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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贝弗利山
1981年4月23日,星期四
星期四中午过后不久,托尼·哈罗德躺在贝弗利山希尔顿酒店的一张大床上,思考着爱情。对这件事,他从来没有多大兴趣。在哈罗德看来,爱情不过是一场闹剧,只会让你满嘴陈词滥调地爱来爱去。爱情是两性关系所赖以维系的种种谎言、自欺和伪善的借口而已。托尼·哈罗德干过数以百计的女人——也许是数以千计,他为此感到自豪——但他从未假装与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坠入爱河,尽管在她们被征服的最后几秒里,在他达到高潮的瞬间,他似乎感觉到了某种近乎爱情的东西。
但现在,托尼·哈罗德恋爱了。
他发现自己经常想念玛利亚·陈。他清晰地记得手掌和手指抚摸她的肌肤的感觉。他幻想着她身体的芬芳。他的黑发、黑眼和微笑在她的意识边缘徘徊,仿佛视野角落里若有若无的图像,一转头就消失不见。甚至连呼唤她的名字都让他心神荡漾。
哈罗德双手垫在脑后,盯着天花板。缠绕的床单依然散发着做ài后的味道,就像在海滩闻到的那种咸腥味。浴室里突然传来哗啦啦的淋浴声。
哈罗德和玛利亚·陈按部就班地生活着。她每天早上把信件带给按摩浴缸里的他,接听电话,记录他口述的命令,然后同他一起去片场观看《白色口水》的拍摄,审阅前一天拍的镜头。因为英国工会的问题,片场从派恩赫斯特搬到了帕拉蒙特。对此,哈罗德很是欢迎,因为他可以不用离家几个星期去监督拍摄了。昨天,哈罗德看了珍妮特·德拉科特的样片。这个二十八岁的大胸老女人要在片中扮演十七岁的性感少女。突然,他脑海中浮现出由玛利亚·陈来扮演主角的场景:玛利亚·陈的细腻代替德拉科特的浮夸,玛利亚·陈的诱人香艳代替德拉科特的臃肿苍白。
自从在费城第一次有肌肤之亲后,哈罗德和玛利亚·陈只做过三次爱。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克制,但这点燃了他的欲火,使他对她的渴望从生理层面发展到心理层面。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她。仅仅是看她从房间另一头走过来,都让托尼·哈罗德感到欣喜。
浴室里的水声停了,哈罗德听见毛巾擦身体的声音,然后是电吹风的轰鸣。
哈罗德努力想象同玛利亚·陈共度一生是什么样子。他们有足够多的钱,可以取出来远走高飞,无忧无虑地生活两三年。他们可以去任何地方。哈罗德一直想抛弃一切,在巴哈马群岛上找个小岛,尝试去写点东西——不是那种老掉牙的恐怖暴力片剧本。他想象着自己给巴伦特和开普勒留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去死吧”三个字,然后抛开一切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他想象着玛利亚·陈穿着蓝色泳衣从沙滩上走回来,他们两人边吃羊角面包边喝咖啡,开心地聊着天,看着太阳从潟湖后面升起。托尼·哈罗德喜欢恋爱的感觉。
珍妮特·德拉科特光着身子从浴室里走出来,将长长的金发甩到肩后。“托尼宝贝,你有烟吗?”
“没有。”哈罗德睁开眼看着她。珍妮特长着一张十五岁少女的脸,却有一对罗斯·梅尔色情片中的大奶子。接拍三部电影之后,她的表演能力仍然未见提高。她嫁给了一个六十三岁的德州富翁,这老家伙出钱给她买了一匹良种马,还出钱让她担当了一场歌剧的女主角——后来一连几个月都被休斯敦人引为笑谈。现在,老家伙又用金钱为她在好莱坞铺路。上周,《白色口水》的导演舒·威廉姆斯在同哈罗德喝酒时说,就算把德拉科特推下悬崖,她也演不来如何坠落。但哈罗德提醒威廉姆斯,这部电影预算九百万美元,其中三百万来自德拉科特的丈夫,所以他建议第五次修改剧本,删除那些超出珍妮特能力范围的情节,比如对话,代之以更多浴缸和闺房里的镜头。
“没事。我的包里有一支。”她在一个比哈罗德平时携带的行李箱还大的帆布手提包里摸索起来。
“今天你不是还要回片场吗?”哈罗德问。
“你是说,同德克再拍一次那个后宫镜头?”
“嗯。”
她边抽烟边嚼着口香糖。真不知道她是如何张着嘴同时做这两件事的。“导演说,我们星期二拍的就已经足够好了。”她趴在床上,双肘撑起上半身,巨大的乳房贴在哈罗德的小腿上,就像放在水果店货架上的一对香瓜。
哈罗德闭上眼睛。
“托尼,宝贝,那份母带是不是就在你手上?”
“什么带子?”
“你知道。莎依拉·伯灵顿给一个家伙打飞机的带子。”
“哦,那个啊。”
“老天,过去几个月,我在大概六十个派对上看过那段十分钟的录像。大家都快看吐了。她的胸就像搓衣板一样平。”
“嗯。”哈罗德说。
“上次我同她一起参加过一次慈善活动。你知道,就是给那些得了什么症的瘫痪小孩募捐的活动。她同德莱弗斯、克林特和梅丽尔坐一桌。她太自大了,好像她拉的屎就不是臭的一样,你懂我的意思吧?所以她就是活该。现在所有人都在嘲笑她,看她出的大洋相。”
“大家都在笑话她?”
“是啊。当时的场面太好笑了。主持人说了一段特别可笑的话,好像是要把坐在前排桌边的人都射杀之类。然后他提到了莎依拉,说她是‘埃丝特·威廉姆斯之后最漂亮的年轻美人鱼’。这让大家笑得更欢了。你应该有吧?”
“有什么?”
“就是那盘母带啊。”
“既然城里到处都是拷贝了,母带还有什么用?”
“托尼宝贝,我只不过是好奇罢了。我是说,你邀请她参演《白色口涎》,她拒绝了你,然后你就给她弄出了那段录像——你的手段真是有点狠啊。”
“《白色口涎》?”
“导演就是这么叫的。就像克里斯托弗·普鲁默总是把《音乐之声》念成《音乐之神》一样。在片场上我们都这么叫。”
“有趣。”哈罗德说,“但谁说我邀请过她出演《白色口水》呢?”
“哦,宝贝,所有人都知道她是第一候选人。我猜,如果阳光小姐签了约,电影预算就会是两千万美元了。”珍妮特·德拉科特掐灭了烟头,笑道,“当然,现在她什么也得不到了。我听说,迪士尼的人取消了本来计划由她出演的大型音乐剧。唐尼和玛丽也把她从夏威夷的一档子特别节目里踢了出去。她的摩门教老妈都被气得心脏病发作了。太惨了。”她摆弄着哈罗德的脚趾头,硕大的乳房在他腿上荡来荡去。
托尼·哈罗德把腿挪开,坐在床沿上:“我去洗个澡。我出来的时候你还在吗?”
珍妮特·德拉科特吐出口香糖,翻身躺在床上,对他露出一个颠倒的微笑。“你想让我留下吗,宝贝?”
“不是很想。”哈罗德说。
她又翻身趴着。“你去死吧。”她的声音中并无恨意,“我去逛街了。”
四十分钟后,哈罗德从贝弗利山希尔顿酒店的遮阳棚下走出来,把钥匙交给了一个穿红背心白裤子的男孩。
“今天您开哪辆车,哈罗德先生?”男孩问,“是奔驰还是法拉利?”
“我开那辆灰色的德国车,约翰尼。”哈罗德说。
“好的,先生。”
等车的时候,哈罗德在镜面墨镜后面眯上眼,看着棕榈树和蓝天。他觉得,洛杉矶很可能拥有全世界最烦人的天气。也许,只有芝加哥南部的天气才算宜人,那里是他长大的地方。
奔驰停下来,哈罗德绕到车边,拿出五美元钞票递过去,却看到满脸笑容的约瑟夫·开普勒。
“上车,托尼,”开普勒说,“我们得好好谈谈。”
开普勒驾车朝冷水峡谷的方向驶去。哈罗德透过镜面墨镜瞪着他。
“希尔顿的安保措施越来越渣了,”哈罗德说,“街上的流浪汉也能随便进你的车。”
开普勒的嘴唇抽动了几下,露出查尔顿·赫斯顿式的微笑,“约翰尼认识我。”他说,“我告诉他,我要同你开个玩笑。”
“哈哈。”哈罗德说。
“我想同你谈谈,托尼。”
“这话你已经说过了。”
“你真聪明,对不对,托尼?”
“少废话。”哈罗德说,“你想说什么就赶紧说。”
开普勒驾驶奔驰在蜿蜒的峡谷公路上飞驰。他开得很霸气,只用上了右臂,手腕搭在方向盘上方。“你的朋友威利有行动了。”他说。
“我声明一条基本原则,”哈罗德说,“我们可以谈,但如果你再说他是我的朋友威利,我就会把你的假牙打到你喉咙里去。听懂了吗,约瑟夫老伙计?”
开普勒瞟了哈罗德一眼:“威利有行动了,我们也必须反击。”
“他这次干啥了?莫非搞了总统的老婆?”
“比那更耸人听闻,也更难办到。”
“你是在跟我玩儿猜谜游戏吗?”
“他做了什么无关紧要,”开普勒说,“你在报纸上也看不到相关报道。但巴伦特不能置之不理。这意味着,你的——哦,错了,是那个威利,他下了更大的赌注。我们必须反击。”
“所以
我们就要采取焦土政策了,对吗?”哈罗德说,“把所有五十五岁以上的德裔美国男人都杀掉?”
“不,巴伦特先生想同他谈判。”
“你们都找不到那个老浑球儿,要怎么谈判?”哈罗德看着车窗外草木不生的山坡说,“难道你们以为我还同他有联系?”
“没有。”开普勒说,“但我同他有联系。”
哈罗德猛地坐起来:“同威利?”
“还能有谁?”
“他在哪儿?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我没有找到他。”开普了说,“我给他写了封信。他回了信。我们保持着非常友好的通信往来。”
“上帝啊,你把信寄到哪儿去了?”
“我给他在巴伐利亚森林里的宅子寄了挂号信。”
“瓦尔德海姆?靠近捷克边界的那座老房子?那里没有人。自从我去年十二月去过之后,巴伦特就让人监视那里了。”
“不错。”开普勒说,“但他的家臣还在守卫那里。一对姓迈尔的德国父子。我的信一开始也石沉大海,但几个星期之后,我收到了威利的回信。邮戳是法国的。第二封信的邮戳是纽约的。”
“他在信里说什么?”哈罗德问。他恼怒地发现,自己的心跳速度是平常的两倍。
“威利说,他只是想加入俱乐部,今年夏天去岛上放松一下。”
“啊!”哈罗德说。
“我相信他。”开普勒说,“我们没有早点儿想到邀请他,所以他很受伤。”
“他可能还有点儿生气呢,因为你们曾试图把他在天上炸死,还让他的老情人尼娜反过来对付他。”
“可能吧。”开普勒说,“但我想他应该会既往不咎的。”
“巴伦特怎么说?”
“巴伦特先生不知道我同威利有联系。”
“上帝啊,”哈罗德说,“你他妈的也太冒险了吧?”
开普勒咧嘴笑道:“巴伦特前些日子对你的调教令你心有余悸吧,托尼?其实这并不冒险。就算巴伦特发现,他也不会轻举妄动。要知道,查尔斯和聂曼都死了,C. 阿诺德的联盟摇摇欲坠。我想巴伦特也不愿意他一个人在岛上玩游戏吧。”
“你打算告诉他吗?”
“是的。”开普勒说,“昨天的那件事之后,巴伦特应该会感激我同威利取得了联系。巴伦特应该会同意让那个老家伙参加夏季狂欢——只要他确定这没有什么危险。”
“怎么可能没有危险?”哈罗德问,“威利能干什么,你难道没看见?什么都挡不住他。”
“不错。”开普勒说,“但我已经说服了我们无畏的领袖,将威利放在我们身边会更安全,那样我们就可以监视他。否则他就会一直躲在暗处,将我们一个个干掉。何况,巴伦特仍然相信,只要是他……呃,‘亲密接触’过的人,都不会成为威胁。”
“你觉得他可以‘消除’威利?”
“你难道觉得不行?”开普勒好奇地问。
“我不知道。”哈罗德最后说,“巴伦特的念控力很特别,但是威利……我觉得威利很难说是人。”
“这不重要,托尼。”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岛俱乐部很可能要更换领导人了。”
“你是说扳倒巴伦特?我们该怎么做?”
“不需要做什么特别的事情,托尼。我们只需要继续同我们的笔友威廉通信,并向他保证,一旦岛上发生了什么不愉快,我们会保持中立。”
“威利会来夏令营?”
“在公开活动的最后一个晚上到。”开普勒说,“接下来的一周,他将同我们一起狩猎。”
“我不相信威利会在巴伦特的龙潭虎穴中现身。”哈罗德说,“巴伦特有多少警卫来着?一百个?”
“应该是两百个。”开普勒说。
“好吧,就算威利的念控力对付这些人绰绰有余,他又为什么非得以身犯险呢?”
“巴伦特会承诺保障威利的人身安全。”开普勒说。
哈罗德笑道:“那就没问题了。如果巴伦特他妈的守信用的话,威利就不怕把脑袋伸到断头铡下面。”
开普勒沿着穆赫兰道行驶。他们看得到下面的高速公路。“可是,托尼,你很清楚事情有两种可能:倘若巴伦特干掉了那个老家伙,我们就自然该干什么干什么,你也可以稳稳当当地成为俱乐部的正式成员;倘若威利为我们准备了什么惊喜,我们也热烈欢迎。”
“你觉得你可以同威利相安无事?”哈罗德问。
开普勒拐入好莱坞露天剧场附近的一个停车场,那里停着一辆贴了隔热膜的灰色豪华轿车。“如果你长期同毒蛇相伴,托尼,”他说,“你不会特别介意新来的这条蛇身上带着什么毒——只要它不会咬它的同伴。”
“萨特的态度呢?”
开普勒熄掉奔驰的引擎:“我刚同牧师进行了长谈。对于他同老朋友克里斯蒂安之间的感情,他非常看重,但他并不打算插手‘世俗’事务。”
“什么意思?”
“意思是,如果巴伦特先生的职位发生了变化,吉米·韦恩·萨特不会有什么怨言,这一点可以向威利保证。”开普勒说。
“我能给你提个意见吗,开普勒?”托尼·哈罗德说,“你他妈的说话能不能直来直去,用简洁易懂的陈述句?”
开普勒笑着打开门。他没有理会奔驰发出的警报声,问道:“你愿意同我们一起干吗,哈罗德?”
“如果你的意思是老老实实地不掺和这堆破事,那我愿意。”哈罗德说。
“请用简洁易懂的陈述句。”开普勒厉声道,“你的朋友威利需要知道你是什么立场。你愿不愿意同我们一起干?”
哈罗德望向窗外明亮而宽敞的停车场,然后转头看着开普勒,用倦怠的声音说:“我愿意。”
快到深夜十一点的时候,哈罗德突然想要吃两个带芥末和洋葱的热狗。他放下手中在看的修改过的剧本,走到西厢玛利亚·陈的房间。脚下的门缝里还透着灯光。他敲了两下门:“我要去平克斯热狗店,你要去吗?”
她的声音不太清晰,仿佛是从厕所里传来的。“不,谢了。”
“你确定?”
“确定。但还是要谢谢你。”
哈罗德穿上皮质飞行夹克,从车库中开出法拉利。一路上他都很享受,猛烈地换挡加速,甩掉了两辆低底盘跑车——后者居然敢发起挑战,在日落大道上追了他三个街区。
平克斯热狗店里人满为患。这个店总是这样。哈罗德在柜台上吃掉两个热狗,带着第三个热狗走向停车场。两个男孩站在一辆黑色厢式货车和他的轿车之间,其中一个男孩同两个女孩聊天的时候,甚至靠在了法拉利上。哈罗德走到男孩面前,把脸凑到离男孩的脸只有几英寸的地方:“快把你的屁股挪开!”
那男孩比哈罗德高六英寸,但他嗖地从跑车身上跳开了,仿佛那不是车而是火炉一样。四名男女缓缓离开,不时回头瞥一眼哈罗德,等走到合适的距离便开始咒骂起来。哈罗德仔细打量那两个女孩。个头较矮的那个看上去来自富裕的墨西哥裔家庭,黑色的头发,棕色的皮肤,昂贵的短裤包裹着浑圆的屁股,硕大的乳房几乎快把吊带衫都撑破了。哈罗德想象着那块诱人的巧克力主动进入他的法拉利宽衣解带的模样。那两个沙滩男孩肯定会目瞪口呆吧。去他妈的,哈罗德想,我太累了。
他坐在方向盘后吃掉第三块热狗,伴着最后两口无糖可乐吞下肚,然后发动引擎。这时他听到了一个温柔的女声:“哈罗德先生。”
四英尺之外,厢式货车的门打开了。一个黑人小妞侧着身子坐在副驾驶座里。哈罗德觉得她似曾相识,于是下意识地笑了笑,然后猛地想起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正拿着个东西瞄准他。
哈罗德连忙踩下离合,伸手去够变速杆,但他突然听到一声轻响,就像他的侦探电影里无声手枪的射击声一样。他感觉自己的左肩上部如同被黄蜂蜇了一样。“操!”哈罗德大叫一声,举起右手,试图将那只虫子赶走,但他很快意识到,那不是黄蜂,然后视野骤然倾斜,中控台和副驾驶座狠狠地撞到他的脸上。
哈罗德没有彻底失去意识,但那种效果其实是一样的,就像有人把他驱逐到他身体的避风窖里。他仍然能看到图像,听到声音——只是非常模糊——但那种感觉就像是通过一台廉价的黑白电视收看遥远的超高频波段电视节目,而混乱的声音却来自另一间屋子里的收音机。有人用袋子罩住了他的头,但这么做意义不大。有时候,他会意识到自己在微微滚动,似乎正躺在小船的甲板上,但他的触觉却是不连续的,不真实的,费劲力气也无法推断出确切的信息。
有人在抬着他前进。他能感觉得到。他的胳膊和腿上的手或许是他自己的。不,他自己的手在他身后,被一条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皮绳捆了起来。
哈罗德没有丧失意识,但也绝非清醒。他仿佛漂浮在一池虚假感觉和错乱回忆构成的浓汤里,这段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他隐约听见两个声音,一个是他自己的,但两个声音之间的对话——如果那真是
对话的话——让他感到厌倦,于是他立刻重返体内的黑暗之中,如同裸体潜水者放松身体,任凭温柔的水流将其带入紫色的深渊。
托尼·哈罗德知道肯定出了大事,但他压根儿不想理会了。
光唤醒了他。他感到手腕上传来的疼痛,不由得联想到雷德利·斯科特的《异形》中,外星怪物从一个浑球儿的胸口钻出来的样子。那个演员叫什么来着?约翰·赫特。为什么光线直射进他的眼睛?为什么他的手腕会疼?他到底喝了什么,弄得自己的脑袋快要爆炸一样?
哈罗德坐起来——试图坐起来。他又试了一遍,疼得大叫起来。这叫声似乎清除了他自己同这个世界之间最后一层隔膜。他躺在那里,开始思考那些曾经觉得无足轻重的东西。
他被铐上了手铐。他躺在床上,右臂放在枕头上,右手腕上的手铐铐在沉重的白色金属床头板上。他的左臂放在身侧,但左手上的手铐铐在床垫侧面下方某种坚固的东西上。哈罗德努力举起左臂,却只听到金属碰撞的当啷声。
肯定是床侧面的什么东西,也许是一截钢管。他没有转头去看。等会儿再说吧。
我他妈的昨晚跟谁在一起?哈罗德认识热衷于玩捆绑性游戏的女性朋友,但他从来都不愿做被捆绑的一方。我是不是喝多了?维塔终于把我弄进了她的快乐屋?他又睁开了眼,强忍着刺目的强光。
白色的房间。白色的床——床单是带着黄铜色的白色。白色的墙壁,对面的墙上挂着白色边框的镜子。一扇有着白色门把的白色的门。一个没有灯罩的灯泡——哈罗德觉得那灯泡简直有一千万瓦。哈罗德穿着一件医院的白色罩衣。他感到衣服后背开了一条长口子,罩衣之下什么都没穿。
好吧,不是维塔。她的快乐屋里有天鹅绒和石头。他认识的女人里,谁对医院有特殊嗜好来着?没有人。
哈罗德扯了扯手铐,感到左腕的皮肤已经被擦伤了。他身子左倾,朝下看去。白色的地板。左腕被铐在白色的金属床框上。他可以歇一歇了,没必要把自己折腾得吐到漂亮的白色地板上。好好想想目前的处境吧。
哈罗德走了一会儿神。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还待在原地——一样的灯光,一样的白色房间,只是头痛稍稍缓解了——他想到了精神病院。会不会有人趁他神志不清将他强行送到了精神病院?
但精神病院不会把病人铐起来。不是吗?
恐惧如同一道闪电一样击中了他,让他在床上挣扎扭动,手铐与金属床框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直至他气喘吁吁地躺回床上。巴伦特。开普勒。萨特。那些卑鄙下流的浑蛋把他关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他的余生都只能盯着白墙,在床上撒尿。
不,那伙人大可以杀了他了事。他们真的想这么干的话,他早就完蛋了。
然后,哈罗德想起了品克斯热狗店、那几个孩子、厢式货车,还有那个黑人小妞。应该就是她干的。在费城的时候,科尔本是怎么说她的来着?他们认为威利在操控她和那个警长。但那个警长死了。哈罗德就在现场,他知道。开普勒和海恩斯故意让人在巴尔的摩的一个公交站发现尸体,这样警长之死就不会同他们在费城的那次失败的行动联系起来。
现在谁在操控她呢?威利吗?有可能。或许,对于开普勒转告他的那些话,威利感到非常不满。但威利为什么要借黑人小妞之手搞这么一出呢?
哈罗德决定暂时让头脑放空。想多了脑袋很疼。他决定等人来接触他。如果那个黑人小妞进来了,而威利或是别的什么人对她的操控不是特别严,那哈罗德就会给他们一个惊喜。
哈罗德觉得自己必须去撒尿,于是大声喊叫起来,然后门终于打开了。
来者是一个男人。他穿着绿色的外科罩衣,头上罩着黑色帽兜,戴着镜面墨镜。哈罗德想到了开普勒的墨镜,然后想到了他制作的《沃尔珀吉斯之夜》系列电影中的连环杀手,想到了杀人不眨眼的威利。他几乎当场小便失禁。
但哈罗德很快就发现,那人不是威利。从体型和年龄判断,他也不是威利手下那个怪异的扼颈傀儡汤姆·雷诺兹。但这无关紧要。威利有时间招募一大帮新人做傀儡。
哈罗德试图对那人发动攻击。他真的尝试了。但在最后一秒,熟悉的恶心感袭来,这一次头疼得更加厉害,他只好在接触到那个人的意志之前收手。即便是去舔另一个男人的屁眼或者yīn茎,也比触碰这个男人的意志更容易。单单是这个念头都让他战栗不已,冷汗直冒。
“你是谁?我在哪儿?”哈罗德的舌头僵直,吐出的字词几乎难以辨认。
男人走到床边,俯视着哈罗德,伸手从外科罩衣下取出一把自动手枪,对准哈罗德的前额。“托尼,”他用轻柔的声音说,“我数到五,然后开枪。如果你想做什么,最好现在就做。”
哈罗德用力拉扯手铐,以至于床都被拉动了。
“一……二……三……”
哈罗德就快动摇了,但三十年培养出的自制力让他没有去接触对方的思想。
“四……”
哈罗德闭上眼睛。
“五。”击铁落下,发出咔嗒一声脆响。
哈罗德睁开眼睛,看见男人站在门口,手枪已不见踪影。“你有什么需要吗?”他轻柔地问,带着一丝口音。
“我需要便盆。”哈罗德呻吟道。
帽兜男点点头:“护士会送过来的。”
哈罗德等门关上,然后紧闭上眼。护士,他想,上帝啊,请派那种传统的大胸女护士过来吧。
他静静等待。
护士是那个来自费城的黑人小妞。哈罗德就是被她射中并带到这里来的。
他想起了她的名字。娜塔莉。他欠她很多。
她没戴帽兜,但在太阳穴的位置贴着白色块状物,头发里连着导线。她拿着一个便盆,娴熟地将盆子塞到准确的位置,后退一步等待。
哈罗德松了口气,同时伸出意识触手,掠过她的思想。没有人在操控她。他不敢相信,他们竟然如此愚蠢——不论他们是谁。或许,这一切只是这个愚蠢的黑人婊子和她的一名帮凶干的。科尔本说过,这两人在追踪梅勒妮·福勒。他们显然不知道他能做什么。
哈罗德等她取回便盆,朝门口走去。他必须确定门没有关上。也许威利会跟他开玩笑,将他和娜塔莉锁在一个屋里——给哈罗德操控她的机会,但又让哈罗德无法下手。她头发里的导线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哈罗德在医院题材的电影里见过类似的东西,但那是病人戴的,不是护士。那应该是某种传感器。
她打开了门。
他猛然侵入了她的意识,她松开便盆,尿洒出来,打湿了她的白裙子的正面。凶婆娘,哈罗德想,驱使她走出门,通过她的眼睛观察。去拿钥匙,他命令道,用尽手段干掉另一个浑蛋,拿到钥匙,把我弄出去。
六英尺之外,又有一扇门。这扇门上了锁。他让娜塔莉去撞门,直到他感到自己的肩膀都受伤了,然后又让她不停地挠门,但那扇门纹丝不动。操。他让她返回房间,但房间里没有一件可用做武器的东西。她走到床边拉扯手铐。如果她可以为他把床拆散架就好了。但哈罗德现在被铐在床框和床头板上,她绝不可能迅速完成这项工作。他通过娜塔莉的眼睛看着自己,只见白皙的面庞上生出了黑胡茬,双眼瞪得老大,头发乱蓬蓬地缠在一起。
镜子。哈罗德看了看镜子,发现那应该是一面单向镜。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会让娜塔莉用拳头将镜子砸烂。如果他逃不出去,就会让娜塔莉在那个该死的帽兜男进来的时候用玻璃碎片发起攻击。如果镜子打不烂,他就会认定那是单向镜,然后让她用自己那张漂亮的小脸猛击窗户,直到白骨从一团黑肉酱里冒出来,给镜子另一侧的人演一出好戏。然后,等他们进来的时候,娜塔莉就会用她的指甲和剩下的牙齿撕破他们的喉咙,夺走手枪,抢下钥匙……
门开了,帽兜男走进来。娜塔莉迅速转身,蹲伏下来,作势欲跳。她发出的咆哮让人联想到动物园里饿了好多天的野兽。
帽兜男用手中的飞镖枪射中她的臀部。她蹦了起来,十指大张。帽兜男接住她,将她放在地板上。他在她身边跪了一分钟,摸她的脉搏,掀开眼皮,检查瞳孔。然后他站起来,走到哈罗德的床边,用颤抖的声音说:“你个狗娘养的。”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了房间。
他回来的时候,手中拿着注射器,正在从一支倒立的药瓶里抽取药液。他推出了针尖的几滴药水,转身面对哈罗德,“你可能会感到有点儿痛,哈罗德先生。”他用轻微却紧张的声音说。
哈罗德试图挣脱左臂,但帽兜男将注射器刺入罩衣,直接扎进了他的臀部。他感到瞬间的麻木,然后感觉动脉中仿佛直接注入了苏格兰威士忌。灼热感从腹部上升到胸部。暖流从心头穿过时,他忍不住喘息起来。“这……是什么?”他嘟囔着。他知道帽兜男已经对他下了毒手。小报上会称其为“注射针剂”。哈罗德向来赞同保留极刑。“是什么?”
“闭嘴!”帽兜男说,然后转过身。托尼·哈罗德被卷入黑暗的旋涡之中,就像是风雨大作的海面上的一块破木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