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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毓汶正欲回答,似乎想起来什么,赶紧收住了嘴巴,拿眼睛瞟向徐用仪。
徐用仪微皱一下老眉,也罕见的没吭声。
老于刚才侃侃而谈,屡屡语出惊人,这次的答案大有玄机,肯定不是“为属国主持正义”之类的套话,两个老夫子自恃身份,干脆碱口不言,话说错了,或者过于肤浅,岂不是大shi身份?
闵丙奭老奸巨滑,一看势头不对,马上接过话茬,为孙徐解围:“那还要问吗?呵呵,****乃宗主国,帮我朝鲜驱除倭寇,理所当然,其二,若是倭寇坐大,吞并了朝鲜,下一步就危及关东、蒙古,甚至于南下长城,入寇北京。”
老于哈哈笑道:“闵大人,你可真是明白人,一针见血。”
孙徐哭笑不得。
本以为另有高见,原来与他们想得差不多。
老于收敛笑意,变得严肃其词:“朝鲜不是一般的属国,历朝历代都列于番国之首,有小中华之称,如果坐视不理,岂不寒了其它属国的心?****威风扫地,再也无颜号令天下,此外,朝鲜是我大清的屏障,地理位置特别重要。”
目光转向右面的地图,木棍在东北亚划了一圈。
徐用仪讶的一声,若有所悟:“在这片区域,朝鲜位于中心。”
孙毓汶的脑子再僵化,经过老于的指点,看到如此直观的地图,也领悟了其中的奥妙。
朝鲜是一把钥匙,谁掌握在手里,谁就是这片地区的主宰。
我大清在此立足,若是国运振兴,军事强大,随时可威胁日本列岛、俄罗斯的远东,国势衰弱时,朝鲜又是一块挡箭牌,御敌于境外,力保本土的平安。
反对来讲,大清失去了朝鲜,东北将成为前线,时时刻刻处于敌人的兵锋之下,
为了缓和气氛,于成龙拍了句马屁:“徐中堂目光如炬,点出了问题的核心。”
更深的理由,因为太过敏感,于成龙不敢讲出来。
历代中原王朝,在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同时,无一例外的试图平定东北、降服朝鲜,因为这两个地方的威胁一样大,决不容许任何强大势力的存在,
有成功的例子,但凡国势强大的时期,肯定掌握了东北的主动权,将朝鲜收为番国,也有失败的教训,东北一旦失控,国势必定衰竭,距灭亡不远,宋衰于东北,明亡于东北,是最典型的例证。
人说隋炀帝穷兵黩武,三征朝鲜耗尽国力,其实不然,唐代同样数次征朝,连一代明君李世民也不例外,这是国家利益的需要,当时高句丽属于一大强国,有一统东北的实力与野心,必须将其扼杀在萌芽之中。
大清前期,外部形势一片大好,蒙古被收服,俄人刚进入西伯利亚,东北是龙兴之地,朝鲜虚弱不堪,外患尽去,所以才有康乾盛世,现在呢?又转回了历史的怪圈,北方、东北的威胁一直持续到二十一世纪。
事关满人,于成龙点到为止,拱了拱手:“卑职说了这么多,其实只回答了一个问题,不论什么时候,一旦倭人入朝,我大清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只有倾全力一战,不惜一切代价,将他们彻底赶回老巢,否则养虎遗患,成为第二个俄罗斯,甚至于更加贪婪、更加凶狠。”
彻底的主战派!
孙毓汶、徐用仪面面相觑,本在意料之中,却没想到老于的强硬超出常人,与光绪皇帝、翁同和同出一辙,而且道理说了一大筐,从国外到国内,从历史到现实,比翁老儿分析得更透彻。
作为坚定的主和派,哦,现在有所改变,朝廷已经宣战了,想和谈也不可能了,孙徐的观点开始动摇,但听到老于最后的结论,还是有点不舒服。
孙毓汶回到了座位,举杯饮茶。
徐用仪看了看老于,目无表情,也坐到了太师椅上,悠然自得的品茶。
气氛顿时尴尬起来,闵丙奭朝老于使了个眼色,跑过去打圆场:“两位中堂,咱们先用缮吧,饭后再聊。”
徐用仪摇头,慢悠悠的放下茶杯:“不,继续说,没关系,于将军尽管畅所欲言。”
孙毓汶头一抬,略带讥笑道:“于将军,我大清拥地万里、黎民四万万、养军百万,远远超过倭国,应该是胜利在握了?”除俄罗斯外,洋人的本土也不大、人口也不多,大清却没沾到一点便宜。
于成龙怒从心生,费了这么大的口舌,原来是对牛弹琴。
人越老思想越保守,官越大架子也越大,说点心里话都要掂量再三,小心翼翼,稍微不合他们的心意,说翻脸就翻脸,一帮老不死的家伙,蹲着毛坑不拉屎,祸国殃民。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被洋人吓破了胆,担心朝鲜再败的话,他们要承担责任,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希望再熬几年,平平安安告老还乡,荣归故里。
事关国运,老于有再大的火也不敢发,恭恭敬敬的说道:“卑职以为,我大清有三胜,倭寇有三败。”
古人常耍的一招,官度之战郭嘉说“曹操有十胜,袁绍有十败。”老于现学现卖。
“哦?”孙毓汶果然来了兴趣:“请讲!”
于成龙信心百倍:“其一,我大清乃正义之师,救朝鲜于水火,倭寇只是一群强盗,囚禁朝王,侵人国土,国际调查组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洋人虽然表示中立,但也看清了倭寇的真面目。”
这席话很符合儒家的观念,孙徐很中听,微笑点头。
于成龙精神一振,呵呵,有门,说到他们的心里去了:“其二,正如孙中堂所言,我大清有巨大的战争潜力,只要上下一心,毫不妥协,此战必胜无疑,倭寇地狭人少,财力有限,至多坚持半年,再打下去,兵无饷、枪无弹、船无煤,倭国自动陷入内乱,入朝的倭军也不战自溃,所以他们害怕持久战,力求速战速决,屡屡采用卑鄙的偷袭手段。”
徐用仪捻须道:“有理,有理。”
闵丙奭更是拍手叫好,他最担心大清遇败即退,朝鲜不保,老于的一番话让他心花怒放。
于成龙再接再厉:“圣人云:‘得道者众,失道者寡。’倭寇在朝鲜造孽太多,受到所有官民的抵制,我大清恰好相反,闵大人的平安道就是一例,倾府库之藏,建立杀倭军,百姓踊跃参加,正是兵法中所说的人和。”
闵丙奭配合默契,起身长揖一拜:“平安道弹丸之地,男女老少近百万,个个对倭寇恨之入骨,卑职向两位中堂保证,可组织五万杀倭军参战,不需****花费一两银子,为了保家卫国,从官府到百姓,家家户户勒紧裤腰带,不惜倾家荡产,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也会抵抗到底,绝不投降妥协。”
“闵大人请起,不必多礼。”闵丙奭身份特殊,到平壤以来,孙徐一直给予足够的尊敬,基本上平等交往。
徐用仪笑道:“闵大人一片赤胆忠心,老夫佩服。”安慰吹捧了一句,随即转向于成龙:“以你的看法,倭寇不堪一击,我大清战无不胜了?”
这话有挖苦的味道。
于成龙摇摇头,一本正经的说:“不,我大清有三败,倭寇有三胜。”
果然是语出惊人,孙徐闵怔了怔,瞪大了眼睛。
客厅鸦雀无声,气氛很诡秘。
孙毓汶抬了抬手,示意他说下去。
奇招抓住了眼球,于成龙暗自得意。
抓起茶杯喝了口水,借机整理思路:“倭兵训练有素,军法严酷,悍不畏死,我大清军纪疲废,有令不止,这是其一;倭人军官都经过西式军校的培训,年富力强,精通火器战术,我大清的军官大半老化,对新式战法十分陌生,这是其二;最后一点,倭人的军队,不论是陆军还是水师,只要日酋一声令下,无人敢于违抗,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要战斗到底,我大清却弊端丛生,不泛贪生怕死、谎报军情之徒。”
此话一出,孙徐的脸色难看到极点。
军队糜烂,毫无战斗力可言,这已是公认的秘密,也是主和派避战的主要原因。
孙毓汶冷哼一声:“如此说来,我大清军队远不如倭军?你所谓的必胜从何而来?”
室外有匆匆的脚步声,传来王锡祉的叫嚷:“孙中堂、徐中堂、老于,元山战报。”
门开,王锡祉满头大汗,气喘嘘嘘,显然是一路奔跑。
孙徐闵来不及追究失态,不约而同的站起身,急促的问道:“胜负如何?”
王锡祉跪地下拜,电报高举:“恭喜两位中堂,元山大捷。”
孙毓汶飞快的流览,欢快的抚髯大笑:“妙,此战妙不可言,畅快淋漓。”
徐用仪迫不及待的抢到手,从头到尾看了三遍,这才递给了闵丙奭,笑得嘴都合不拢:“打得好啊,以区区一百多人,居然全歼一支舰队、俘敌两百三十人,甚至于俘获三艘船只,痛快之极。”
闵丙奭最后一个看到电报,他还算冷静,将王锡祉扶起身,然后朝于成龙拱手:“老于神威,有你坐镇平壤,胜过百万雄兵,老夫一百个放心。”
“哪里,哪里,闵大人过誉了,全凭将士拼杀沙场,于某不敢贪功。”
这份电报如同及时雨,于成龙欣喜若狂,姚老二,你争了口气,不愧是马营的智多星,回来后,我敬你三杯。
一场大捷,也使得孙徐两老心服口服,对于成龙的心结、不快烟消云散,厅中洋溢着喜悦的气氛。
打了胜仗,一切都好说,更何况老于屡屡以少胜多,用十打十的战功,证明了自身的才华,不再是位卑言浅的小人物,对朝鲜战场有一定的发言权。
孙毓汶变得和蔼可亲,不吝赞美之言,把老于夸成了一朵花。
徐用仪也是锦上添花:“皇上曾有圣言,于将军乃我朝名将、一代奇才,呵呵,老夫完全赞同,来,坐下,不要拘束,你的话还没说完,老夫洗耳恭听。”
老家伙的态度转得快,老于却不敢放肆,压下心中的狂喜,毕恭毕敬的说道:“卑职以为,将是兵的胆,君是将的心,我大清兵虽不精、军官虽无能,但并非无药可救,只要狠下猛药、指挥恰当,击败倭寇有八成把握。”
闵丙奭在旁笑道:“老于,你爽快一点,不要再拐弯抹角,有话就直言,这里没有外人。”
徐用仪、孙毓汶也笑着点头:“闵大人说得对,于将军胸有良策,何不尽情吐出?”
只有于成龙没笑,一脸的郑重:“卑职有三策,斗胆在两位中堂面前放肆,其一,希望朝廷下令,再调数万陆军入朝,以雷霆万钧之势,尽快与倭军主力决战,并加强旅顺、威海卫的防守,北洋水师的主力倾巢出动,骚扰、切断倭军的运输补给,千万不要躲在港口避战,将黄海的控制权白白让给倭寇,关键时刻不惜两败俱伤。”
这个问题可难了,北洋水师控制在李鸿章手里,连光绪也奈何不得。
孙徐沉默苦笑,面显难色。
于成龙暗叹一口气,北洋是老李的宝贝、淮系的根基,看成了自己的私兵,梦中的历史败得不冤,唉,对他们这些人,要求不能太高,退而求次吧。
“第二策,大战之际,军法为上,望朝廷整顿军纪、派专人监督,从现在起,凡克扣军饷、*、赌博、吸大烟、畏敌逃跑、谎报军情者,立斩不饶,四品以上的诛灭九族。”
见众人大吃一惊,于成龙目光冷峻:“凡入朝的将士,从将军、提督到士兵,完胜之前不得回国,过鸭绿江一步斩立决,丢失平壤等重要城池者,五品以上灭九族。”
一连串的斩立决、灭九族,杀气腾腾,让孙徐等人遍体冰凉,心冒寒气。
忽然间,于成龙摆衣跪下:“最后一策,入朝四军提督品级相同,很难统一协调,望皇上派一军机大臣担任统帅,震慑某些人的私心,卑职斗胆建议,孙中堂或徐中堂您两位,留下一人在平壤坐镇,卑职一定尽力辅佐,立下不世功勋,名垂青史。”
寂静,还是寂静。
他们为于成龙的大胆而震惊,闵丙奭、王锡祉屏住了气息,连大气也不敢出,闵总管暗责:“老于啊,你怎么如此莽撞?说话不长脑子,好好的事件,搞得不欢而散,唉,完了,弄巧成拙。”
孙毓汶、徐用仪面色深沉,阴阳不定,时不时的交换眼神。
于成龙紧张万份,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
过了好一会儿,徐用仪终于开口了:“于将军所言,老夫基本赞同,愿意留在平壤。”
孙毓汶讶道:“徐大人……”
徐用仪摆手,表示他已下决心,不要再劝了,然后扶起于成龙:“听于将军的一席话,老夫受益非浅,胜读十年书,饭后老夫就草拟奏折,你我联名向皇上汇报,当然,能否成功老夫不敢打包票,只能说尽力而为。”
孙毓汶欲言又止,多看了徐用仪几眼,目光古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