛祖么,那么多诞日都过了,也不急在这一个倒是你,不是要回去审贼么?”
清玄也是脸一红,道:“什么小贼,要我武当掌门亲自去审?”
两人怒目相视,四只脚却像是定住了一般,再也不肯挪动分毫。另外的掌门们拿包的赶紧放下,走路的急忙回来。弟子们下了山的,更是火速唤人召回来,好在一会抢书的时候多一双手。
郭敖微笑,哼着歌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