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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府受辱
既然再次出仕的决心已定,曹操出尔反尔准备上京赴任。先差出楼异速往洛阳知会老爷子,又叫弟弟置备车马。但他既然已经回绝朝廷的征召,就必须前往郡府拜谒沛国相袁忠,索要文书才得入京。
袁忠字正甫,汝南汝阳人,以高洁清廉著称,堪称一代名士,与袁绍还是同族兄弟。不过龙生九种,种种不同,都是名臣袁安的后人,但袁忠的性格脾气却与袁绍迥然不同。
袁绍那一枝自其祖父袁汤开始越来越富贵,乃至袁逢、袁隗相继为三公,袁基、袁绍、袁术出仕以来皆为京官;可袁忠那一枝却自其祖父袁彭开始越来越穷困。其实他家也连着出了三代郡守,而且经书家学远胜于袁汤一脉,却只贵不富。皆因他家重名节而不重实惠,从来不置房产地业,一直是粗袍粝食家无余粮。
袁忠虽名气颇大,但命运多舛经历了诸多不幸。他早年曾与党锢重犯范滂相交深厚,因此被朝廷废弃了十余载,直到黄巾事起党禁解除才接替陈珪担任沛国相。可就在他仕途有了起色之时,独生子袁秘又死了。袁秘身为汝南郡吏,辅佐太守赵谦抗击黄巾,战事不利之际为掩护赵谦突围,他冲入敌阵英勇就义。袁忠本就性格高傲,经历仕途挫折中年丧子,脾气更加乖戾。
曹操以前就听袁绍说过:“袁正甫虽洁身自好,为人却又臭又硬刻薄至极。”今天他憨着脸皮来见此人,而且还要向人家索要文书,心下不免有些嘀咕。按理说这样的拜谒多有尴尬,应该或多或少带点儿礼物,但袁忠又以清廉著称,思量再三曹操还是决定不循俗礼,只身一人空手前往。
来至郡府门前通报了名姓,有守门之吏进去通报,片刻之后却出来告诉曹操:“我家郡将大人一早给沛王问安去了,请曹先生在此稍等片刻。”袁忠身为沛国相,拜谒诸侯王绝对是一等一的大事。但其手下人对曹操未免有些怠慢了。毕竟曹操当过朝廷二千石高官,又是平乱的功臣,如今更是太尉至亲。非但没请进去待茶,连个杌凳都没给,偌大一个人物,竟任他牵着马在郡府门外直溜溜站着等,这事办得也太不通情理了。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曹操自知是来求人的,也不好计较些什么,便耐着性子等。不时有属官仆从出出进进,那几个守门吏迎来送往各忙差事,却连个过来跟曹操说句客气话的都没有。
站了足有半个时辰,才闻车马声喧,袁忠回到郡府。早有仆僮一拥而上,掀起车帘扶他下来。曹操闪目观瞧——袁忠四十出头,身高七尺,穿一袭半旧的官服,一张容长脸,龙眉凤目鼻直口正,下垂三绺墨髯,一举一动透着拘谨刻板。
曹操眼瞅着袁忠就要迈步进府衙了,守门人却对自己的事只字不提,赶忙上前几步一揖到地,高声道:“在下谯县曹操拜谒国相。”如今他是白丁,只得自报籍贯。
袁忠瞅了他一眼没有还礼,仅略一抬手道:“里面请。”说这三字的时候连脚步都没有停,兀自摇摇在前进了府门。曹操见这阵势,情知这硬弓不好拉,把马匹交与守门吏,亦步亦趋紧紧跟了进去。
按理说曹操曾经为官,这样的非正式会面应该在书房里促膝谈话,可袁忠在前面连个弯都不拐,径直把他领到郡府大堂上去了。这样一来官是官民是民,礼法丝毫不能错,曹操还得规规矩矩站着跟他说话。袁忠却端端正正坐了下来,翻开公案上的文书,点手唤过小吏,逐件吩咐公事,把曹操扔到一边不管了。
曹操揣着手在一边看着,见袁忠处理公务事无巨细,上到强调朝廷的政令,下到干问衙门里的琐闻,连瞅都不瞅自己一眼,又忙活了小半个时辰。待一切安排妥当、中掾吏纷纷退下,袁忠才抬起头缓缓问道:“阁下可是昔日的济南相曹孟德?”
“正是在下。”曹操拱了拱手。
“久仰久仰。”说虽这么说,袁忠连屁股都没抬一下,哪里有一点儿久仰的表现。
曹操觉得这气氛忒尴尬,便想与他套一套交情:“在下与袁本初颇为交好……”
话还未说完,袁忠打断道:“不要提袁绍,我们虽为同族,已经十多年没有走动了。”一句话就把曹操噎了回去。袁忠似乎还疑他不信,又接着解释道,“我袁家本以清廉才学著称,不求官高显贵,而袁隗叔侄奢靡浮华,常以四世三公自诩,因此我们这一枝的人与他们割席断交不再往来。”他这个借口倒是有几分道理,不过一族兄弟视同陌路似乎薄情了一点儿——这也难怪袁绍对他抱有成见。
曹操颇感话不投机,正绞尽脑汁寻下一个话题,却听袁忠开门见山道:“孟德此来可是来索要本官文书的?”
“嗯?!”曹操一愣,随即低声羞赧道,“正是。”
“哼哼哼……”袁忠一阵冷笑,“早知君非是耐得住寂寞之人,文书已经给你写好了,你拿着上京就是了。”
曹操更觉意外:“在下愚钝,敢问大人怎知我所思所想?”
袁忠把脸一沉,怪声怪气道:“只因我有一好友桓邵乃是君同乡之人,现在本府从事。前番君回绝朝廷诏命,桓邵对我言讲‘曹孟德乃多欲之人,岂能甘守林泉?此番回绝无非是坐抬身价。趁早为他修好文书,省得到时候麻烦!’本官从善如流,就把文书写好了。”
袁忠这番话无异于当面羞辱,曹操臊了个大红脸,心下顿觉愤恨。昔日他因救卞氏打死桓府家人,桓曹两家就此结仇,如今桓邵在郡里大肆玷污他的名声,实在是卑鄙可恨。袁忠这会儿说他“多欲”恐怕还是客气的,背后说他是贪婪无赖也未可知。想至此,曹操连忙解释:“那桓邵与我……”
袁忠却讥笑着打断道:“算了吧,本官不想听你们那些琐事。赶紧拿着文书去吧,令尊现在是太尉,可谓名声赫赫!君之远大前程要紧啊!”说着自桌案下面抽出一卷竹简,朝他晃了两晃。
曹操越发气愤——袁正甫也算是个大清官了,为人处世怎是这副刻薄德行?就算桓邵是你朋友,不论他说什么,难道你就不分青红皂白什么鬼话都信吗?
袁忠早就瞅出他心中不悦,把竹简往桌案上一放,站起来转过身去,背对曹操道:“文书在此,任君自取吧!”连把东西交到曹操手里都不肯,这简直是把他视作无比肮脏之人。
曹操真有心转身就走,但已经来到这里岂能半途而废徒受侮辱?他强压怒火,走上前拿起文书。哪知袁忠又叹息一声:“唉……看来君当不了许由,只能学做柳下惠了。”说罢将他丢在这里,头也不回转入后堂了。
饱学之士骂人更狠。许由乃上古隐士,明明有教化天下之德,却甘老林泉洁身自好;柳下惠则是春秋鲁国大夫,身处污秽之朝堂却游刃有余建立功名。乍听之下袁忠似乎没出恶言,但实质是讥笑曹操没有当隐士之德,一门心思往上爬。
曹操把牙咬得咯咯直响,但还是拿他没办法,只得垂头丧气出了大堂。又怕袁忠在文书里说什么坏话,连忙站在堂口展开细看。所幸袁忠这厮还算个君子,倒没写什么毁谤之言。合上竹简猛一抬头,又见阶下正站着个从事模样的人正掩口而笑——正是桓邵!
桓邵见他出来,忙止住笑声,阴阳怪气道:“孟德兄请走好。”说完甩袖离开。此时此刻曹操心里了然——怪不得刚才守门人进来通报后竟不礼待自己,原来都是桓邵这厮搞的鬼。
曹操恶狠狠瞪了一眼远去桓邵的背影,今日所受羞辱实在是平生未有。他气哼哼出了府衙,待上了马,还是忍不住回头嚷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山不转水转,袁忠、桓邵二厮,咱们走着瞧!”说完甩下一脸惊愕的守门吏扬长而去……
中平五年(公元188年)春,曹操带着卞氏、曹丕母子,当时还是丫鬟的环氏,第三次出仕。这一次等待他的职位,是开汉以来从未设立过的典军校尉,这个官管什么还无人知晓。而与之同行的,还有刚刚被举为孝廉的曹纯,该知道的不知道,他这个不该知道的却已经知道自己要当什么官了。老曹嵩两句话,选部尚书就乖乖地将曹纯内定为黄门侍郎了,这花钱买的太尉倒也不一般!
兵分三路
曹操来到洛阳,要过的第一关就是老爹。
自从他在济南辞官,曹嵩先后三次传书命他入朝再做计议,那时他心灰意冷一概回书拒绝。两人各执一词没有不争吵的,刚开始父子笔下还互留分寸,到后来当爹的气势汹汹狠话用尽,当儿的信誓旦旦据理力争,父子矛盾越发激化。去年岁末曹嵩调亿万家资买得太尉,曹操更是押财货至都亭而归,离洛阳咫尺而不入。如今他灰头土脸又回来做官,老曹嵩岂能轻饶了他?
太尉乃三公之首,掌管天下兵事功课。凡天子郊祭天地,太尉充当亚献,国有政务可以随意议论诤谏。所谓天下大事唯祀与戎,这两样太尉都握在手中,它虽与司徒、司空并称三公,可实际上其荣耀远超二者。其治下史一人、掾属二十四人,另有二十三个令史负责仪仗、笔录、守门护卫之事。这样冗大的机构绝对不是等闲官员的休沐宅子可以容纳的。曹嵩依照惯例,搬至南宫附近专设的太尉府居住理事,城东的宅子实际上只有几个姬妾居住。
曹操了解父亲的脾气,自己绝不能贸然前往太尉府。于是车转城东永福巷府邸,吩咐人不许下车、物不准搬出,自己和曹纯恭恭敬敬立在大门口,等候太尉大人回家。
果不其然,曹嵩闻听儿子来了,气得连官服都没脱,带着身边令史就杀了过来。
卞氏夫人是头一遭入京,坐在车中不敢乱动,猛听一阵喧哗,将车帘扒开一道缝观看。只见永福巷中赫然行来一辆双驾皂盖安车,朱漆大轮,黑色两幡,金制雕鹿的扶手,亮漆画熊的横木。
车上端坐之人穿黑色锦绣的深服,头戴青玉冕冠。披紫绶,挂玉环,下垂白色丝绦。腰中一把纯黑的威仪佩刀,别着象牙笏板,挂有双印——一枚是太尉,一枚是汉费亭侯。须臾之间车到跟前,卞氏也看得更清楚了,只见此人六十岁开外,瘦小枯干,相貌可怖,四鬓刀裁相仿,三角眼瞪着,眉毛挑着,鼻子耸着,嘴撇着,满颔的花白胡须气得都撅起来了……卞氏猜到是公爹,心知事情不好,忙冲环儿使眼色,把刚过百日的儿子抱到了怀中。
曹嵩摸到拐杖,怒冲冲下了车,冲着跪迎的儿子嚷道:“给我跪好了,不准起来!”
“儿子来迟,请老人家息怒。”曹操连忙叩头。
“老人家?看来你还真不认得我是谁了。”曹嵩听他连爹都不喊,越发有气,“呸!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
随曹嵩来的令史、掾属们都傻了:哪有太尉当街训子的?可遇上这等事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曹纯向前跪爬两步:“小侄拜见……”说到这儿意识到不对,曹嵩穿朝服坐安车而来,这种情况下该呼曹公还是叫伯父呢?回头看看曹操,猛然醒悟,他刚才那一声“老人家”两不为过!这是心思灵敏,可曹嵩误会了。
虽然多年未见,曹嵩尚认得曹纯:“子和起来,没你的事。”
曹纯起身,探身耳语道:“伯父,家丑不可外扬。”
“嗯?”曹嵩这才觉得失礼,尴尬地咳嗽两声,对儿子道:“先起来,进去再跟你算账!你休想住在这里。”说罢兀自拄着拐杖就往里走。曹操咽了一口唾沫,爬起来就与兄弟跟了进去。卞氏见状赶忙撩车帘,抱着儿子下马车,也不声不响地随在了后面。
曹嵩毕竟也知道丑,怕随行的人在外面听见,便不入正堂转到后花园,命楼异搬来一张胡床。他大马金刀往上一坐,喊道:“跪跪跪!”
曹操往地下一跪,低头道:“儿子不孝,叫爹爹生气了。”
“哼!当了个济南相你就敢不认爹了?辞官是多么大的事情,说不干你就不干了!别人说几句好话就撑得你难受了,闲着没事儿招惹宦官做什么?”
“儿实在出于无奈。”
“放屁!辞官也就罢了,我叫你来你为什么不来?”
“儿是……”这话曹操实在无法答对,自己已经跪在这儿,还有什么资格说自己想安心归隐。
曹嵩冷笑一阵:“你真有出息,还知道自己姓什么吗?一会儿我把你写的书信拿出来,当着面你给我念!你自己听听,有一句是人话吗?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一个忤逆子呢?”
曹操心中也颇为不快,虽说自己措辞过激,但也是老爹辱骂在先。他当初给崔钧出主意时精明得很,但事到临头却不知该怎么对付自己老爹,只耷拉着脑袋道:“孩儿知错了。孩儿只是思量您说过叫我自己选船上,所以就斗胆行事……”
“我是说你自己挑船上,可我没叫你下河!”曹嵩更火了,“我允许你辞官了吗?费了多少心血将你提携起来的,好不容易立下点军功,你说不干就不干了。莫提对不起我、对不起祖宗,你对得起你自己吗?”这话确实在理,曹操无言可对。
“今天我要是不打你,你也长不了记性!也不会把我这个当爹的放在眼里!你听好了,我打你五十鞭子叫你长长记性,然后给我滚出去,这府里没你住的地方,少给我碍眼!子和,给我拿鞭子来!”
曹纯赶紧拦道:“伯父休要动怒,气坏了身子不值得。饶了他这一遭吧。”
“我的事轮不到你管!快去拿鞭子,你不去吗?”曹嵩咆哮道,“楼异呢?拿鞭子!”
楼异早藏到假山石后面去了,这父子俩,他哪个也得罪不起。来往的书信都是他传递的,两头都挨了不少训。早料到今天会如此,弄不好曹嵩会叫他替行家法,到时候他打也不对、不打也不对,干脆躲起来不露面了。曹嵩喊了半天不见楼异人
影,便把拐杖举了起来,劈头就要砸。曹纯赶紧攥住:“伯父,您看在小侄面上,绕了孟德这一遭吧。”
“撒手,再不撒手我连你一块打。你给我滚回家,这官你也甭当了。”他这么一说曹纯还怎么拦?卞氏在后面看得分明,忙打开怀中襁褓,用力往儿子屁股上一拧——“哇!哇!哇!”孩子可就哭上了。
卞氏故意大声哄道:“儿呀!别哭啦!没事没事,是爷爷跟爹爹闹着玩呢。”说着抱着孩子就往前凑。
曹嵩手里的拐杖都快打到曹操了,一听孩子哭大人哄,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是、是我孙儿吗?快抱过来抱过来!”
卞氏紧走两步把儿子往公爹怀里一塞,自己后退两步,施礼道:“媳妇卞氏给爹爹您见礼。”
曹嵩盼孙子都快盼疯了,早把拐杖扔了,抱过孙子都没顾上瞅儿媳妇一眼,拍着啼哭的曹丕道:“起来吧,起来吧……这孩子真胖乎,虎头虎脑的。将来一定长得结实,叫爷爷亲一口。”说着话便撅起胡子在孩子脸上蹭了一下,才问道:“这就是丕儿吧?”
“是。”卞氏起身搀公爹坐下。
曹嵩缓了口气,这才上下打量着卞氏。公公不能挤对儿媳妇,明知她是歌姬出身,又是抢来的,也不好明言,只道:“你就是我儿在顿丘所纳之妻吧?”
“是。”卞氏又施一礼,“孩儿自随孟德,时刻期盼公公相见。孩儿知您老人家乃一代干国的忠良。年事已高,为国操劳,而孩儿始终未得机会来京伺候您老人家。媳妇不贤,有罪有罪。”
这爷俩一样的吃软不吃硬,闻听儿媳几句好话曹嵩如吃了蜜蜂屎一般甜,笑道:“不怪你!不怪你!都是我那儿子不成器!”说罢又白了曹操一眼。
“爹啊!天还是太凉,依孩儿之见,还是把丕儿抱进屋里的好。”卞氏试探道。
“对!对!对!”曹嵩忙把襁褓还给卞氏。
卞氏抱过来看了一眼,蹙眉道:“哟,爹爹,丕儿好像尿了。”
“哈哈哈……”曹嵩仰面大笑,“那就给他换洗吧。”
卞氏回头高叫:“环儿,快到车上翻一翻箱子,看丕儿的尿布在哪里放着,东西太多太乱,仔细找一找。”
“哼!你们夫妻真不会办事。”曹嵩面露不悦,“到了家还不把东西搬进来,连块尿布都找不到。这话还用我说?还不快叫人把东西都抬进来。楼异呢?还不帮忙搬东西?”
“在!我这就带人去搬。”楼异笑着从假山石后面蹿出来,暗叹卞氏夫人的手腕,几句话就把老头绕迷糊了。只要东西一搬进府,满天云雾散,这就算是住进来了!
卞氏趁这个空子赶忙对公爹道:“爹,您儿子是什么人,您老心里最清楚。他有他的孝心,只不过有时说话办事偏激些。就比方说押钱进京这档子事儿,如今天下不太平,孟德怕有闪失,亲自带人护送了几天几夜。虽说到了都亭又回去了,但毕竟他没少受累。孔夫子尚曰‘色难’,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贤德的媳妇呀……”曹嵩啧啧连连,又瞅了瞅跪着的儿子,叹口气道:“下不为例!你也三十多岁的人了,当着媳妇的面跪着好看吗?还不快起来!”
“谢爹爹原谅。”曹操磕头起身,这一关总算是过去啦!
曹操夫妇收拾东西衣物,各安其位,又为曹纯也安置了住处,忙了一个多时辰才算妥当。曹嵩更去朝服,换了便衣,打发走安车、令史。父子叔侄三人这才落座讨论正事。
曹操第一件事就是问这典军校尉是个什么官。
曹嵩解释道:“昔日黄巾事起、西北羌乱,五营七署之兵捉襟见肘。皇上便下令凡河南临时征用之兵不准散去,给予军饷听用,皆归大将军何进、车骑将军何苗两兄弟统辖。这些年来平灭各处叛乱,靠的就是这支队伍。虽然何氏兄弟不睦,但毕竟是一家人,现今遍地刀兵,何进、何苗兵权在握声名鹊起,皇上心里也很不放心。”
“其实大可不必,何进其人如何,爹爹岂会不知?”曹操笑道。
“何进虽庸庸碌碌,但现有党人撑腰、名士入府。我朝有窦宪、邓骘、阎显、梁冀之事,皇上自己又是从窦武那时候过来的,岂能不防备外戚死灰复燃?”曹嵩捋着胡须,“所以现在要重新设官统制这些兵马,而且要将这些兵与黄门蹇硕在西园的护卫骑合并在一处,设立八个校尉,化解何家的兵权。你这个典军校尉就是其中之一。”
曹操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儿此次征调可是父亲所为?”
“与我丝毫无干,”曹嵩似乎有些不满,“我如今是太尉了,哪儿有一上来先给自己儿子谋兵权的道理?让人抓了短可怎么办?此事断自圣心,或许还有何家的一点儿功劳。但说到底,还是你当年戡乱有功,朝廷觉得你是个有用之人。”
果然是何进的力量,曹操已然明白八九分了,道:“若是在这些兵里面掺入西园骑,那我们这八个营此后岂不是要归皇上亲自统领了?”
“不错。皇上的本意是要在这些兵力中加入西园的心腹,以后叫你们与何进不相关联,一心一意只听他的调遣。可惜……”
“可惜什么?”曹操问。
“明天一早你去拜见大将军何进,到他府里一看,你就全明白了。”曹嵩扔下这句话,回头再看侄子,“子和,你知道你要当的这个黄门侍郎是管什么的吗?”
曹纯见他们爷俩议论官场琐闻,甚感不快,早已经心不在焉。听伯父突然问话,有些措手不及:“嗯?啊……黄门侍郎是在朝会时引王就座的,说白了不过是个领座的小官。伯父啊,我朝这个黄门侍郎阉人当的多,士人当的少,您怎会特意给我谋这个职位呢?还不如放我出去任个县令呢。”
“哼!小小年纪懂得什么?”曹嵩冷笑一声,“兵荒马乱的,出去当县令,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哥哥和曹洪不都是县令吗?”
曹嵩瞪了他一眼:“他们当了多少年官了?手底下有心腹,跟地头蛇们也都混熟了。你初生牛犊也敢去?万一有人造反你这性命就断送了,那我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吗?”
“伯父教训的是。”曹纯不敢顶嘴了。
“我让你当黄门侍郎是有用意的。”曹嵩起身踱着步子,“这黄门侍郎最大的好处就是能交通中外,既在皇上身边,宫门又可以随时进出。你放心,我与张让、赵忠他们都是久打交道的了,他们绝不会为难你。但是你要做到一点!”他手据桌案直勾勾看着曹纯,“但凡皇上身边有何风吹草动速速出宫告诉我,特别是有关我们父子的事情,还有何进的事情,更要随时留心及时相告。”
曹纯吓了一跳:“那不是……泄密吗?”
曹操怕父亲为难他,插嘴道:“子和,我爹怎么说,你就暂且怎么做,不要考虑太多。”
“哦,知道了。”曹纯怏怏答道。
曹嵩息了怒气,感叹道:“昔日我与你爹爹还有你四叔共列朝堂,你爹爹曹炽当着北军长水校尉,你四叔曹鼎官居尚书,我有大司农九卿之位。我们三人齐心合力,那几年咱们曹家多兴旺啊!可如今他们都已作古,只剩我这把老骨头,殚精竭虑如履薄冰,又费尽家财才混到今天的太尉。你要明白伯父我的一片苦心。”
曹纯自小随曹德读书,学的都是礼仪道德忠君仁义,对官场的蝇营狗苟颇为痛恨。但面对给自己谋来官职的伯父还能抱怨什么呢?于是拱手道:“伯父,孩儿一定不负您老的栽培。”
“好!”曹嵩按住儿子、侄子的肩膀,“从今往后,我任太尉参理朝政,孟德你身在行伍并辅佐何进,子和交通中外洞察圣颜、监视宦官。咱们重拾当年我们老哥仨的办法,兵分三路,各负其责。一定要让咱们曹家继续兴旺,咱再谋下一代的前程!”
曹纯诺诺连声,曹操却心有所思:爹爹让我对何进要“辅佐”,让子和对宦官要“监视”,难道他老人家不声不响已经换了船?看来东风转西,如今的朝局已经天翻地覆了……
群贤毕至
一切疑问在曹操拜谒大将军何进的时候全部有了答案。
因为身份未明,曹操没敢坐车,仅是骑马而行。到地方下马,还未进大将军奢华的幕府,恰见鲍韬、鲍忠低头走了出来。三人见面先是一愣,鲍家兄弟随即大喜:“哎呀!孟德兄你来啦!快进来!快进来!”他俩拉着曹操往里走,守门的兵丁似乎已经习惯这种情况了,连问都不问,名刺都没有索要。
曹操如坠雾里云中,被他俩拉拉扯扯让进去,还未站稳就听鲍韬扯着脖子喊上了:“曹孟德来啦!曹孟德来啦!”
幕府之中岂能如此无礼声张?曹操还未明白,就见呼呼啦啦从四下里挤出数不清的官员士人,大家像见了亲人一般簇拥到他身边。崔钧第一个窜过来拉住他的手:“我说他一定会来的吧!他当不了隐士的!大将军当年赠马,这绝不是外人。”
曹操明白自己的斤两,虽然小有名气可不至于惊动这么多人,此中必有隐情。众人纷纷大笑时,只见大将军何进雄赳赳迎面而来,身边还带着四个亲信。曹操见状,赶忙跪倒施礼:“下官拜见大将军。”
何进这一次终于没有口误,没叫“大兄弟”也没趋身来抱,而是探手道:“孟德老弟请起,你我无需多礼。”曹操心中暗笑:看来被诸贤士耳濡目染,他也懂得些礼数了。
崔钧指着何进身边的四个亲随道:“孟德,我为你引荐。这位兄长是大将军司马许凉……这位是假司马伍宕……这两位也是大将军的部曲,吴匡、张璋。”曹操听他介绍,与四人一一见礼,寒暄了几句,见这四人相貌粗陋言语豪爽,料是何进在屡次平乱中提拔起来的军官。
刚引荐完这四个人,何进便拉住他的手:“孟德,我可把你盼来了!走,我带你见朋友去。”说完拉着他的手便往侧院走。
穿二门来到一处厅堂,何进与他携手揽腕而入。
厅里的人似乎在议论什么事情,说得甚是融洽,见大将军带人来了,赶忙都站起来作揖见礼。何进指着首座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人道:“这位是袁本初引荐,我特意登门造访,请来的长史官。”曹操听说过,何进的长史乃是山阳名士王谦,其祖父王龚当过太尉,父亲王畅任过司徒,公侯世家趋身辅佐何进一个屠夫,天下名士哪个还敢自大?
“操久闻王兄大名,今日得见颇感幸会。”
王谦还礼,笑容可掬。何进不等曹操多说,又亲自把满屋落座之人纷纷引荐,除了党锢解禁之人就是清流名士,皆名声遐迩。什么荀攸荀公达、华歆华子鱼、郑泰郑公业、刘表刘景升、周毖周仲远、伍孚伍德瑜、陈琳陈孔璋、田丰田元皓、逄纪逄元图、蒯越蒯异度、孔伷孔公续、袁遗袁伯业、胡母班胡母季皮、王匡王公节、桓典桓公雅、孔融孔文举……可谓群贤毕至,少长云集,数都数不过来。曹操一个揖接一个揖,搞得腰酸脖痛头昏脑涨,这会儿已经顾不上失礼不失礼了。
众人皆是有说有笑毕恭毕敬,突然有一人高声嚷道:“此人世代谄媚,其父以贿得公。尔等逢迎此宦竖遗丑,好不可笑!”
曹操顿感脸上似叫人扇了一巴掌,诸人也纷纷怒目而寻。只见门口立定一人,正是边让。曹操冷笑一声,便不怪了:陈留边让也与桓邵、袁忠相厚,这三个人都铁了心跟他曹某人作对的。前番袁忠说了一大堆闲话,今天又遇见这家伙了。
这样的事情见多了,曹操便有经验了,不与他争辩什么,只是拱手应对道:“文礼兄也在啊!操失礼了。”一揖作罢又道,“曹某有一事不明要在文礼兄面前请教。大将军征您为掾,是嘱咐您招贤纳士善待同僚,还是叫您大放厥词羞辱诸位高士的?”
他这样一讲等于把在场之人全拉到自己一边,何进第一个脸上不好看,支支吾吾道:“文礼,你、你……失礼了吧。”
听到何进这一说,大家自然附和:“是啊是啊,文礼过来道歉!”
边让冷笑一阵:“不与你等俗人理论,”转过身去只与孔融闲话,弄得诸人无不尴尬。曹操的好心情全让他搅了,眼瞅着脸上挂霜,从外面又挤进一个人来:“孟德你可来了,我再介绍个好朋友与你认识。”说话之人正是何颙何伯求。
见到何颙,曹操自得恭恭敬敬,何颙指着身边一个憨态可掬的中年人,为曹操介绍道:“这位就是东平张孟卓。”随即又笑指曹操,对张孟卓道:“他就是沛国曹孟德。你们俩多次相救愚兄于危难,要多亲多近呐!”
关于张邈张孟卓,曹操耳朵里早灌满了,似乎每个逃亡的党人都得过他的资助,忙拱手道:“孟卓兄不避淫威仗义疏财,小弟好生敬慕。”张邈更客气,执手道:“不敢。孟德机智果敢,为国杀敌立功,愚兄诚不敢相比。你我虽未见过面,托伯求兄之福,却互知名姓互闻事迹,可谓神交多年啊!”他这两句话颇为诙谐,把大家全说乐了,一扫刚才边让惹出的晦气。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还要寒暄,崔钧却插嘴道:“大家有话回头再说,先请孟德到正堂落座吧!他这一来,总算是凑齐了。”
什么凑齐了?曹操还未来得及问,又被大家众星捧月般将他领出去,引向幕府正堂。只见袁术、陈温、鲍信、刘岱等一干故人皆在堂中,最显眼的在堂中央横列着七张坐榻,六个已经有人了,其中多有熟识之辈,唯右边数第三张尚空。
崔钧一把将曹操按在那空榻上,笑道:“好啦!这次人算是都凑齐了。”袁绍袁本初正坐在首位,拱手道:“孟德,愚兄后来居上。晚入仕途反在你前,你可切莫见怪,我当了中军校
尉。”
坐在第二张榻上的鲍鸿也笑道:“我紧随本初之后。你辞官了,可我出任扶风长与西凉草寇着实打了几仗,现在也在你之先,是下军校尉。怎么样?服不服我这个执戟郎?”
曹操点头揶揄,看来自己这个典军校尉排在他二人之后。再往左看,排第四的是年长的夏牟,虽是谏议大夫早年出身军功,如今他要拜为左校尉;第五个人不认识,经人引荐才知是复姓淳于,单字名琼,字仲简,也立过军功,是为右校尉;第六个乃是公侯世家,在黄巾之乱时拱卫何进的赵融,官封助军左校尉;最后一人是昔日大权阉曹节的女婿冯芳,他将担任助军右校尉。
所谓西园八校尉,何进府中有其七,曹操忙问:“那为首的上军校尉又是何人?”袁术一旁接茬道:“当然是咱们大将军喽!”
“不敢不敢,”何进摆摆手坐于正座之上,“皇上还没有决定让谁担任上军校尉呢。”
袁术笑道:“必定是您啦。”
曹操一皱眉,思忖道:“大将军总统天下之兵,位列公上,不适合兼任校尉这等职位吧?”
袁术却道:“谁说不行了?这西园八个校尉以前也不曾有,如今不也设了吗?再说大将军领校尉先朝就有过,王商任大将军时领城门校尉,这你应该知道呀!你要是不愿意当你那个官,我还惦记着呢。”
曹操自然知道王商,但那是王莽家的人,后来连大汉朝都篡夺了,这个例子怎好说出口。他听袁术一语点破,不禁胸口猛跳。可何进却是不懂这么多,憨憨笑道:“公路莫急,西园校尉没有你。我已经让陈孔璋替我修表,保奏你当虎贲中郎将了,领个七署的将也不错。”
“谢大将军栽培!”袁术倒是嘴甜。
何进笑道:“唉……我哪儿懂这么多,这些全是本初教我的。本初出主意我就尽量照办。反正兄弟们能在一处共事,热热闹闹的,我心里就高兴。”曹操暗笑这人还是没长进,但却不禁以欣羡的目光瞅了一眼袁绍,只见他兀自矜持,嘴角忍不住上翘了一些,慨然道:“大将军,袁某不是为您个人谋划,而是希望大将军振作朝纲安定天下。上报皇上之恩,下解黎民之苦。”众人闻此言无不对袁绍大加赞叹。
曹操心里有些酸溜溜的,总觉得袁绍连仗都没打过,这里哪一个人都有资格排在他前面。唉!毕竟他家是四世三公,又坐抬身价这么多年,不服气又有什么用呢?正胡思乱想间,鲍信突然在他耳边道:“孟德,我看袁本初这几日有些喧宾夺主了。”
曹操赶忙示意他压声,免得叫袁绍听到……
白波起兵
由于何进殷勤相留,诸人用过午饭才离开大将军府。
曹操感慨良多,又寻思太尉府就在旁边,正好去看看爹爹忙什么,便拉着大宛马过了两条街,径直来至太尉府。
曹操递过名刺,守门令史一看是太尉的儿子来了,忙把名刺还回,满脸带笑将他让了进去。
太尉府在三公府中是最大的,曹操对此却不甚熟悉,只在十多年前桥玄为此职的时候来过两次,此后所任不是曹家的死对头,就是皇上所点的不堪之人,他便再无机会进来了。
也是曹操用了两盏酒气魄放开,便满不在乎地往各处掾属房逛了逛。逐个瞧过来不禁大失所望,现在的太尉府哪里还有点儿生气?当初杨赐为公辟用刘陶、桥玄为公辟蔡邕、邓盛为公辟王允,不知道多少名臣是从这一个个掾属房里走出来的。
可到了自己老爹当太尉,用的都是些年迈老吏,有的连牙都没了,大中午熬不住皆爬在几案上打盹,这些人虽然不是什么坏人,但庸庸碌碌疏少才干。年轻的倒也有几个,却还不如老的,都是鸿都门出身的宵小,曹操还瞅见皇上亲手提拔的台崇、冯硕两个佞臣也在,心中顿时生起一阵恼怒。
待都转完了,来至台阁之前,两个直阁令史已知他的身份,谄笑把他让至阁内。曹操进去一看,里面冷冷清清,只有父亲一人端坐在案前写字,几案上的公文全都堆满了,还有一盘点心。正月天凉就点了两个炭盆。可是偌大的屋子里两处火根本就暖和不起来,反弄得有一股刺鼻的炭气。眼见如此景象,曹操反而对身为三公的父亲起了怜悯之心。
曹嵩见他来了,把笔一放道:“哼!现在的直阁真是越来越没骨头。当初王龚为太尉,他儿子王畅要进去说句话,生生就被拦了。如今可倒好,你要进来不但不拦,还笑脸相迎。”
“那您就把他们全开销了,别叫这帮谄媚人在这里起哄。”
曹嵩没搭理这茬,却道:“你小子又喝酒了吧?坐下暖和缓和吧。”曹操自己寻了一张杌凳,端到炭盆前坐下烤着手。曹嵩见他无语,抬眼皮道:“怎么样?去了一趟幕府,有何感想啊?”
“比您这里强多了。”
“嘿嘿嘿……”曹嵩点了点头,“你小子倒是实话实说。”
曹操也笑道:“大将军府嘛,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权倾朝野!我看就差管着尚书了。”
曹嵩收住笑容:“唉……西园校尉你遇见几个?”
“全遇见了。”
“全遇见了?”曹嵩一挑眉毛,“上军校尉不是还没有确定吗?”
“八成就是何进。”
“胡说八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瞎揣摩,而且什么话都敢往外说。真拿当今万岁当傻子了?我告诉你,他之所以到现在都不宣布上军校尉,必然有他自己的打算。”曹嵩说到这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神炯炯,“说不定他的打算很可怕。阿瞒,要小心啊!”
“这事儿现在已经够可怕的了,即便他能找出一个不跟何进相近的人,算上我,现在幕府里可已经坐过七个人了。他是想限制何进的兵权,可是眼瞅着大家还是跑到他那边去了。而且就那么公然聚会,全不考虑影响,在那儿待了一个多时辰,听他们说话我都心惊肉跳的。”
“把心放肚子里,”曹嵩又拿起笔来,“法虽严不可以责众。况且不用你们这七个人,还能用谁?平乱的部队总不能用宦官吧?那群东西打不了仗,要挑还是得选能打仗的。可是只要是能打仗的,全是这些年何进麾下的,所以换了你们七个也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越换越麻烦。”
“嗯,有理。”曹操看案前有一盘点心,便取了一块放到嘴里,“呵!这羊羹做得真香……爹,我看这七个人本不是一条船的,夏牟那是老一辈人物了,冯芳是曹节女婿,可如今一进幕府照样都甘拜下风。那冯芳跟袁术好得紧,就差俩人穿一条裤子了。”
“症结就在此。”曹嵩刚写了两个字,听到这话便没心思再写,站起身来道,“冯芳跟咱家的情况不是很相仿吗?咱这等宦官子弟尚且如此,何进之势还有谁可以阻挡呢?”
“我看何进不过是袁绍的一个幌子。”
“唔?你什么意思?”
“这些名士入幕府,十有八九都是冲着袁本初、何伯求去的,帮着何进是假,有意对抗当今天子并铲除宦官才是真。”
“想除十常侍这谁都看得出来,可是袁家的事情我还未发觉,看来必定是袁隗这个老狐狸又在背后做文章了。”
“袁公的主意?我看不像,倒像是袁本初自邀功名。”
“你也忒信他的鬼话了。咱家人各有分工,他们老袁家还不是一样?袁隗这是在另找门路,要弃当今万岁于不顾了。”曹嵩感叹道,“天底下小人不可恶,可恶的是伪君子。咱爷俩关上门说话,这袁家就是地地道道的伪君子。”
曹操心道:“人家是伪君子,那您不就是真小人了吗?”嘴上却绝不敢这么说,只是揶揄道:“或许吧。”
“何进是个蠢人,让人家当刀使了都不知道。如今他锋芒太露,甚至盖过皇上了。”
“十常侍没给皇上出什么主意?”
“他们完喽!”曹嵩摇着头,“十常侍现在只顾着保命了,我听说最近他们一边巴结董太后,一边巴结何后。两边都不敢得罪,忙得不亦乐乎。”
“关太后什么事?”
“太后不喜欢何家,希望将来能立小皇子刘协为太子。两个月前群臣争国本,要求立史侯为太子,皇上也没答应。何家董家暗中较劲,最可怜的是那位二国舅何苗,处心积虑依附张让,到现在里外不得好。何进恨他,董家也恨他,十常侍都不搭理他了,活该他倒霉!不长眼睛……”
“他不长眼睛?”曹操又吃了一块点心,“咱家那个叛奴秦宜禄岂不更是睁眼瞎?”
曹嵩“扑哧”一笑,说道:“他肠子都悔青了,你吃的点心,就是他孝敬我的。”曹操差点噎住,丢下吃着一半的羊羹:“咳!咳!他怎么又来了?”
“想巴结我,让他回来呗!前些天那小子吓坏了,发现了几封秘信,是车骑将军府的长史应劭、司马乐隐写给王谦的。这俩人明着是何苗的人,实际上却是王谦特意打发过去监视何苗的。秦宜禄不敢得罪二人,又怕将来何苗倒霉受牵连,于是想回咱家。呸!好马不吃回头草,我岂能再要他!”
“王谦好心机呀!”
曹嵩摇摇头道:“若按你刚才所言,我看是袁隗好心机。这只老狐狸差出袁绍,袁绍再找一个王谦,王谦又拉出乐隐、应劭。照这条线你把今天所见之人都捋一捋,看是不是所有人都能捋到那老狐狸头上?”
曹操闭目沉思:“党人一干人等可以捋到何颙,而何颙再往上就是袁家;北军诸人捋到鲍家兄弟,而鲍家兄弟往上又是袁家;清流名士捋到王谦,王谦往上也是袁家;自己是由崔钧所荐,崔钧又是袁绍找来的。”此刻他猛然醒悟,忙道:“爹爹所言丝毫不假!幕后之人果然是袁隗。”
“我说他们是伪君子,一点儿都不假吧?以后你对袁绍兄弟也要有所防备。”
“嗯。”曹操虽然答应,但并不觉得袁家有什么私心,无非就是想铲除宦官罢了。他赶紧转移话题道:“爹,您在忙什么?”
“咳!我有什么可忙的。三公不录尚书事,上朝如同是摆设!我不过是花钱买个脸面罢了。天天抄抄笔录,没事寻点儿事做。你看看这阖府的掾属,他们是办大事的人吗?”
“我看了,碌碌之辈,一半都是老棺材瓤子。还有几个鸿都门出身的,怎么台崇、冯硕那等小人您也用呢?”
“没办法,御虱谁敢搔?你说这帮人无用,但是换人能换谁呢?有才能有名望的现在全在何进那里了。太尉府自邓盛罢职之后就没落了,张温、张延、崔烈都没换过人,我不过是萧规曹随硬把这帮人接过来了,好赖也就这样吧。实话实说,我这里还算是好的,你到丁宫、许相那里去看看,司徒府、司空府都还不如我这里呢!”曹嵩无可奈何,“当太尉就一点好处,有什么军报可以率先知道。”
“那最近有什么事儿吗?”
“事情多了。”曹嵩翻着那一大摞军报,“渔阳张纯、张举勾结乌丸人作乱,攻城略地,杀了右北平太守刘政、辽阳太守杨终、护乌丸校尉公纂稠。如今朝廷急调刘虞为幽州刺史,前些天还封了一个骑都尉叫公孙瓒的。”
“现在骑都尉满天飞,一点儿都不值钱了——还有什么?”曹操对打仗还是很关心的。
“冀州刺史王芬谋逆……”
曹操吓了一跳:“怎么样?”
“你嚷什么呀!”曹嵩脸色一沉,“王芬以征讨黑山为名征兵,打算借当今万岁北巡旧宅的时候作乱,当即扣留另立合肥侯。如今万岁又不去了,他的阴谋就败露了。大将军别部司马赵瑾兵临冀州,王芬、周旌自杀,合肥侯赐鸩酒而死。”
“然后呢?”
“然后什么?王芬都死了还有什么然后。”
曹操长出一口气,虽然周旌死了,看来许攸还是逃过一劫。怕父亲生疑,曹操又赶紧问道:“还有吗?我刚刚到京,想多知道点儿。”
曹嵩又翻了翻竹简道:“哦,零陵出了个叫观鹄的土匪,自称‘平天将军’,已经被长沙太守孙坚剿灭了。”
“孙文台都当上长沙太守了?”曹操颇感意外。
“你认识他?”
“在宛城一块打过仗,当时他还只是个捕盗都尉,这会儿怎么升得如此之快?”
“打仗呗!跟着张温、董卓在凉州打了几仗,回来又平区星、平周朝、平郭石,这年头光打仗,能升得不快吗?还有……休屠格部落的杂胡也跟着作乱,杀了西河太守邢纪。你看看,郡将都死了多少个了,子和还想出去当县令呢!这不是找倒霉吗?”
“爹爹,我得给您提个醒。”曹操把最后一块点心咽下去,“你可得把老崔烈的事情引以为戒,叛乱太多太尉是要免职的。咱花了一亿钱,可不能扔到水里。你看这休屠格胡人打到西河,就已经闹到并州了,这可就离司隶不远了。万一在三辅、三河出了乱子,闹到天子脚下,您这个太尉可就不保了。”
“这我知道,但用兵的事情我又做不了主,听天由命吧!崔烈才花五百万,所以只当了七个月。咱可花了一亿,论情论理也不会轻易赶我下台吧?”曹嵩嘿嘿笑道。
突然,大门一开,一个令史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启禀曹公,大事不好!在并州白波谷有黄巾余党造反,贼人抄掠州郡,现已由西河攻入河东地界。百姓深受其害,请曹公速速请旨定夺。”
怕什么来什么,真有叛乱闹到天子脚下了!
曹操忙回头瞧瞧父亲,只见他面若死灰,但还是宽慰儿子道:“没关系,为父花了一亿了……应该没问题吧。”
听得出来,曹嵩说这话时底气可不怎么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