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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以贩养吸?”
在宾馆里,夏何峻向舒子真确认。他对此并不意外,很多吸毒者最后都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所以年轻人对你说的宁武林死于车祸是个不错的结局,不然会死得更惨,是吗?”
这个问题舒子真也问过年轻人,他说他自己后来因为吸毒事情败露,被他家人控制住强制戒毒,宁武林后面一段时间的事他并不清楚。“他以为宁武林还在吸毒贩毒,所以觉得宁武林死于意外总比以后贩毒被抓死于枪下要好。但是事实上宁武林后来戒毒成功了。马一铭和宁叔叔都证明了这点。”
“你确认宁武林之后没有吸毒、贩毒了?”夏何峻追问。
舒子真心里不舒服了:“宁叔叔特地在这里陪了他两个星期,没有发现任何症状,再说了,如果他没有戒毒他敢跟宁叔叔回文州吗?好了,不说这个问题了,反正他人已经死了,我们不说他了。”
夏何峻见她有些激动,倒了一杯水给她:“你吃药了没有?身体是不是舒服了?”
舒子真这时才发现自己还在患病,不过经过这三四个小时的折腾,她把生病这件事给忘了,病情竟然好转了。不过夏何峻还是半劝说半逼迫地让她吃了药。
“何峻,我想跟你商量件事,明天我们暂时不回去,我想到A镇走走,看看腾兴煤矿现在怎么样了。”舒子真道。
第二天上午10点,舒子真和夏何峻到达A镇。两人人生地不熟的,舒子真隐约记得A镇的毛镇长是当年腾兴煤矿的招商引资联系人,于是直接让出租车开到镇政府大院。
毛镇长现在已经提拔为镇委书记。毛书记看着两位风尘仆仆的不速之客推门进来,有些奇怪。夏何峻自我介绍说是宁武林的表弟,这次到S省,特地过来看看。
“宁武林?”毛书记一下子想不起来人和事。
“文州来的煤老板,四五年前我记得还是毛书记你亲自到文州招商引资过来的,腾兴煤矿。”
“哦哦哦!”毛书记一拍前额,“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腾兴煤矿已经被收归国有,补偿款也按照有关规定发放下去了。他叫你们过来看什么?已经没什么好看了。”
毛书记敢情不知道宁武林去世这件事。夏何峻脑袋瓜一转,顺着他的话道:“他一直记挂着这里,又不愿亲自过来,怕惹起伤心事,所以让我们顺路过来看看,给他拍几张现场照片。”
“呵呵,这年轻人倒挺讲感情的。”毛书记看了一下手表,“这样吧,那矿井还是我联系的,我也很久没下去了,今天正好趁着这机会,陪你们去矿上走走。”
毛书记让办公室安排了一脸吉普车,直奔矿井。
车从镇政府大院出发,往山那边开了20分钟,到了山脚,沿路上来来往往的运煤车骤然多起来。天空灰蒙蒙的,吸进鼻孔里的空气糙糙的,好像都是一粒粒的煤渣。
从山脚沿着山路往上开,道路上颠簸起来,稍不留神,轮胎落到坑里,车里人就从座位上跳起来,脑袋往车顶上撞。
开了十几分钟,车停在一排简易房前。简易房里走出两个人,热情地向他们跑过来:“毛书记,我接到镇里的电话,说您亲自到我们这里调研考察,您太辛苦了太敬业了,有什么事您让镇里工作人员跟我们讲一声,我们到镇上向您汇报就行了。”
“你们客气啥!我就是办公室里坐着闲得慌,到山上运动运动。对了,今天我带来了两位客人,他们是……”毛书记顿了一下,“他们是南方来的,倒是来调研考察来了,你带我们去……3号井看看。”
那两人仿佛这时才看到舒子真和夏何峻,窜上一步,分别向两人握手表示欢迎。
几个人步行十来分钟,到了一座矿井口。
矿井矿井,原来以为是像水井那样直接往下打,其实外面看上去倒像防空洞一样,方方正正的门面,半个趴在那里的椭圆形洞口。洞口处有两扇大铁门。
这里,就是宁武林曾经战斗过的、寄予无限希望的地方!
站在铁门前,舒子真不禁心潮激荡,难以自制。夏何峻握住她的手,问矿上两位负责人:“我们可以进去看看吗?”
“行!没问题!”
几个人戴上安全帽,进入洞穴中。一开始里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环境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差,洞内宽敞明亮,道路平整,洞壁上涂刷着“安全第一”“安全就是生命”之类的标语。
往里走了五六十米,空间一下子变得逼仄压抑,灯光昏暗,两侧凹凸不平,又走了二十多米,几束刺眼的光闪闪烁烁地照射过来,还有嘈杂沉闷的声音传过来。走过去,是一个很小的凹进去的所在,地上放着几块黑溜溜、脏兮兮的铁板,五六名矿工或站立或坐在铁板上吃盒饭。
三名矿工吃完饭,把饭盒往地上一放,拧亮安全帽上的矿灯,说说笑笑着往矿内走去。
舒子真举步跟进去,被矿井负责人挡住了:“不好意思,我们只能走到这里,不能再进去了。”
舒子真还想争取一下,毛书记道:“够了,我还是第一次走这么深,意思一下,体验一下生活就行。”他边说边带头往回走,两名负责人也转过身跟着他。
舒子真乘机又往前走了十几步。刚刚吃完饭的几名矿工正准备下井,他们看到舒子真进来,很意外。
舒子真问:“你们认识宁武林吗?这里原来的老板。”
他们没有听清她的话。他们头顶的强烈灯光照射进来,刺激着她的视线。她看不清他们的表情,甚至看不清他们的轮廓。
他们如一块块沉默的煤炭。
舒子真突然想哭,默然地转过身。
毛书记和矿上的负责人已经走出几十米。夏何峻过来拉着她的手,跟上他们的步伐。
在回去的车上,毛书记介绍道:“那次整顿之后,原来的那批矿工等不了,不少人另谋出路了,现在这些人基本上不会认识宁武林,即使是老矿工,也不会认识老板。”
舒子真闷闷地“哦”了一声。
毛书记略感诧异地瞥了一眼这个漂亮的姑娘,问道:“宁武林宁总,现在还好吧?”
舒子真浑身一震。
夏何峻替她回答:“还好还好。”
“这年轻人确实不错,这镇上矿井不少,我见过的煤老板也不少,其中一半以上是文州人,在所有这些老板中,宁总是最勤快最肯吃苦的,特别是整顿停产期间,有几个月他们开工偷偷生产——你知道我是最通情达理的,对他们的开工我采取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他们偷偷生产时,听说宁武林宁总亲自下到几百米深的矿井,督促陪伴他们生产,很难得啊!这年轻人不错,肯定会有出息,我想现在他们家的企业一定办得红红火火吧!”
“是是,不错!毛书记什么时候有空到文州走走,让我们有机会好好接待你。”
“哈哈哈,我一定会去的。对了,宁总应该已经结婚了吧?”
夏何峻本来还想随口应下来,看看舒子真,不说话了。毛书记道:“怎么,还没结婚?女朋友还是那个女朋友吧?”
女朋友?夏何峻又看看舒子真,不确定地问:“你说宁总的女朋友?”
“是啊,和他一起来的,很漂亮很能干,和宁总很般配。对了,是矿井另一个老总的女儿,当时两人经常一起来矿上处理一些事情。你不要告诉我宁总把她给撇了!”毛书记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不过这两人的关系是有点奇怪,好像那女的挺喜欢宁总,反而是宁总对她爱理不理的。照我说,那女的一点也不比宁总差,甚至还胜出几分,如果宁总不是和她结婚,那倒真的可惜了。”
也许毛书记察觉到舒子真脸色难看、夏何峻表情尴尬,马上打住了这个话题:“哦哦哦,不见这些了,到镇上后你们吃了饭再走。”
“不了,我们下午得赶回省城,傍晚6点多钟的飞机。”
“那不行,你们到了A镇空着肚子回去,一顿饭的机会都不给我,宁总知道了我以后去文州没脸找他蹭饭去。”
虽然毛书记再三热情地挽留,夏何峻和舒子真还是坚决地拒绝了,两人在半路下了车,上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刚启动,舒子真就忍不住地掩面痛哭,压抑的哭声好像从几百米深的矿井里传递上来,沉重而粗糙,肩膀一抽一抽的,整个身子都在发颤。夏何峻不知如何安慰她,轻声道:“毛书记说的那个女朋友的事,只是他胡乱猜测,根本没有那回事。”
舒子真宛若无闻,还是不停地哭。他搂住她肩膀,不再劝解她,让她继续哭下去,让她一次性哭个够。
回到省城,下了车,舒子真主动牵起他的手。在车上的一阵哭,已经部分地释放了她的痛。
她说:“宁武林和马一铭的事,我早就知道了,他们可能有一段时间在一起,但最后确实没什么,宁武林心里没有她。这点我很确定。”
“啊?”他意外地道。
“我不是因为这个而哭,我是责怪我自己对宁武林不关心。当时我应该留在这里,陪他一起度过那段创业的艰苦时光,还有那段陷入困境的艰难时刻,我完全低估了这里的艰难困苦,我把他一个人扔在这么恶劣的地方,我真不应该,我不是合格的女朋友。你知道吗,我在矿井里看到那些矿工黑黝黝的脸,马上想到我最后看到宁武林时他像乌煤一样黑的脸,我的心很痛很痛!”舒子真的眼泪又夺眶而出,刷刷地滚落下来。
“你已经做得很好很努力了!”
“我都是在补偿,只是在补偿!宁武林出事后,我一直在反思自己检讨自己,当时不应该一走了之。如果我在他身边陪着他,与他一起度过那段最困难的时光,也许他会不同,我们会不同,易行也会不同。可是我在他最需要的时候不在他身边,让他一个人孤独战斗,我很不应该。所以这几年我是在替我自己赎罪,我在补偿。易行最艰难的时候,我快要熬不下去的时候,我就想宁武林当初在S省,有这么艰难困苦吗?有这么孤独无助吗?这就是我这么拼命的原因,这就是我放不下易行的原因,这就是我放不下宁武林的原因。因为我愧疚,因为我在尽量弥补那些无法弥补的过失。”
夏何峻痛惜地擦去她的泪水:“过去的事,不要再想了。”
他知道他的安慰在此时此刻多么的软弱无力。
她抓过他得手,把他的手背放在自己的唇间,轻轻一吻。她带泪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是的,你说得对,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何峻,你知道吗,我这次决定跟你到S省,又到A镇,就是要跟过去作个告别。曾经的一切,我都把它们留在山上的那口矿井里。从现在开始,我要真正开始新的生活!”
夏何峻鼻尖莫名地一酸,一把揽过她,将她轻轻地拥入自己怀中,深深地怜惜地拥抱着她,吻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