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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刀杀人
后将军袁术昔日与曹操一并逃出洛阳,也曾坚决站在讨伐董卓的战线上,不过自从大汉传国玉玺落到手中,他便渐渐萌生了自己当皇帝的野心。
袁术在淮南一带立足,兵马不可谓不盛、实力不可谓不强,但他心目中最忌惮的敌人就是曹操。所以当曹操迎刘协都许的时候,他几乎放弃了皇帝梦。但后来得到消息,曹操竟在宛城败给实力薄弱的张绣,这可助长了袁术的嚣张气焰。他认为大汉朝已失去了统治威望,即便是曹操也不可能再匡扶汉室。在这种侥幸想法和权力野心的驱使下,袁术于建安二年(公元197年)二月称帝,建国号为仲,定都于寿春,成为天下大乱以来第一个自立为皇帝的割据首脑。
对于这个变故,曹操的态度简直有些幸灾乐祸。原本天下汹汹都冲着他“奉天子以讨不臣”来的,现在袁术一称帝,所有的矛头都将转而朝向淮南,无异于有个人替他充当了公敌。为了打击袁术,更为了借打击袁术为名拉拢其他割据,曹操与荀彧立刻征召曾经避乱江淮的杜袭、赵俨、繁钦三人来到许都,向他们了解袁术的底细。
杜袭字子绪、赵俨字伯然、繁钦字休伯,他们都是颍川人,为了躲避战乱一起南下江淮,进而又一起到达荆州依附刘表。当闻知天子重新在许都落脚,三人又一起回转北上,愿意回到朝廷效力。虽然他们三家互通财货共同进退,但这不过是同乡人之间的权宜之计,实际上他们仨为人处世各不相同:杜袭粗放豪迈,言辞激扬,颇有刚毅之气;赵俨心思缜密,事无巨细,倒似一个管家婆;繁钦则以诗赋文采著称,性格油滑老练。三个人犹如三条道上跑的马车,毫无共同之处,而这艰难的世道却生生把他们绑到了一起。
曹操听他们作完自我介绍,低头吟诵道:“世俗有险易,时运有盛衰。老氏和其光,蘧瑗贵可怀。”繁钦一愣,这是他寄居荆州时戏作的一首杂诗,没想到曹操会知道,脸上颇感荣光,却矜持着谦虚道:“在下拙作,不堪入大家之耳。”
曹操素来对诗赋感兴趣,摇头道:“说拙作忒谦了,不过你为什么总抱着和光同尘的想法呢?”
“荆州刘表乃乱世之庸人,坐镇荆襄却不能有所作为。孙策横辟江东之地不加牵制,袁术自立为帝也不征讨,这样碌碌无为之辈,怎么能成就大事?在下既在他处寄居,自然要和光同尘谨慎度日。如今既归附曹公帐下,那就要大展文华尽其所能了。嘿嘿嘿……”繁钦说到最后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马屁文人……这四个字清晰地出现在曹操脑海里。历朝历代都有一种人,顶着个名士的头衔,专门寻章摘句做马屁文章给统治者歌功颂德,繁钦想必就是这类货色。曹操看得清楚,他侃侃而谈之时,杜袭、赵俨都用白眼珠瞅他,不用问就能猜到,莫看他嘴上骂刘表,当初在荆州时恐怕也没少替人家写鼓吹之文。
曹操一笑而置之,不接繁钦的话茬,转而道:“昔年我曾逐袁术至扬州,听说寿春之地富饶丰腴,他在那里招募了不少军队,因而声势复振,又接连击败刘备,现在竟然称制为帝。我远在许都不知其实力究竟如何,三位既曾在江淮避难,有没有什么除此悖逆的高远之见呢?”
一问到正经事,繁钦马上“内向”多了,低下头比划着手指,说不出半句真知灼见的话。杜袭却放声道:“昔日楚王问鼎,在德不在力。袁术无德于江淮之民,更无德于汉之士人。他所立伪朝不过招揽了些土豪、匪人、方士之流,部将桥蕤、张勋本无用兵之才,吴兰、雷薄乃灊山土匪出身,再有就是朝廷叛党杨奉、韩暹走投无路栖身在他麾下。其僭号之日,扬州百姓无不怨恨,江淮之士尽皆唾骂。他昔日夺去马日磾使节,就是想强逼马公为其伪朝三公,害得老爷子忧郁而终。他还劫持昔日沛相陈珪幼子陈应,欲令其接受伪职,陈珪拒不前往,反修书将其辱骂一场。后来又想用京兆名士金尚为太尉,金元休拒不从命,想要逃到许都,结果被袁术抓住残害。称帝之日就杀了一位名士,这还能收天下士人之心吗?”
说到金尚金元休,曹操对这个人还有些亏心。当初兖州刺史刘岱被黄巾军杀死,鲍信、陈宫、万潜等人支持他自任兖州之主,而西京朝廷派出金尚捧着天子诏命正式接任此职。曹操为了独霸兖州,生生将金尚轰出兖州地界,使得人家走投无路才寄居到袁术那里,也就此埋下了不屈被杀的祸根。
如今听说金尚死得这么刚烈,曹操也颇有感触,扭头问荀彧:“我不知金元休竟如此忠贞汉室,当日不该草草将他逐出兖州,累他遭此横祸。他还有没有兄弟子侄在北方?”
“其弟金旋现为黄门郎。”
“草拟一道诏书,升任金旋为议郎。”曹操觉得这是一举两得,既可以表现一下自己的善良,又可以顺便安抚一下关西的势力。吩咐完这件事,曹操又对杜袭道:“袁术虽德不服众,然拥兵横亘江淮,也足可为祸一时了。”
杜袭却不屑一顾道:“袁术色厉内荏,既怕曹公之王师,又惧吕布之威。他两度征伐徐州,深知吕布之勇,便与其约为儿女亲家,聘吕布之女与其子袁燿为妻……”
“可曾成婚?”曹操忍不住打断他。
“吕布之女尚幼,还未成婚。”
曹操长出一口气,又看了一眼荀彧,俩人会心地点了点头。常言道“疏不间亲”,倘若吕布与袁术因儿女亲家结为盟友,那将实力倍增为害东南;但现在还没有正式结亲,那事情就可再生变数。
杜袭似乎看出了他们的心思,放声笑道:“以在下之见,袁公路待死之贼,吕奉先反复小儿,皆是插标卖首之辈!在下愿请一支人马,不过旬月之间取此二贼人头献于明堂之上。”
这话大得都没边了,莫说如今不可能即刻发兵,就是发兵又岂能在旬月之间连破此二人?但杜袭是目中无人也好,是不切实际也罢,至少放出句提气的话,曹操看着他撇着嘴煞有介事的样子,也不好打击他的热忱,只咽了口唾沫道:“子绪勇气可嘉,此事待朝廷商议之后再作定夺。”这不过是一句委婉的拒绝,杜袭还真当回事了,拱手道:“那在下就在许都静候朝廷决断,时刻准备领兵出发。”
曹操还没见过这样的人呢,实在不知该说他什么好,既然人家愿意等,那就遥遥无期地等下去吧。荀彧也颇觉尴尬,赶紧转移话题:“那淮南之地民生如何,未知可以支撑袁术攻伐几载?”
“这个嘛……”这次赵俨搭了话,慢条斯理道,“淮南本是富饶之地,但自袁术到此骄奢淫逸挥霍无度,百姓苦不堪言。他当皇帝改九江太守为淮南尹,修建宫殿宗庙,还在寿春南北郊天祭地,花费不可胜计。而且据传闻,他后宫妻妾有数百人……”说到这儿他忽然问曹操,“曹公可知袁术称帝,所立皇后是谁?”
“不清楚。”曹操哪会关心这种事。
“是您的故人之女啊!西园校尉冯芳之女被袁术立为皇后了。”
“什么?!”曹操闻言火起——昔日袁术官拜虎贲中郎将、冯芳官拜西园助军校尉,两人交厚胜过兄弟,袁术逃出洛阳,也多蒙冯芳竭力掩护。后来冯芳不幸染疾英年早逝,据说临终之际曾以妻子托于袁术照顾,而袁术竟把人家的女儿照顾到自己后宫去了!这还是当年那个英气勃发的袁公路吗?人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变化呢?
赵俨继续道:“后宫妻妾数百人,又是绮罗丽服,又是珍馐美味,而士卒饥馑挨冻缺衣少食,江淮之地几乎人民相食。去年在下曾率领族人途经淮南之地,那是在冬天,路过一个荒废的村庄,正好遇上几个四五岁的孩子正在道边乞讨,我观他们个个面黄肌瘦,就想周济他们一番。恰好我所携食物中有一只卤鸡,于是……”
曹操与荀彧都觉出他说话跑题了,怎么连卤鸡都出来了?可是又不好意思打断,曹操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不咳嗽还好,这一咳嗽赵俨意识到自己扯远了,赶紧慢条斯理地解释:“抱歉……此事不过是在下偶然遇到的,觉得颇有感触,其实可以讲也可以不讲。讲了未必有什么帮助,但是不讲在下却忍不住还是想说,明公与令君愿意听吗?”
这么一问曹操也不好意思说不愿意了,只得硬着头皮道:“伯然只管讲,不过咱们长话短说,我与荀令君还有许多政事处置。”
“诺。”赵俨答应了一声,“那时候……刚才说到哪儿了?”
“卤鸡。”曹操耐着性子提醒道。
“哦,我正好带着一只卤鸡,就掰下两只鸡腿分给他们吃。他们饥饿至极纷纷抢食,在下动了恻隐之心又把整只鸡都给了他们。哪知他们吃完之后仍不肯散去,紧紧跟在我马后。我就问他们为什么还不走,您猜他们说什么?”
曹操搪塞道:“不知道……找您再要一只鸡?”
“不是,”赵俨面带苦涩,“他们找我要另外两只鸡腿。”
“什么意思?”曹操没听明白。
赵俨眯缝的小眼睛忽然睁大了:“他们以为一只鸡有四条腿!”这个故事看似可笑,但其寓意却令人不寒而栗。四五岁的孩子都没见过一只鸡,竟以为鸡跟驴马一样也有四条腿,足见江淮之民困穷成什么样子了。就在这样的情形下,袁术还在骄奢淫逸,做着不切实际的皇帝梦。
曹操不禁摇头叹息:“昔日我与袁公路一同逃出洛阳,原以为能同举大义讨伐董卓。没想到一颗无意中捡到的传国玉玺,竟会把他祸害成这样。莫说他当不了统一天下的皇帝,就是当上也是个地地道道的昏君。为了大汉朝廷社稷,更为了江淮的百姓,我一定要除掉这个利令智昏的凶徒!”他又想起在河北举着大印沾沾自喜的袁绍,死在自己屠刀下的张邈、王匡,在陈留上吊而死的韩馥,这些起兵关东的义士们,平生的志愿全被这个乱世吞没了,分道扬镳彼此间都成了势同水火的敌人。一时间曹操感慨良多,甚觉胸口压抑,起身踱到堂口吟诵道: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
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
雁行。
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妙哉!”繁钦听他吟诗,总算逮着献殷勤的机会了,“明公此诗针砭时弊、鸟瞰天下,堪称千古之佳作啊!”
“不足道哉。”曹操心情还很低落,“不过一时有感而发,言辞粗陋难登大雅之堂。”
“非也非也。”繁钦摇头感叹,“拙辞或孕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犹如粗麻,虽云未贵,细加纺织,焕然乃珍!曹公出口成篇,点石成金呐!”
“不敢当不敢当。”曹操觉得他谄媚得有些过了。
“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也。然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俗,并性情所生,亦陶染而凝。”繁钦话锋一转,“曹公才俊气刚,学深习雅,才能有此佳作。虽看似流俗无奇,然赤诚报国之心天地可鉴!在下钦佩至极……”说着面带肃穆深深一揖。
曹操心下暗暗称奇——天底下还真有能把马屁拍得这么雅的人!虽说谄媚了点儿,但解析文辞倒还算鞭辟入里,这个人并非一无是处,倒也可以留着用一用……虽心里这么想,嘴上却道:“三位劳碌奔波,先回馆驿歇息,待我奏明天子再加官职任命。”
“诺。”杜袭、赵俨、繁钦一同起身,趋身退了出去。
见他们都走了,荀彧微然一笑:“杜子绪过于刚硬,赵伯然太过琐碎,繁休伯也忒谄媚!这三个人皆非大才。”
曹操却不这么看:“孔仲尼因材施教,我们也应因材授官,但取其长便可。我已经想好了,命杜袭补南阳郡西鄂县令,西鄂近于刘表、张绣,杜袭性情刚毅可为我坚守重镇。任赵俨为兖州朗陵县令,朗陵多豪强不法,赵俨爱民性宽不惧琐碎,可以用他安抚百姓。繁钦留于府中为书佐,他不是好舞文弄墨嘛,就叫他替我行文修表吧!”
他这般因材施用,荀彧倒觉有趣,却听曹操又道:“文若,征讨袁术之事,你可有什么想法?”
“今大军败归,兵士劳乏,况张绣余贼未除,南阳未能全定,不可以轻易出兵。倘若明公出兵寿春,吕布因其亲而攻王师于后,是两面受敌矣!”荀彧捋髯道,“与其兴兵攻战,倒不如……”
“倒不如借吕布这把刀去杀袁术!”曹操接过话茬,“不管他两家谁得胜,受益的都是咱,最好是他们斗一个两败俱伤!”
“在下也是此意。”
“好!吕布现是奋威将军,我给他加官一等,表为东平将军。”
荀彧不无忧虑:“仅仅一个东平将军,就能使其与袁术决裂吗?”将军这种职位其实空乏得很,战乱以来遍地都是,其实根本没有任何实权,只是荣誉象征。
“我自有办法。”曹操说着踱到案前拿起笔来,“吕布有勇无谋,我给他写一封亲笔信以示拉拢。”
荀彧觉得好奇,也凑过来看,但见曹操写道:
山阳屯送将军所失大封。国家无好金,孤自取家好金更相为作印。国家无好绶,自取所带紫绶以籍心……
曹操这是睁眼说瞎话。他恨吕布入骨,岂会为其保奏官职?还口口声声说使者在山阳把诏命丢了,谎话编得有鼻子有眼的。朝廷虽然刚刚建立还不富裕,但金印紫绶总还是有的,曹操却说是拿自己家的金印紫绶送给吕布的。
荀彧看着觉得好笑:“凭这样一封信咱就能与吕布摈弃隔阂吗?”
“吕布曾经刺杀董卓,不论为公为私还算是于国有功之人,他本有公侯之位,应该不会跟着袁术这个僭逆越走越远。而且他二人也不是没有芥蒂,昔日吕布逃出长安本就是想投奔袁术的,哪料人家不收还将其逐出,如今占了徐州,袁术又赶着与他结亲家,这样的关系岂能长久?吕布不过是想与袁术联手自保,所抗的敌人就是咱们。”说着这儿曹操微微冷笑,“可咱们若是主动伸手拉拢他,让他觉得安全,他就会放松戒备转而与咱们联手,那袁术就成了共同的敌人。”
“吕布好赚,只恐陈宫诡计多端。”荀彧又提醒道。
“不碍的,昔日吴王夫差有伍子胥尽忠辅佐,楚霸王项羽有范增出谋划策。虽有智士而不纳其言,又能如何?”曹操吹着竹简上的墨迹,“这封书信虽小,却胜过万马千军。火速派人携带诏书和我这封信到徐州传诏,加封吕布为东平将军。”
“诺。”荀彧建议道,“今朝廷奉车都尉王则乃吕布同乡,可遣此人前去传诏。”
“很好。还有……”曹操又想起了刘备,“再给沛县刘备送个信,叫他暂且不要再跟吕布闹了,咱们可要借刀杀人了!”
陈登投靠
吕布虽然英勇善战,却是一个反复无常没有主心骨的人。他得到诏书和曹操的手书果然信以为真,赶紧回信对曹操大包大揽道:“布获罪之人,分为诛首,手命慰劳,厚见褒奖。重见购捕袁术等诏书,布当以命效劳。”仅仅一月之隔,袁术派使者韩胤来到徐州,请求接吕布之女至淮南完婚。吕布又犹豫起来,加之陈宫与曹操有不解之仇,力主两家和亲,最终还是让韩胤带走了女儿。
就在关键时刻,寄居在徐州的昔日沛国相陈珪忽然冒了出来。那陈珪曾拒绝过袁术授以的伪职,唯恐徐州、扬州连为一体危害己身,赶忙跑去游说吕布:“曹公逢迎天子,辅赞国政,威灵命世,将征四海,将军宜与协同策谋,图泰山之安。今与术结婚,受天下不义之名,必有累卵之危。”吕布耳朵根子软,听了这番话再次更改主意,立刻派人快马追回女儿车队,不但断绝婚事,还将使者韩胤披枷带锁押往许都。曹操将韩胤枭首许市,晋封吕布为左将军,促吕布与袁术决裂。
袁术闻知韩胤死讯怒不可遏,派其大将张勋,以及新近归附的朝廷叛将杨奉、韩暹率领兵马进犯徐州。陈珪又为吕布献计笼络杨奉、韩暹二人反水。结果杨韩于阵前突然倒戈,张勋一败涂地,损失部将十余员,军兵死伤殆尽。吕布趁势追击水陆并进,一直杀到淮水边,把袁术吓得死守南岸不敢过河。吕布将所过郡县的粮草资财掠夺一空,临走时还留下亲笔书信羞辱袁术,并令军兵在淮水北岸大声耻笑喝骂一番,才高奏凯歌而去。伴随这一仗的失败,袁术开始觉得他的“龙位”如坐针毡了;吕布虽然得胜,却也不知不觉间落入了曹操的圈套,竟派陈珪之子陈登至许都觐见,请封徐州牧之职。
对于陈氏一族,曹操不敢小觑。他们本是昔日谋诛大宦官王甫的名臣陈球之后。陈珪曾为沛国相,是曹操家乡的父母官;陈珪的从弟陈瑀是西京任命的吴郡太守,率领部队在彭泽一代与袁术、孙策游斗;至于陈登陈元龙,曾为陶谦在徐州搞过屯田,甚得东土人望。闻知陈登前来,曹操格外高兴,颇有拉拢之意,不但使其朝觐天子,而且将其请至府中设摆家宴相待。
“元龙,你此来可是为左将军求徐州牧之位的吧。”曹操挥退左右,把陈登引到身边,亲自为他把盏。陈登安然受之毫不谦让,口中却直言不讳:“吕布反复小人,还谈什么左将军?”
曹操一愣,手中的酒匙差点洒了:“元龙何出此言?”
陈登出口惊人:“实不相瞒,在下父子为汉室之臣,不愿与吕布宵小为伍,此番来至许都,为吕布求官是假,助曹公除贼是真。”
主动找上门的帮手吗?虽听他这么说,但曹操还是颇为谨慎,试探道:“吕奉先为国讨贼不遗余力,朝廷并无加罪之意。”
陈登听罢一阵冷笑:“曹公以为我徐州无人了吗?离间小计可欺昏庸吕布,恐怕还欺骗不了陈宫。前番锁拿韩胤并非吕布、陈宫之本愿,乃是家父游说之功,您还不知道吧?”
“哦?”曹操本有意拉拢陈登,听他这么一说,才确认早已是友非敌,索性把酒匙一扔,笑呵呵道,“人常说酒后吐真言,元龙一口酒还没喝,怎么就说出实话来了?”
“明公与在下有酒可喝,然家父在徐州可未必有酒可饮。”陈登直勾勾看着曹操,进而试探道,“难道曹公不想取下徐州与家父共论沛国之往事,好好痛饮一番吗?”
曹操细细打量陈登:一张淡金的宽脸盘,眉如墨染,鼻若悬胆,宽颐阔口,青黢黢的一脸胡须,但是二目却带着凶恶之气;这双眼睛不应该属于一个忠于朝廷的士人,而更近似一头没有吃饱的野兽。曹操没说话,只低头抿了口酒,缓缓道:“今淮南袁术未平,南阳张绣蠢蠢欲动,朝廷尚无力征讨吕布,现在谈这些还太早了吧。”
“在下乃是诚心诚意前来,曹公也忒多疑了吧?”陈登把酒盏往案桌上一摔,“吕布若与袁术两败俱伤最为妥当,而今吕布胜而袁术败,天长日久徐州之势必然做大!琅琊相萧建一直坐拥州郡不尊吕布调遣,可日前闻知其大败袁术,遣送粮资表示归附;另有青徐沿海土豪臧霸、吴敦、孙观等人也纷纷致书吕布愿意听命。世事流转一日三变,袁术快完了,但吕布却在徐州坐稳了。朝廷空挟诏命,今日不讨、明日不攻,难道坐待天雷击灭此贼乎?”
这几句话虽然透露了吕布不少秘密,但口气却无礼至极。曹操自任司空以来,还从没有一人敢这样与他讲话呢,不过面对现在这种形势,并未因此对陈登加以什么斥责,反而谦虚问道:“若依元龙之见,徐州之事又该如何处置?”陈登语气柔和不少:“若明公肯给在下一郡之封,在下愿意聚合兵将为朝廷内应共谋吕布。”
“哦?”曹操再次打量陈登那双眼睛——原来也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家伙!他父子曾助刘备为徐州之主,如今站在吕布的船上又在向我招手,进而谋求一郡之地,那吕布灭亡之日他们又欲如何呢?不过当今这世道还需走一步看一步,先在吕布跟前楔进这颗钉子,以后如何理会陈登父子还是将来再说吧……想至此,曹操低头夹起一筷子鱼道:“元龙喜欢吃鱼羹吗?”
“不喜欢,”陈登倒是直言不讳,“在下喜欢吃生鱼。”
“生鱼入口是不是太腥了?”
“大丈夫身处乱世,刀锋血腥尚且不惧,何况这小小鱼腥!”
还真是个不怕沾腥的……既然不得不用他,就得显得大度一些,曹操干脆问道:“元龙欲要徐州哪一郡之地?”
“在下愿为广陵太守。”陈登吐出了真实来意。
曹操听他说出广陵郡,颇感这个陈登的确与众不同:广陵太守原是张邈之弟张超,因为张超参与义军征讨董卓。董卓就改用徐州功曹赵昱接任广陵太守。那时陶谦手下有一厮名唤笮融,也是个心比天高的狂徒。他曾游历西域之地,以宣扬西方浮屠佛教为名,聚拢广陵、下邳、彭城三地资财,暗地里招募兵马。曹操前番攻战徐州之时,笮融非但不救,反率领手下“佛教徒”南下杀死赵昱,把广陵烧杀抢掠洗劫一空,后来又杀彭城相薛礼、豫章太守朱皓,最终被已故扬州刺史刘繇攻灭。但广陵无疑是笮融之乱的重灾区,而且现在又出了一个叫薛州的海盗,也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更重要的是,广陵淮河以南的地方还在袁术的势力范围内,陈登要的实际上仅是半个郡。
曹操原以为陈登会开口要彭城之类的完好之地,想不到一开口却要了广陵那块千疮百孔的破地方,假意关照道:“广陵残破穷笃,非是可以招兵买马之地,元龙单挑此处似乎难成大事。”
“非也非也!”陈登自顾自把酒喝了,悻悻道,“在下是要兴兵讨贼,不是想做太平官。富者思偷安,贫者无所羁,只有得群愤方可举大兵。我入广陵之后劝课农桑、明审赏罚、剿灭海盗,加之我父亲他老人家的威望,不过一载之工便可使穷笃百姓归心。那时节广陵之民甘愿为我所用,配合王师征讨吕布易如反掌耳!再者……若不挑残破之地,吕布岂不会对我疑心?”
这个陈登真真不是等闲之辈,惜乎生人太晚了,若是早生十年,恐怕是比吕布、袁术更难缠的角色了。曹操虽对他有些不放心,但是听他敢实话实说倒也觉光明磊落,便痛快地答应道:“好!明日上奏朝廷,任命你为广陵太守。”
“谢曹公。”陈登得偿所愿这才起身见礼。
“慢着!”曹操抓住他的手腕,“吕布狼子野心诚难久养,非卿莫能究其情也。汝父现在下邳,游说吕布锁拿韩胤也有功劳,今虽不在职位,加以中二千石俸禄!”中二千石是九卿一级的官员才能享有的俸禄,陈登也没想到曹操敢下这么大本钱,连忙推辞道:“我看这就不必了,家父年事已高,恐今后也不能再为朝廷出什么力了。”
曹操却把手一摆,表现得颇为豁达:“元龙你既然已是郡守之位,老人家的俸禄岂能低于你?再者方才言道,我取下徐州之日还要与汝父痛饮一番,这份俸禄聊备酒资吧。”
“要是这样说,那我父子惭愧领受了。”陈登不再推辞。
官也封了钱也花了,曹操这才想起吕布:“你们父子既皆有封赏,那我就暂且表奏吕布为徐州牧,假意示好以安其心。”
“此事万万不可!”陈登阻拦道,“吕布难服东方之望者,因其夺刘备之地而无有名分,加之党羽众多,兼有并州、兖州、徐州之党,部下自相纷争不能相一。倘若明公授其徐州之印,则徒令其名正言顺矣。况且明公奉天子而行,日后必讨吕布,那时节岂不成了朝令夕改朝廷内斗了吗?”
吕布是派陈登来讨徐州牧的,没想到陈登本人却对此横加阻拦,这颇让曹操感觉好笑:“元龙,我自然不愿加封吕布。但你为此事而来,现在父子皆有升赏,若独吕布之事不成,岂不引其猜忌,招惹性命之忧?若是徐州牧不妥,那再把他所任左将军提升一级如何?”
“明公什么官也不用给他。”陈登微微冷笑,“这不算什么事,见了吕布我自有说辞。”
“哦?”曹操有些好奇,“什么说辞这样管用,老夫愿闻其详。”
陈登欣然落座,主动给曹操满了一盏酒,笑道:“待我回去见了吕布,他若迁怒此事,我就诓骗与他。就说在下与您言道‘待吕将军譬如养虎,当饱其肉,不饱则将噬人。’而明公您却答复‘不如卿言也。待吕将军当如养鹰,饥则为用,饱则扬去。狐兔未息,尚不可使之扬去。’吕布自负英勇天下无二,若闻此言必以为明公倚重与他,恐相厚不能持久故而不予徐州。那时他还会谋害我吗?哈哈哈……”
曹操也笑了,笑得掌中的酒都撒了:“吕布非但无谋,而且无目,派你来求徐州牧,岂不是把徐州拱手让与我了吗?”他说罢仰面把酒喝干,拉住陈登的手道,“元龙,东方之事,我可就全部托付与你了,吕布一举一动随时命人禀报于我。”
“诺!”陈登答应一声,却又有别的建议,“还有两件事请明公深思。杨奉、韩暹与明公有不解之仇,现已倒戈至吕布帐下,他们本就是并州同乡,倘若天长日久终对朝廷之事不利,请明公设法除之!”
“这倒不难,可以交代刘备去办。还有什么难处,你只管明言。”
“袭破袁术之事宜疾不宜久,今有孙坚之子孙策横拓江东之土。扬州刺史刘繇几度兵败,病死于彭泽,在下叔父吴郡太守陈瑀权领余众数千勉强支持,尚不能与孙策争锋。袁术僭位之日,孙策亦修书与之绝交。如今要讨袁术,明公当再派扬州刺史前往赴任,与我家叔父合并一处,一来诱孙策为外援共谋袁术,二来也当扶植兵马牵制孙策,以保朝廷南方无碍。”
“孙伯符英武不亚于其父,早晚必为朝廷之患!”曹操对于这个孙策颇为忌惮,他不过二十出头就已经占有江东之土,前途实是不可限量,迟早会成为河北袁术之外的又一大敌。但是现在中原未定,对江东更是鞭长莫及,也只能拉拢纵容。
“哼!我观孙郎小儿也不过平平。”陈登似乎根本不把孙策放在眼里,“若是在下占据广陵,西通朝廷王师,南接叔父扬州之众,足以阻其于江淮之外。”
“孙策之事暂且不忙,当今之际江东只可为援不可为敌。”曹操这会儿不是不相信陈登的能力,而恰恰相反,他觉得陈登有些精力过盛了,“此事我还需与荀令君详加商议,争取选派一文武双全之人至扬州再接刺史之任,元龙你就不必再操心了。”
陈登似乎看出了曹操的戒心,臣不密则失其身的道理他自然晓得,便放下酒盏自嘲道:“在下别无他意,不过有个愿望,想跟这个江东虎子面对面较量一番。”曹操依旧不接这个话茬:“若能早日平灭袁术、吕布,元龙这个愿望或许就有机会实践一把了。”
陈登听出他已经把话往回收了,赶紧端起酒盏:“天色已然不早,在下再敬明公一盏。愿明公扫灭诸侯,重整天下!”
“元龙之言差矣。”曹操意味深长地凝视他一阵,忽然笑呵呵拿起酒纠正道,“应该是扫灭割据,复兴汉室天下。”
“在下一时口误了。”陈登嘴上虽这么说,但眼中却依旧流露着玩世不恭的神色。
待陈登走后,曹操久久伫立在庭院里,仰望着繁星点点的天空。这混乱的世道就像是漆黑的夜幕,而四处征战不休的群雄就像是满天的星斗。它们有的光芒四射,有的黯然无光,有的若隐若现。光芒四射的譬如袁绍、吕布之流,暗淡无光的是袁术、张绣之辈,至于若隐若现的可能就是陈登这种人吧!现在看似隐于吕布麾下,可是终有一日会发出夺目的光芒。想至此曹操有些自卑之感,虽然自己是朝廷主宰、堂堂三公,却不得不向陈登这样一个小人物妥协,托之以东方之事。离开许都,这个司空又有何威信可言呢?
想至此他不禁苦笑了一阵,忽又见云开雾散,皎洁的明月凸显在夜空中。霎时间曹操似有所领悟:明月映星而不夺星之光,群星拱月而不及月之恒,我曹某人为什么非要唯我独尊使群星黯淡呢?为什么不能做明月,让所有星辰都缭绕自己周围放光呢?陈登、刘备之流何必非要将他们视为潜在的敌人,只要自己能够像月亮般恒远,叫他们在周围发些光芒又有何不可呢?天下不可能一个人平定,给别人一些实现抱负的机会,也是给自己机会……
这么一想,曹操的心绪又豁亮起来。现在要做的是派遣刺史至扬州联结孙策,完成对伪帝袁术的包围,然后一定要由自己给他致命一击,重新挽回在宛城丢失的名声。
宛城之败始终是曹操心中无法弥合的伤口,一想起宛城他就想起死去的儿子曹昂,不知道这会儿老妻丁氏是否还在生自己的气呢?
天晚了,也该去休息了。他没叫任何佣人伺候,轻轻踱至后院,远远就看见丁氏房中还亮着灯,自里面隐约传来织机的声音——儿子已经不在了,你又在为谁织布裁衣呢?
这就是司空夫人的居所,里面朴实无华,平常连个仆妇丫鬟都不用,一切都是自己亲手操持。织机就是她生活的一切,荣华富贵已经有了,也不知每天辛勤纺织又是为了什么。
曹操已经好久没跟丁氏过夜了,是两载还是三载,他自己都想不起来了。此刻在这个略带忧伤的夜晚,只有老妻才能与他共同分担丧子的忧愁。他伸手推了推房门,发现门紧锁着,便低声呼唤道:“夫人,开门吧!我来了……”里面的织机声倏然停住,但是丁氏却没来开门。
“夫人你怎么这么固执呢?昂儿的事是我的不对。我这个老杀才害死你儿子,当千刀万剐,可是身为其父我又岂能不痛……你就不能开门看看我吗?”
过了好半天,门还是没有开,曹操还欲再言,却见灯光熄灭了。
唉……人死不能复生,决裂的感情也不容易再挽回。或许真如她那日所言,虽然贵为夫人,但除了儿子她不在乎任何东西任何人。现在昂儿没了,她已经失去一切,她什么都没有了。曹操哀叹了一阵,觉得睡意渐渐退去,索性回到堂上,继续处理那堆积如山的公务。他渐渐意识到,除了男女之间的冲动,真正平凡的家庭生活已经离他很远了。人的一生总要有所取舍,而曹操的选择最终还是在战场和朝堂之上。
对妻子的愧疚呢?就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慢慢沉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