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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中镇上,这天中午,因着天有些莫名的闷,也没几个人出来做生意,柜台里的掌柜也是昏昏欲睡,头一点一点在摇晃着,整个人看着滑稽极了,连带着瓜皮帽子从头顶滚落都不知道。
这掌柜的旁边的檀木算盘上上还停了一只略大的苍蝇,得意洋洋地拥簇着前腿,整个搓来搓去的,好似是在向着人示威。几个学徒模样的人也无事可做,自然也是乐得歇歇脚,就径直坐到了当铺门口过道里,说些不三不四的闲话来。
茹云手里抓着一只丝绒质地的手包,面色平静地跨进了当铺里头。这会见里头悄然无声,心下难免多了一丝疑虑。正想着呢,就见着掌柜头顶的瓜皮小帽落到了胸前。
茹云一踮脚,就瞧见掌柜的光秃秃垂挂在胸前的头顶,于是心下便有了主意,只是将手微微蜷起,而后轻轻敲了敲台面。掌柜的猛一惊醒,吓了一跳:“怎么?日本人打进来了?”
茹云略略蹙起了眉头:“日本人一时半会怕是还进不来的,这都被陶司令与守军给打退了好几里地了。”
掌柜的吁了口气,这时候才发现,这底下原来站着一位年轻的太太,他虽与茹云不熟,但也晓得原先是张充和家里头请来的贵客,这吴中镇上就丁点小,自然什么事情他都是知晓个一星半点的。
不过因着张充和的关系,掌柜的一时也不敢掉以轻心。总归这张家是吴中镇上的大户,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也得看佛面,还得客客气气的才好。
只是这一会,他倒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一时拿不准她为何而来,脑子里急速地饶了好几个弯,想着近日有没有张家的人来这里典当,是不是底下的伙计做过什么亏心的事儿来。
想了半日,掌柜的似乎是觉得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于是这心里头就定了神,恭恭敬敬对茹云笑道:“沈小姐快请进,里头坐。”
这一下,他便招呼着底下闲聊的几个学徒过来待客,请茹云到店铺后头的厅堂里坐着,然后泡上新茶奉上:“沈小姐,今日有空过来,是不是想看看小店里有什么出手的好玩意儿么?”
这按着本地的规矩,店铺里来典当的东西,都是有一定期限的,但凡过了期限,这当铺自然也便有权限出售。近日因着日本人攻城的关系,这铺子里头的生意也是惨淡,因而掌柜的便想着,若是这位沈小姐能够出手阔绰买一些物件,那也是顶好的。
这吴中镇上,进铺子里来的,有些富农家里的落魄子弟,也有在外头城里吃喝嫖赌,欠了一屁股债务的,只得拿家里头的东西来抵押,因而这铺子里头古玩字画,一应都少不了,铺子虽然不算大,可是里头的典藏却是不少。
茹云不动声色,几根青葱似的纤指略略捏住手包的拉链,对掌柜微微一笑:“说起来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自己有几样东西,想来你这里估估价,权当做个盘缠,好上路的。”
从茹云记事以来,这是第二次进当铺了。前一次,是因着吕平柏生病,吕家一时为难,她为了报恩,便将几件秋白赠予的东西给当掉了。那几样东西,她心下一直还挂念着。
没料着,如今呢,倒是轮到为了自个的事情再当东西。此番再当掉,也便是真不知晓什么时候能再赎回,真当是一身空空无物了。
老掌柜在这店铺里头坐镇几十年,清廷那时候就开始在当铺里头混着了,自然是精明老练的主。茹云一开口,他自然就晓得她的来意了。因着多了张家这层关系,他也不敢擅自做主,万一将来哪里不落好,张家问责问起来,那也是一件麻烦事。
底下的学徒很快会意,立马转身去内院寻了总管事过来。那总管事听说,是张家的客人沈小姐来了,立马就迎了出来。他也是听说过一些传闻的,这沈小姐的丈夫,好似是上海来的长官,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再加上听闻她们与游击队也有些关联,一时也不好得罪了。
他一来,就把茹云给单独领到了一处僻静的屋子里头,这也是当铺的惯例了,但凡是有身份的客人,总要寻一处静谧的地儿,也是帮着遮掩,不好多被外人知道。
茹云并不打算隐瞒,只是开口说道:“我一个妇道人家,要独自带着一大家子出远门怕是十分的艰难。这战时不比往日,哪儿都要花钱,囊中羞涩,也便只得先将几样东西暂时存放在你这里。将来,等事情都平稳了,这些东西,我都还要赎回来的。”
总管事搓着手笑道:“也不知晓您要典当的是什么,我们开当铺的,自然就是典当的生计,可是您这一当,是您自个的主意呢,还是张家人的主意呢?”
茹云倒是不曾想这总管事会这样问,于是便淡声道:“今天是我自个要来当东西的,自然与你无关,万一将来,有人过问起,那也是我自个的事情,您大可不必担心。”
总管事看她的样子,想来她是意思听岔了,忙解释道:“今儿个一早,张家老太太亲自来了一趟,在我们这儿典押了几块上好的玉雕呢。”
茹云微微一愣:“今儿个一早么?还有这样的事情?”
茹云心下不免想着,早上是听说张家老太太跟着老婆子出去了一趟,她倒是没有料着老太太也是来了当铺的。说起来,老太太吃住总归不太要花多少钱的,这样典当是做什么用途,她倒是一下猜不透了。
总管事见她这样子也不像有假,只得拱手道:“诶哟,瞧起来沈小姐还是不知情呢,倒是我多嘴多舌了,该打,掌嘴!掌嘴!”
茹云道:“你方才说了什么,我可是一点也没听到。你可放心吧,我也不是学舌之人,不该说的,转头也便忘了。”
茹云定了定神,然后就把丝绒钱夹开了出来,将里头的东西给取了出来。这总管事伸手一接,头一件就是碧玺花簪。
他反复看着,这花簪为铜镀金点翠,上又嵌着碧玺、珍珠、翡翠。整体以碧玺做芙蓉花样式,花蕊为细小的米珠,花叶乃是翡翠薄片,花蕾又为碧玺雕成,再加花托点翠,旁的不说,就光是这做工,就足以让人赞叹了。
茹云笑道:“这件东西,可有来历,我若没走眼,那是当年清廷时候,西太后宫里的物件,外头寻常,可是见不着的。”
总管事恍然大悟点头道:“原来如此,我说怎么这里头隐隐透着一股非凡的贵气的,原来是有这样的来头。”
茹云平声道:“如今都快民国二十八年了,也不是能讲究的时候了,甭说是二十多年前了,就是十多年前,但凡家里头没难处的,谁又愿意将这宝贝拿出来了?”
“是了,是了,沈小姐说的极是。”总管事连连点头道。
茹云苦笑了一声:“这东西的来历,自然我也得说清楚了,吴中地方小,你们收了这样的东西,自然难免心下要猜忌的。”
总管事道:“怎么会呢,倒是沈小姐多心了。”
茹云道:“你们虽然是收典当的,可是自然也有你们的难处,我自然也是理解的。这件碧玺花簪,是当年我结婚的时候,家里头送的,原先是要当传家的物件。你也晓得的,我们是上海来的,婆家从前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这样的宝贝自然也便不在少数。只是如今谁家都不太平,若不是真的有难处,我是肯定不会拿出来卖的。”
总管事道:“您倒是说对了,咱们吴中地方小,这好东西见得不算多。这玩意,好就好在是宫里头出来的,我从前也没见过这样好的花簪,这回可是托您的福,算是开了眼了。”
茹云道:“这个还请您帮着收好,等过些时日,事情都办妥了,我一定还是要来赎回来的。”
总管事忙不迭地点着头,将这花簪置于桃木漆盘里头。而后茹云就拿出了第二件东西来,那是一块白玉镂雕的凤凰坠佩。
总管事将这玉佩接到手里,手一掂量,就知道是好货。坠佩乃是双面雕工,样式也很简单,只镂雕了凤凰衔草纹,玉质莹润。总管事一看也不多说什么,忙将这玉佩放置到了漆盘上头。
总管事心下却是想着,这位沈小姐,看着貌美不设防,实则心下是拎得清事情的,这一派处处可怜的模样,那是叫他不好意思压她的价,这便是不显露山水的聪慧了。
这总管事心里头盘算了一番,也不打算这样快就开口说价格,只是叫底下的人赶忙斟茶来,眼见着茹云啜了几口茶,方才开口道:“如今这年头,世面不景气,即便是典当了原主不要的物件,要再出手去卖,那也是不容易的。这会子生意难做啊,这点难处,沈小姐该是晓得的。”
茹云只是笑了笑,轻挑着眉毛,望着总管事平声道:“您这话是专门说给我听得么?”
总管事连忙摇手道:“诶哟,哪能呀,不过就是随口一说,您看,可不是惹来您的误会了。”
茹云道:“我一个女人,不过就是识得几个字罢了,若说你那些生意经,我是一点也听不懂的,您呢,就开门见山,说一说,多少价肯出,咱们也好合计合计不是?”
总管事略吁了口气:“这话可是沈小姐言重了,您这谈吐,您这气质,哪里是寻常人可比的。”
茹云也不看他,只是低头啜了口茶:“您开个价罢,我听着呢。”
这总管事原先是看茹云年纪轻轻,想来也是个好杀价的主,如今看来,这气色如常,泰然自若,倒当真是不好相与的。
他也不敢轻易开口,只是心下盘算了许久,方才缓缓开口道:“您看这样如何,这碧玺花簪就给一千大洋,玉佩嘛,也不杀您的价,给您一个高价位,也是一千大洋,您看如何?”
茹云拢了拢发鬓上的碎发,微微笑道:“您这价位,开的少了一些呢。那碧玺花簪可是无价之宝,您也说了,这是宫里头出来的,可不是寻常的物件,如今这外头,您要找一样的东西来,怕是也难呢。再说这玉佩罢,不怕放的久没人识货,这玉自然都是越老越好的。要我说呀,您不如就给个六千块大洋,这听着顺了,铺子里的生意也不会差。再说了,这以后我是要赎回来的,这年头物价飞涨,大洋往后怕是更值钱的呢。”
茹云边说,边就望着总管事,而后又轻声道:“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那总管事微微一愣,他倒是没想着,这沈茹云这样有魄力,敢开这个价位,可是想着,这两件也确实是难得的宝贝,改明儿这吴中镇上不管来的是什么驻军,这便是当铺里头的镇铺之宝了。
想到这些,总管事便装模作样轻叹了一声:“这价格,可只有沈小姐说了,我们才好应下的,若是换了旁人,我们怕是还不搭理呢。这年头,几千大洋,那可是要命的天价了。这样罢,还请沈小姐随我到柜上取钱。”
茹云不紧不慢地跟着出了屋子,而后似笑非笑道:“这吴中镇上,要找出比这更好的东西,怕是也难呢。”
嘴巴上捞不着好,这总管事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只是柜台上取了钱,交予茹云,而后就客客气气地将她送到了门外。
末了,茹云又交代了一句:“这东西,还望你们好生保存着,将来,我是一定要赎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