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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晓杨的脑子里一瞬间出现了空白。她慌忙掀开被子,被子下空空如也。已经无法用悲伤来形容的白晓杨无力地滑倒在床前的踏脚凳上,一双眼睛失魂落魄,嘴角处抽扯出一抹绝望的痴笑。手中照着的瓦壶煤油灯也掉落在地上,煤油从倾倒的瓦壶中溢出,火舌顺着浸出的煤油开始逐渐地肆虐蔓延,房间里旺起来的火光开始飘摇起来……
张子恒这时在房间外喊起了幺婆婆,连喊了几声都没有人应,就又凑到小窗户下喊白晓杨。
白晓杨对张子恒的喊声充耳不闻,如同石化了般瘫坐在踏脚凳上,身子软绵绵地斜倚着大床。
张子恒感觉房间里的气氛有点不大对劲,就从外边走了进来。张子恒首先看见在地面上肆虐的火舌,然后才看见软塌塌斜倚在床边的白晓杨。他大吃一惊,慌忙上去把煤油灯立起来,然后朝白晓杨喊:
“小白,你咋啦?”
白晓杨定格的眼珠子终于有了转动的迹象,但没有动,泪水就像决堤的潮水般从眼眶中涌了出来。
打了二三十年光棍的张子恒一时间手脚无措,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女人,特别是这么漂亮的女人。
不明就里的他急得抓耳挠腮,说:“这究竟是咋了嘛,急死个仙人板板咯!”
失神的白晓杨终于慢慢地从踏脚凳上挣扎着起来了,张子恒愣愣地看着她。
白晓杨轻声对张子恒说:“你照看好幺婆婆,她睡一觉就会醒过来的。不要打搅她,守着就行。”说完就朝房间外边走。
看着白晓杨失魂落魄的背影,张子恒的心被揪扯得难受死了。他大声朝白晓杨问:“半夜三更的,你要去哪儿?”
白晓杨没有理会张子恒,只管朝外边走。
张子恒以为白晓杨是中了邪,几步上去挡在房间门口,又大声朝白晓杨吼:“你要去哪儿?”
白晓杨定在张子恒面前,她终于抑制不住心里的悲伤,情绪失控地大声喊道:“我要去找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不见了!他们把我的孩子偷走了……”
朝着张子恒喊的白晓杨有点歇斯底里,张子恒被白晓杨的样子惊得愣了一下。这个原装货的王老五没有领略过风情万种的女人,更没有领略过歇斯底里的女人,他根本没有料到面前这个清纯俊秀的女人也有如此震撼的一面。
他被震晕了!嘴里却嘟嚷道:“孩子?谁的孩子?你的孩子?……”
就在张子恒一愣神的工夫,白晓杨却像瞬间融化的坚冰一样,软软地滑倒在了地上。悲伤过度的她晕厥过去了!
张子恒越加乱了方寸,嘴里就像巫婆似的念叨着:“这可咋整?这可咋整?”
此时的张子恒真是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慌乱中想起了去掐白晓杨的人中,于是他蹲下身,用手掐在白晓杨的上嘴唇上。
掐了半天,白晓杨一点反应也没有,张子恒彻底慌神了,他自言自语地乞求道:“仙人板板,你可不要有啥事才好啊!你要是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就是幺爷不弄死我,那个丑鬼也会弄死我的!”
说曹操曹操还真就到了,就在张子恒慌乱得一塌糊涂的时候,一个矮小的身影蹿进了房间,跟着矮小身影一同进来的还有黑子。
是庹师回来了!
张子恒是背对着庹师的,他只顾着掐白晓杨的人中,根本没有感觉到身后进来了一个人。但庹师却一眼看见了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白晓杨,以及用手掐住白晓杨上嘴唇的张子恒。
庹师那张丑脸上立刻闪现出一抹狰狞的寒光,一双阴阳眼立刻就瞪圆了。
他二话没说,从胸腔里爆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声,伸出猿臂一般的双臂从后面拽住张子恒衣服的后领,呼的一声就把张子恒甩了出去。
张子恒也是一米七八的大个儿,虽然说不上敦实,但是起码分量还是不轻的。可是,他在庹师的手里却轻飘飘的像一片叶子般朝房间里的角落横飞了过去,砸在对面的土墙上,发出一声闷响,重重地跌落在地上。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的张子恒只感觉身体里的骨头节子全部碎了似的,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哎哟——”的衰嚎。
张子恒被摔蒙了,当他还没有搞明白是怎么回事时,失去理智的庹师又走上来,一把将他抓起来,双臂一较劲,把他高高地平举过头顶,嘿的一声暴叫,又把他实实在在地掼在了泥地上。
可怜的张子恒只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摔在了嗓子眼上堵在了一起,咳不出来,胸腔里的气息全部被封堵在里面,有种气绝的感觉,连喊都喊不出来了。
他睁着绝望的眼睛,终于看清楚了俯看着他的那张丑陋狰狞的面孔。
此时的庹师目露凶光,狰狞的脸上布满杀气,似乎想把躺在地上的张子恒撕得四分五裂才肯罢手……
意识已经逐渐趋于模糊的张子恒的脑子里此时只闪现着一个念头:“老子今晚上死定了!老子今晚上死定了!”
而庹师现在才不管张子恒心里是什么念头呢,他又伸出双臂把张子恒横着提了起来。
更可怕的是庹师把张子恒横着提起来平举过头顶时,他的右膝盖同时提了起来。这一回,他不是要把张子恒摔在地上,而是要把张子恒在膝盖上拦腰折断!
就在庹师的喉咙里又发出一声低吼的时候,房间里突然响起一声低沉严厉的声音:“庹观,你要作孽吗?”
庹师听不见人说话,但是他却敏锐地感觉到了有人走进了房间,于是他停止了要把张子恒在膝盖上折断的动作,扭过头,看见兆丰背着手朝他走了过来。
庹师脸上的凶光依旧没有退却,举着张子恒,看着兆丰。
兆丰的脸上笼罩着寒霜
,他把声音又提高了几分朝庹师呵斥道:“你还不放下吗?”
庹师看着兆丰,脸上狰狞的神情缓和了许多,但还是举着张子恒,没有动。
兆丰又厉声呵斥道:“我叫你放下!”
庹师似乎能够从兆丰的口型上读懂兆丰说话的意思,脸上露出一丝泄气的表情,闷哼了一声,把张子恒就像丢包袱似的朝地上一丢,幸好兆丰眼急手快,一下子把张子恒接住了。
兆丰朝庹师骂道:“你狗日的还真不是个善类!”
庹师愤愤的不再理会兆丰,朝门口处的白晓杨走了过去……
绝望中的张子恒终于稍微缓过气来了。兆丰把他扶到踏脚凳上坐下,张子恒委屈地扁着嘴哭起来,几乎朝兆丰泣不成声地说:“他要弄死老子!他要弄死老子!呜呜……哎哟……”
兆丰朝他微笑了一下说:“兴许是他误会你了,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张子恒像小孩子般地抹着眼泪说:“老子要报仇!老子咽不下这口气!呜呜……”
兆丰却呵呵地笑道:“这仇你恐怕是报不回来了,就连我都不敢激怒他的。我赶巧来了,算你运气好的了,我要是晚来一步,你今晚上就被他弄死了!你算是捡了一条命。”
张子恒继续哭着说:“他狗日的究竟是不是人嘛,一点人性都没有!呜呜……”
兆丰又是呵呵地笑道:“他咋不是人?只不过他是一个很特别的人!”说着安慰性地拍拍张子恒的肩膀。
张子恒听兆丰这么说,只有一副哑巴吃黄连的表情了。
安抚好了身心俱损的张子恒,兆丰才朝门口处的庹师和白晓杨走过去。
庹师蹲在那儿看着白晓杨,见兆丰走过来,情绪依旧很激动地朝兆丰咿咿唔唔地打手势。
兆丰上去拍拍庹师的肩膀,示意他让开。庹师就退到一边去了。
兆丰蹲下身,把白晓杨的手腕捉起来,把了一下脉,朝庹师说:“她这是气急攻心,没有什么大碍的。你这人啊!有时候太过忠心反而容易做错事情!”
庹师似乎没有领会到兆丰说话的意思,愣愣地看着兆丰。
兆丰朝他打手势,说:“把她抱到床上去吧。”
这个手势庹师领会得很清楚,他俯身下去,把白晓杨抱起来朝床边走。坐在踏脚凳上疗养身心的张子恒就像斗牛般地盯着庹师。
庹师对这个张子恒却是视而不见。
兆丰走到床边,把直挺挺躺在床上的张婆婆扶起来坐住,在她的后背上拍了几把,又在后颈处揉了揉,张婆婆咳嗽了几声,就醒了过来。
张婆婆不认识兆丰,惊了一下,说:“你是哪个?”
兆丰和蔼地说:“我是哪个并不重要,我是来找张幺爷的。”
一提起张幺爷,张婆婆的脸上就笼罩起了浓浓的忧戚神情。她看见了坐在踏脚凳上的张子恒,就朝张子恒问:“子恒,你幺爷回来了吗?”
被庹师摔得不轻的张子恒说:“我就是过来给你说这个事情。幺爷恐怕要受罪了。那个狗日的吴章奎把幺爷关进土地庙里了,喊了四个民兵守着,我想去看看,根本不让我进去。我就去找书记冯蛋子,可是冯蛋子没在家,家里只有他婆娘和一条恶狗。我在冯蛋子家门口守到半夜也不见冯蛋子回来,于是就转回来了。”
张婆婆一听,立刻就呜呜咽咽地数落起来了:“老头子啊!这下你遭报应了!大官好见,恶鬼难缠!你这把老骨头今天晚上怕是要被吴连长拆成一块一块的拿来丢到坟坝里喂野狗咯……”
兆丰听张婆婆一阵哭天喊地的数落,不明就里,就问张子恒:“你幺爷他怎么了?”
此时的张子恒也被张婆婆悲悲戚戚的哭声搞得有点伤心了,红着眼睛说:“他们说我幺爷搞封建迷信,被抓进学习班了。”
兆丰的脸色一寒,说:“你咋不早说?”
张子恒说:“你不是刚来吗?”
兆丰说:“这事还真是耽搁不得。那些造反派愣头青打人图过瘾,没个轻重的。你幺爷那把年纪的人怕是经不住他们折腾的。赶紧带我去。”
听了兆丰的话,张子恒就要站起来,可是浑身的关节这个时候就像是扎了钉子在里面的,疼得他龇牙咧嘴,终究没有站起来。
兆丰就朝一旁的庹师抱怨道:“你个狗东西,我要是再晚来一步,你就闯大祸了!”
庹师似乎也明白自己刚才做错了事情,看着兆丰的眼神开始躲躲闪闪的了。
兆丰边说边从怀里摸出一个泛着乌光的小葫芦,扒开葫芦口的小塞子,从里面倒出两粒鲜红的丸子,让张子恒服下。张子恒翻着白眼把两粒丸子咽了下去,长喘了口气,仇人似的盯着庹师。
庹师却朝张子恒呵呵地傻笑起来。
张子恒气不打一处来地骂道:“我日你先人!”
兆丰却笑道:“你就是日他祖宗他都听不见的,呵呵……”
等张子恒稍微歇了口气,兆丰说:“你试试可以站起来了吗?”
张子恒试着用了下力气,关节依旧有点酸酸的,但却没有了十分疼痛的感觉,于是就站了起来。
做错了事情的庹师还是冲着兆丰和张子恒傻呵呵地笑。
兆丰又朝庹师打着手势说:“你现在哪儿也不要去了,就在这儿守着。我们没有回来,你哪儿也不要去。”
庹师就像听话的小孩子般朝兆丰频频点头。
兆丰紧跟着张子恒来到关张幺爷的土地庙时已经是下半夜了。土地庙的三面合围着浓密的竹林,正面朝着一块几十亩见方的水塘,水塘在月光下泛着冷冷的清辉。大队部设在土地庙里的三清殿里。三清殿的左右各
有一间耳房,左边的耳房是一个代销店,守代销店的是一个叫杨知妹的下放女知青,姿色比较出众。杨知妹原来是在小学当代课老师的,后来被书记冯蛋子安排到了大队部守代销店了。右边的耳房一直空着,里面堆放着乱七八糟的杂物,现在成了关张幺爷的黑房子。
大队部的学习班一直都是设在小学校的一间空出来的教室里的,而这回吴章奎却把张幺爷关在了土地庙的这间小屋子里,看起来吴章奎这回的确是想单独照顾下张幺爷了。
张子恒最担心的也正是这个事情。
三清殿里和左边的耳房都黑漆漆的,唯有关张幺爷的那间耳房里亮着灯火。耳房的檐口下挂着一盏马灯,有两个背着枪的民兵在耳房的门口转悠。
张子恒小声说:“这几个孙子怎么还没有睡,把幺爷当犯人连夜突审?”
兆丰朝张子恒使了下眼色,让他不要出声。
他们没有直接靠近土地庙,怕惊动了在门口转悠的民兵。他们打算绕过水塘,从左边的耳房朝右边的耳房迂回着靠近。
兆丰和张子恒猫下腰,用水塘边生长着的茂盛的芦苇作掩护,蹑手蹑脚地朝着土地庙靠近……
当他们绕过水塘刚要接近左边的耳房时,前面的兆丰突然停住了,朝后面的张子恒打了个止步的手势。
张子恒一愣,跟着兆丰在一丛芦苇下蹲了下来。
明净如水的月光下,代销店的窗口下居然鬼鬼祟祟地紧贴着一个人影。
张子恒悄声说道:“会不会是贼?有背枪的民兵守着也敢?太胆大了吧。”
警惕地盯着那个黑影的兆丰摇了摇头,没有出声。
张子恒紧接着又咦了一声,因为他看见紧贴在代销店窗口下的那个影子分明就是一个背着枪的民兵!
那个影子鬼鬼祟祟地蹲在窗口下,和墙壁贴得很紧,就像贴在墙壁上了一般。
张子恒就纳闷了,说:“这狗日的杂种在搞什么鬼?”
这时,又一个民兵背着枪鬼鬼祟祟地朝代销店的窗口小跑着过去,弓腰耸背蹑手蹑脚,样子鬼祟得就像是做贼。他和刚才的那个民兵挤在一起,也朝墙根上牢牢地贴上去。
张子恒似乎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小声骂道:“狗日的咋一个两个的这么恶心?”
兆丰没理会张子恒,而是捡起一块石头,朝着上了铺板的窗口使劲甩了过去。石头砸在厚厚的木板上,发出啪的一声爆响。
两个挤在墙根下的民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抖,紧接着代销店里就传出一个男人的喝问声:“谁?”
两个躲在墙根下偷听的民兵被这声音吓得屁滚尿流,呼地蹦起来,撒开两腿就跑,慌张凌乱的脚步声瞬间搅乱了土地庙周围的宁静。
张子恒小声惊呼道:“小卖部里怎么是冯蛋子的声音?”
兆丰这才轻声笑道:“不是他在里面,那两兔崽子会听得那么起劲?也真够难耐的,朝后半夜的折腾!”
张子恒说:“这真是他妈的太乱套了!杨知妹平常给人的感觉挺文静本分的,咋会……”
兆丰说:“她本分管个球用?”
说话间,小卖部的木板门吱呀一声开了,果然是村支书冯蛋子那颗锃光瓦亮的脑袋从门缝里挤了出来。这家伙的神情就像半夜里偷鸡的黄鼠狼似的,转动着脑袋警惕地朝门的两边东张西望了下,才出来,边扣着棉袄边急匆匆地朝关张幺爷的那间耳房走过去。
兆丰拉了一把张子恒,说:“走,这下有好戏看了。”
两个人顺着墙根朝关张幺爷的耳房摸了过去。
在转角处,两个人埋伏了下来。只见冯蛋子朝着守在门口的三个民兵日妈倒娘的大骂起来:“刚才是哪两个龟儿子在听老子的壁脚?啊?妈的,没王法了啊?你们想咋样?想逮老子的把柄?想给老子戴高帽子?想把老子拿去游街示众?你们一个两个的究竟安的啥子心?啊?说,刚才是哪两个杂种在老子门口臊皮?不说啊?不说老子明天把你几爷子一起弄进学习班!吊你狗日的几个鸭儿浮水!看你狗日的几个还敢不敢在老子面前扯怪叫!”
三个民兵就像被霜打的菜叶子般在冯蛋子的跟前耷拉着脑袋,不吱声。
冯蛋子的暴叫声把耳房里的吴章奎给引了出来。
吴章奎手里捏了一根马鞭子从关张幺爷的耳房里出来,不明就里地朝暴跳如雷的冯蛋子问:“书记,出啥事了?”
冯蛋子朝吴章奎劈头盖脸地说:“你狗日的还好意思问?你这个民兵连长给老子是咋当的?你是咋管理你的这几个手下的?敢跑来出老子的洋相了!要反天了是不是?想搞老子的运动了是不是?啊?”
吴章奎似乎明白了冯蛋子发飙的原因,立刻赔着笑脸朝冯蛋子说:“书记,可能是我这几个兄弟换着班撒夜尿呢!不小心惊动了您老人家。人有三急不是?你就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再说,这几个兄弟都是我挑出来的最最可靠的,他们咋敢搞您老人家的运动?在咱们这儿,您就是最高指示。谁搞你就是搞我,我第一个就不答应!”
冯蛋子仍旧不买账地指着吴章奎说:“撒夜尿有跑到代销店墙脚下撒的吗?不更摆明了是臊老子的皮吗?你们究竟想做啥?以你吴章奎为首!你说,你究竟想做啥?”
吴章奎见这个事情把自己也牵连了进去,慌忙朝那三个民兵吼道:“刚才是你们中的哪个去乱撒尿的?”
一个民兵终于指出了那两个偷听动静的民兵。
冯蛋子气不打一处来地吼道:“捆起来!捆起来!送学习班!给老子吊鸭儿浮水!”
两个民兵顿时吓得屁滚尿流,扑通一声就给冯蛋子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