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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在铁轨上发出悦耳的音符,滑出隆隆气势,抖动着强劲节奏,像一匹奔纵的野马,风驰电掣,越过平原,穿过山岭。呈现在洪卫眼前的是一片绿色世界,群峰苍莽,翁翁郁郁,林木峥嵘,山清水秀。只是路边有不少低矮茅草屋,显现山区经济的落后。大自然像澄明的海洋,火车像一条巨大鲸鱼,浓烈的白烟便是吐出的泡沫,自由自在,勇往直前。进入山区,大自然鬼斧神工,壁削崖峭,但山区人民英勇无畏,傍山筑路,穿山建隧,火车行驶在崇山峻岭中。
洪卫在车厢角落垫张报纸坐下来。车上乘客拥挤,大家头挨头,身靠身,找不到空隙。车厢是个大舞台,错综复杂,鱼目混珠。从野川出来两天,火车上每天都发生打架斗殴抢劫事件,不得安宁。在如此复杂形势下,有人开发商机,不断出售车座,一些旅客临下车把座位转卖,补偿了车费。洪卫发现,有的一家几口齐上阵,翻窗入车厢,专抢硬座,卖给旅客,居然生意兴隆。洪卫头晕,药性发作,吃不消火车颠簸,便花十元买了个靠窗的座。他不想惹事,抓着包,安稳地睡。乘车两天,他疲惫不堪,蓬头垢面,胡子拉碴,脸色阴暗,乘警机敏地查了他两次票。吃饭时间,洪卫发现许多旅客在脱鞋,原来他们的钱藏在袜子里,后跟处剪了一个洞,真是聪明的主意。一些女人穿着凉鞋,不断低头掏钱。
傍晚,火车到贵阳。洪卫下车,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的绿色警服,警察威武地散布各个角落,他像吃了定心丸,感到无比踏实。走出车站,脚踏贵阳大地,洪卫思绪飞驰,兴奋不已。路旁,一张张桌子围满吃火锅的人,空气中弥漫浓烈的辣椒味,飘香刺鼻。洪卫有些不习惯,挤上公交车,向汽车站紧赶。到车站,他直奔问讯处,心里一凉,不免沮丧万分:至望山县的车次只有一班,是上午七点的,又要在贵阳多待一宿。他决定先找旅馆,刚出购票处,就有旅馆服务员拉客,他便跟她顺大街向西直走几百米,走进路边一家小旅馆。旅馆还算整洁,他花八元钱开了单间。离开野川前,洪卫请教过有旅游经验的人,知道这些地区社会治安有些乱。他们还特别告诫他,有人丢东西千万别搭理,否则就会掉进人家设置的陷阱。银潭之行,洪卫深有体会:人见利而不见害,鱼见食而不见钩。他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处处小心,觉得旅游倒多了一层麻烦。还好,单间在旅馆最里面,干净舒适,他很满意,便丢下包,上街吃饭。
走上大街,洪卫觉得贵阳和南京不同。南京是钟灵毓秀的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像个贵妇;贵阳则是大气磅礴的关隘重镇,如同大家闺秀。两城经济差距一目了然,贵阳大街的建筑并不豪华,行人衣着朴实,神态平和。走至汽车站前,洪卫的目光猛然被吸引,大街两旁横向排开好几张长凳,各坐一名年龄各异的男子,几个打扮入时的妙龄女郎手握耳扒站立,全神贯注为客人掏耳朵。看着闭眼惬意享受的男人,洪卫笑了,这是他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看到这么多年轻貌美的女孩如此服务,可能是贵阳独特的文化吧。
洪卫吃了贵州特色的辣面,辣得满脸通红,大汗淋淋。他理了发,洗了澡,身轻智爽,心旷神怡。洪卫回到旅馆,进房间,关紧门,甩了鞋,跃上床,很快鼾声如雷,进入梦乡。朦胧中有人敲门,洪卫惊醒,机警凝听。剧烈的敲门声如鼓如点,震动耳膜,似乎要把门砸倒。
“谁?”洪卫一跃而起,捏紧拳头。外面并不应答,急促的敲击声固执地无休无止,他火冒三丈,爬起来随手抓把椅子,猛地拉开门。
“查夜!”一个高大的警察站立面前,目光死死盯住洪卫手中的椅子,强壮的身体把门堵个结实,“干什么的?”
“走亲戚。”洪卫恼火异常,却无可奈何,缓慢放下椅子。
警察走进来,洪卫把包打开,摸出身份证。警察接过身份证认真看了看,又检查了包里的东西,简单询问了洪卫,低头弯腰看床底,又把目光变成扫帚,上下左右把房间扫个遍,然后才离去。洪卫关了门,却怎么也睡不着,焦急万分。天快亮,他迷迷糊糊睡着。等他从睡梦中完全惊醒,离七点只差十分钟。洪卫滚身而起,穿衣,洗漱,收拾,吃药,像炮弹一样飞出去。客车启动一刹那,他拍马赶到,一个箭步蹦上去。
洪卫一觉睡到中午。他的座位靠近窗口,醒来便欣赏着窗外异域风景,浮想联翩。邻座是一名有双清纯大眼的女孩,在望山县民族中学上初二,苗族人,望山县是苗族布依族自治县。洪卫兴奋地向她打听刘云贵,问她认不认识刘老师?女孩满脸放光,告诉他刘云贵就是自己的生物老师,还告诉他学生都喜欢刘老师,得知洪卫千里迢迢看望尚未谋面的刘老师激动不已。知道女孩认识刘云贵,洪卫这些天来的劳累顿时烟消云散,分明感受到刘云贵的气息。
汽车进入望山境内,速度突然放慢。洪卫看到了少数民族壮观的赶集场景:大路上,田埂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清一色穿着蓝褂——在野川只有农村老太太才穿的颜色——背着篓,篓内装着商品和娃娃,赶往集市或离开集市,成群
结队,水泄不通。虽然脸色菜青显示出生活的艰辛,却不能阻止他们快乐地背着篓子赶集。虽然篓中并无丰富的商品,却不能阻止他们乐此不疲,享受精神的欢娱。集市是一片蓝色的海洋,天空下,海蓝涌动。
汽车终于冲出蓝色世界。洪卫依恋回头,感慨万千:“多么壮观的场面啊。”
“我们三天一小集,五天一大集,每隔一段时间还会有大大集,十里八乡汇聚,虽无锣鼓喧天,却真的是人山人海,那才叫壮观呢。”女孩自豪地昂起头。
洪卫倦意全消,与女孩讲个不停。当她得知洪卫来自江苏,双目闪烁出火花,脸上充满崇拜之色:“江苏可富呢,你过来做生意的吧?我太向往你们江苏了!”显然,女孩没到过江苏,在她眼中,江苏一定富足得流油。洪卫摇头微笑,她对江苏的理解就像国人对美国的理解,明显夸大其词。女孩瞪大美丽的眼,对他爱屋及乌,热情有加。洪卫介绍家乡风土人情,肯定江苏腾飞的现实,但仍存在许多不足,并从历史的角度分析江苏和贵州经济文化的差异,女孩听得津津有味。
“嘎吱”,汽车突然一个急刹,全车人随惯性向前一冲。洪卫差点摔倒,他定睛一看,一根粗棍横在车前,几个农民双手抄胸悠闲地站着。司机愤怒地下车交涉:“你们每天都拦车,还有没有王法?”
几个农民并不搭理他。司机恼羞成怒,口腔成了机关枪,喷射着无尽的怒火。终于,领头的农民不耐烦地挥挥手:“别婆婆妈妈,哪像个男人。我们辛辛苦苦修了这段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赚点养路费不算过分吧?老规矩,五元钱。”
“放屁!国家的大马路宽敞整洁,还需你们画蛇添足?照你们的做法,是不是我铲块砖就能拦自行车?用砂纸擦一下铁轨就能拦火车?对长江洒点清洁剂就能拦巨轮?”司机挽起衣袖,露出粗壮的胳膊,面红脖粗,“你们这是浑水摸鱼,趁火打劫,简直是车匪路霸!”
“有理不在声高。我们是文明人,要说文明话,不要出口伤人。要做文明事,不要泼妇骂街,显得没有素质。”领头农民紧盯司机,不急不躁。
“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你们素质真高。”司机双手叉腰,昂起头,“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我就不给,看你们咋的。”
“树挪死,人挪活。不给就不放行。”农民们不再理会司机,任由他暴跳如雷。
司机骂得无趣,像斗败的公鸡,爬上车呆呆坐着生闷气。一会儿,客车后面又停了好几辆车,“嘀嘀”喇叭声追得洪卫心烦意乱。
“这种事情也没人管?”洪卫奇怪地问女孩。
“这帮人穷狠,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就是把他们抓起来还要管吃管住,他们求之不得。”女孩叹口气,“今天客车又要晚点了。”
夕阳余晖,轻抹大地,世界多了层柔和的光晕。时间静静流逝,后面的司机开始急促不安,大声咒骂。客车司机坐卧不安,不断看表,农民们则懒洋洋地散在路边,不紧不慢地聊天。客车司机万般无奈,掏出五元钱:“有种,算你们狠!”
农民漠然接过钱,不忘唠叨几句:“识时务者为俊杰。早给也是给,晚给也是给,反正是要给,不如爽快点。”
粗木竖起,司机不吭声,发动客车冲出去。洪卫伸头回头看,粗木放下,后一辆车又被拦住。
“土匪!恶霸!”洪卫摇摇头。
在顾客强烈要求下,客车停在一个小村寨旁,一车人蜂拥而下,女性直奔厕所,男性解了裤子在路边一字排开小便。洪卫腹部酸胀,又不好意思站在路边,便找个墙角做掩护。解好,他感到一阵轻松,刚提了裤子,一个老太太摇摇摆摆骂将过来:“你这人,怎么一点不文明!”
洪卫大吃一惊,四处一扫,确实干干净净。一直以为少数民族地区脏乱差,眼见为实。随地小便在汉族人眼里习以为常,居然让少数民族老太太大动干戈,他的脸上隐隐发烧,手忙脚乱系好裤,一低头,抱头鼠窜。
客车进站,天已擦黑。洪卫站起来,心跳骤快,目光巡视。女学生突然手一指,高声尖叫:“刘老师,那就是刘老师。”
洪卫循着她的手指望去,一个精神的小伙子孤零零站在车站内,目随车移。车停,他急切地跑过来,站到车门外,目光从下车乘客脸上一个个滑过去。是他,洪卫看过照片。洪卫紧随女生下车,女生亲切地喊了声刘老师,调皮地对洪卫一挤眼,挥挥手,像只百灵鸟轻盈离去。
“你好。”洪卫心头一热,伸出手。
“得好友来如对月,有奇书读胜观花。书和朋友是我人生最宝贵的财富,谢谢你来看我。”刘云贵紧紧握住他的手。
他们彼此在心里相互熟悉,四目凝视,微微一笑,并排出车站。刘云贵叫了辆三轮车,两人坐上去,在坡度较大的街上起伏穿行。没一会,三轮车停,他们上了一排只有二层的楼筒,他家在二楼中间。
吃完晚饭,刘云贵送洪卫到学校宿舍休息。望山县城在巍巍大山脚下,学校在山坡上。他们爬上
坡,进了民族中学。洪卫睡不着,他们便出去散步,边走边谈。刘父是布依族,在县税务局工作,母亲是苗族,家庭妇女。刘云贵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大弟在山区老家结婚,开了个日用小商店维持生计,下半年二弟上高三,小妹升高中,家庭负担较重。望山县经济落后,在贵州属于贫困县,但民族融和,乡风淳朴。除苗族、布依族,望山县还有不少少数民族人口,他们与汉族人民长期共同生活,团结互助,政治上平等,文化上交融,民族差异不再明显,语言和习俗日益汉族化。
第二天,刘云贵带洪卫游玩了县城每个角落。望山是个弹丸之地,没有工业,除烈士陵园,也没有人文景观。但望山依山傍水,没有河流湖泊,却是泉水淙淙,卵石圆润,别有意境。他们爬上山,雄浑的大山逶迤连绵,错落有致,悬崖绝壁,气吞山河。在大山面前,洪卫感到了自己的渺小。踞山俯视,城似巴掌,人如蝼蚁,望山县不过是个小镇。
在山上游玩一天,洪卫筋疲力尽。晚上,刘云贵一家杀鸡款待他。刘父在桌上摆只碗,将鸡脖割破,拎着鸡,鲜红鸡血汩汩倒进碗中,泛起浓浓泡沫,粘粘的。丰盛的菜摆满一桌,鸡血端上桌中间,刘云贵用开水冲进鲜红的鸡血中,鸡血凝固,大半碗变成褐色血块,他用筷子搅匀,血水变成血块。刘云贵递给洪卫一把碗勺:“这是我们招待宾客的最尊贵菜肴,请你品尝。”
洪卫心底涌起阵阵温暖,他舀一勺鸡血放进嘴里,口腔立即充满一股腥烘烘味道。他悄悄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咽下去。一桌的菜,其实并不高档,素菜为主,最令他兴趣盎然的是牛肉,牛肉非常可口。
“吃吧,我们这儿牛肉特便宜,为你准备了五斤呢。猪肉就难吃到,也特贵。”刘云贵搁了筷,眯缝着眼望他,“明天,我带你到老家,让你见识真正的大山。”
“好啊,好啊。”洪卫早就想看看他们的民族服装,听听他们的民族语言,却大失所望,他发现他们的生活完全与汉族融合。刘云贵告诉他,他们的民族语言几乎失传,没几个人会讲方言。
第二天,刘云贵带着二弟、妹妹和洪卫乘车回山区老家。他们请司机在一个叫桑郎的小山村停下,还从车顶卸下一只红色大塑料包,里面装着一些生活用品,是为他大弟的小卖部进的货。刘云贵大喊一声,大弟和弟媳出来。洪卫吃惊地瞪大眼:他的大弟撑着拐杖一瘸一拐出来,旁边还有一个不大的小女孩,背篓里背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小女孩甜甜地对着刘云贵喊了声:“哥。”一家人亲亲热热进屋去,闹成一团。刘云贵为洪卫和弟弟、弟媳作了介绍,他们怯生生喊了声:“哥。”洪卫顿觉亲切,抱起胖呼呼的小男孩。小男孩才十个月,眉清目秀,圆脸大眼,光秃秃头颅油光闪亮,煞是可爱。洪卫突然伸出手,从自己头上一根根拔了三根头发,在小男孩头上摆成扇形,做了个“三毛”造型,大家笑得前俯后仰,小男孩也傻呼呼拍手欢笑。二弟去做饭,小妹抱了侄女,大弟拿出麻将,刘云贵喊洪卫和弟媳坐下。洪卫奇怪,少数民族同胞也会麻将,而且规则大同小异。
吃完晚饭,刘云贵和洪卫出去散步。玉兔东升,月白风清,高山深涧,群山环抱。桑郎是典型的山村,苍翠挺拔,小溪潺潺,只一条大道通向一百里外的县城,距镇也有三十里。村民们平时不出去,过着清淡寡欲,与世无争的生活,全部生活就依赖一点点土地,一般每周到镇上一次,采购食物和生活用品。
洪卫探询的目光射向他:“你弟媳太小,稚气未脱呢。”
“一言难尽。弟弟是小儿麻痹症,爸妈觉得对不起他,让他早早结婚。弟媳家穷,明年才二十岁呢。”
“你们的世界实在闭塞,一定要想法走出大山。与世隔绝的世界永远不能致富。”
“是,所以我要尽力帮弟妹考上大学。贫穷让人丧志不思进取,更容易导致愚昧。”刘云贵眼神明亮。
他给洪卫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后村一对男女青年情投意合,相爱相恋,却遭到女方父母强烈反对。父母希望女儿摇身变凤凰,摆脱穷山沟,飞向金窝窝。女儿百般哀求,收效甚微,父母无动于衷,脸色冷漠,女儿心冷如冰。黎明,这对痴情青年爬上山顶,用绳索把雷管和身体牢牢绑紧。随着惊天动地的爆炸,两人粉身碎骨,血肉横飞,殉情而死。早晨,一光棍汉到镇上买菜,见公路上有一块肉,捡起一摸,感觉非常新鲜,估计是肉贩子推车进镇无意掉落的,便放进背篓。向前走了一段,他又发现路边掉了一块肉,又弯腰捡起,便折转身回家。他把两块肉清洗,中午红烧吃了一部分,余下的腌制起来连续吃了几天。半个月后,殉情男女遗留在山顶的残尸被村民发现。女方父母大脑失常,神志不清,精神痴呆。男方父母精神崩溃,悲痛欲绝,离家出走,至今未归。光棍汉恍然大悟,自己吃的原来是人肉。他如雷轰顶,大病一场,从此见了肉就吐。
“唉,什么时候我们才能真正走向富裕?”刘云贵一脸严肃。
“会的,一定会。”洪卫心情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