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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薛青请洪卫和洪浩宇吃早茶,庆祝他们父子的生日。吃完早饭,正是亲人祭祖的高峰,南来北往,行色匆匆,提着花篮,拎着水果。洪浩宇跟爷爷走了,洪卫和薛青精心挑选了两束鲜花,先去祭扫袁元和章燕的墓。
洪卫发现,清明已经成为中国人心目中仅次于春节的第二大节日,是中国人感古怀旧的平台,人们甚至跨越大江南北,不远千里奔赴家乡祭祖。
袁元父母和章燕母亲不约而同前来祭扫。已进耳顺之年的他们摊了纸,撩拨火势,口中念念有词,阴凉的早风吹拂他们的头发,倍感凄凉。洪卫和薛青向两个墓地各献了一束鲜花,陪伴三位老人聊天。老人们睹物思人,抓住他们的手不忍松开,忧伤地哭泣。洪卫怕老人伤心过度,拉了薛青与他们分道扬镳,去祭奠她的父母。一路坐着的士,薛青怀抱鲜花,若有所思,目光黯淡。的士直接开到墓场,墓场就在公路旁,位于甸垛村东头。他们下了车,放眼远望,一排排墓碑整齐林立,墓坟突兀触目。人们纷纷哀悼亲人,怀念亡友,有的还在墓前挂起墓旗,粗粗一看以为是国旗,令人叹为观止。突然,一个熟悉的遗像映入洪卫眼帘,他仔细一看,居然是倪一朋——那个节衣缩食捐学不休的退休教师。洪卫望着他温暖的笑容,恭恭敬敬向墓碑鞠了三躬。
洪卫发现了父亲、张姨、洪妍和洪浩宇,他们在祭扫母亲墓。他先到母亲墓前献束鲜花,又陪薛青去奠祭她的父母。父母合葬,只一块墓碑,薛青献上鲜花,又从洪卫的手中接过水果,挨排摆在地上。洪卫取了冥纸,用打火机点燃,薛青蹲下身,找了根细细的木棍拨弄着。火苗昂着头,贪婪地吞噬着冥纸,映衬着她苍白的脸。她并不言语,神情专注,细心地把一张张冥纸挑进火苗,直至每一个角落,每一寸地方都葬身火中,化为灰烬。洪卫静静站立,感受着这奇特景象,心潮澎湃。生,是死的黎明;死,是生的夜幕。一座座孤墓孑立,便是回归自然安静宁静肃静平静文静幽静的安乐祥和图。灰飞烟灭中,生死相隔两望。墓外人缅怀墓内人,倾羡他们远离世俗红尘的安宁安静安全安泰安稳安息,命若游丝,生死一线。死是一架天平,一切富贵贫瘠美丽丑陋荣誉丑闻皆化为一缕青烟,袅袅升天。人是高等奇特的动物,小时候四只腿,大了两只腿,老了三只腿。高等在于平时人模人样贵比动物,奇特在于有时鸡零狗碎贱如动物。回忆童年天真烂漫,掏蜜蜂掏知了掏麻雀掏出眉飞色舞;回忆少年调皮捣蛋,捣蛇洞捣钱墩捣康乐棋捣出神采飞扬。回忆青春,最是留念思念想念挂念惦念怀念,青涩幼稚而热情四溢。一束束鲜花姹紫嫣红,五彩缤纷,点缀墓群:红的明丽,黄的闪耀,蓝的璀璨,橙的妖艳……生死相缘,阴阳相连。洪卫突然豪情万丈,萌发太多感觉感受感叹感想感慨感动。好死不如赖活,伟大的死不如平凡的生,只有生,才有希望。人生只有三天:昨天,今天,明天。不必耿怀昨天的蹉跎,不必惶惑今天的失意,不必揣度明天的荆棘。珍惜生命,珍惜每天,快快乐乐唱着《真心英雄》,去追觅“万山中断飞银浪,一曲清溪卧彩虹”的意境。
一缕白烟缓缓散尽,洪卫扶起薛青。两人纵目远眺,无数墓碑前摆放着一束束鲜花:高贵的玫瑰,温馨的薰衣草,优雅的百合,浪漫的勿忘我,沁人的栀子花……娇艳欲滴,馥郁芬芳。墓地四周,金灿灿菜花漫沟遍野,无边无际,天和地都像铺上了一条黄色巨毯。洪卫心灵一阵悸动,菜花,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花,每年虽然只绽放那么一小段时间,却铺天盖地,为世界营造一片惊心动魄的金黄,何等壮观,何等磅礴!人,不就是一朵朵普通的菜花吗?
“多美啊!”洪卫注视着薛青的眼睛,“我们一定要珍惜这美好的世界。”
“嗯。”薛青深受感染,掏出纸巾擦了擦湿润的眼眶,坚定地对洪卫点点头。她笑了,她的笑灿烂如花。
洪卫觉得今天是过得最有意义的一个生日,对生命有了更深的感悟,至锱至铢,浸入骨髓。他的心情豁然开朗,心里开满了黄灿灿的菜花。
转眼就要中考高考,学校进入最关键时刻。初三高三学生潜心复习,认真准备,磨刀霍霍,以待一搏。老师既是辅导员,又是保育员,既是长辈,又是朋友,精心呵护每个学生,学生就是他们的作品,集三年心血之结晶,毕其功于一役。毕业班老师披星戴月,以校为家,作最后冲刺,不敢掉以轻心。
洪卫感受着紧张的学习氛围,调整了作息时间,早出晚归,把自己变成一只忙碌的篮球。学校——家庭,家庭——学校,两点一线,两端便是两只篮筐。周日,他也会带儿子去岳父家看望柳星。夫妻关系名存实亡,两人彬彬有礼,过分的客套昭示了他们的生疏,名为家人,实为路人。柳星是位烈性女子,心甘情愿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全部责任,坚决要求离婚,不愿拖累洪卫。岳父岳母也与他促膝长谈,以情动人,泪雨纷飞,希望女儿女婿破镜重圆。洪卫心情沉重,毕竟结婚十年,没有爱情也有亲情,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很想帮助柳星摆脱目前的困境。但他知道,鸡飞蛋打是他们婚姻的必然结局,因为薛青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个重要部位,难以割舍。薛青——柳星,柳星——薛青,两人像拽着一根绷直的绳索,他的脖子套在中间,常常令他呼吸窒息,神智不清。
命运
是位法力高强的神秘大师,常常戏弄于人,在悄无声息中改变人的前程。几天后,这位神秘大师就给了洪卫一次惊喜,他的人生轨迹发生重大改变。
下午放学,洪卫骑摩托车回家,正准备拐上城南大桥,突然看见一对衣着破旧的老人,吃力地拖拽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小女孩双腿乱蹬,死命向后弓仰,绷脸撅嘴,眼睛回头瞪着水果摊,不愿向前,连声哀求:“我要吃水果,我要吃水果!”
洪卫在他们身旁刹车,熄了火,双脚踩地。小女孩悲哀的目光从他脸上一掠而过,两位老人看看他,又唉声叹气转过脸,继续拖拉。小女孩终于“呜呜”哭出声,不情愿地蹦着跳着被拖向前,两位老人一脸的悲哀。
洪卫看出了大概,不由想起了小时候因为贫穷买不起水果的滋味,心情沉重。那时候的于一建属于“富家子弟”,每天都带一个苹果或梨到学校吃,手上还常常抓一个橘子,那时候橘子较贵,同学们羡慕不已。于一建每次都把橘子嚼得汁液滴流,吃完还把橘子皮捏成扁扁两叠,出其不意对同学们的眼睛猛力一挤,然后哈哈大笑地跑掉。洪卫自然不能幸免,至今还一直记得那酸胀的感觉。虽然小时候吃不起橘子,但他早就立下宏伟志向:长大后一定赚好多好多的钱买好多好多的橘子,吃个肚圆嗝喷。
“小朋友,叔叔买水果给你吃!”洪卫敏捷地跳下车,撑起车架,拔下钥匙,跑过去。
两位老人和小女孩停下来,歪过头木然地看洪卫。洪卫搀起小女孩,两位老人犹豫着放开手,跟在后面走向路边水果摊。
“别怪爷爷奶奶狠心……只恨我们年老力衰,赚不到钱……”爷爷边走边叹息,有气无力。
洪卫买了苹果、橘子、香蕉,还买了小时候根本没见过的芒果、荔枝、金橘,拎了满满几大袋,小女孩两眼放光,扒着塑料袋欣喜不已。“好人,好人啦……”奶奶抹着眼泪,对洪卫鞠着躬,爷爷爱怜地搂着孙女的头。洪卫剥了根香蕉递给她,小女孩歪着头咀嚼着香甜的香蕉,满足地笑了。洪卫付了账,与他们闲谈,问清了原委。祖孙仨是甸垛村人,小女孩叫翠萍,父母五年前外出打工不幸遭遇车祸双双身亡。翠萍与爷爷奶奶相依为命,老两口靠拾荒捡垃圾把孙女拉扯大。近年来,于一建带着下属对甸垛村社会秩序大力整治,香头粉面的小姐闻风而逃,甸垛村村容整洁,乡风文明,经济繁荣,商业兴旺。凌驾创建省级文明城市的东风,村领导狠抓文明建设,废纸杂物无处可藏。虽邻近车站,老人拾荒常常捉襟见肘,入不敷出,全靠乡邻乡亲接济勉强度日。去年孙女上小学,多亏村干部的关心和乡亲们的接济。本学期,小翠萍升二年级,学杂费、牛奶费、周日兴趣小组费共计四百多元,老两口省吃俭用,东挪西凑才缴齐。谁知孙女今天突然馋瘾大发,要吃水果,老人身无分文,幸好洪卫帮助解了围。
一片湿漉漉的液体浸润了洪卫的眼圈。他理解穷人的难处,因为自己也是穷人出身。他的右手伸进西服左胸部口袋,他知道那里摆放着钱。小时候。洪卫尝够没钱的滋味,所以现在养成一个习惯,不论什么时候,身上都会揣放几百元。他摸索着掏空口袋,简单数了数钞票,共八百多元。他把一卷整钱零钞全部塞进小翠萍的口袋,又从西服下边两个口袋摸索出两个一元硬币,也塞到她的手中。洪卫笑容灿烂,仿佛刚刚完成一项重大壮举的勇士,昂头,转身,跨上摩托车。他扭过头,看到了爷爷抓出孙女口袋里的钱,向他挥手致意。摩托车“嘟嘟”发出震动,像一头威猛的狮子,“呼”地窜上大桥。
天色擦黑,急性子的居民开了家里的灯。洪卫均匀呼吸,目光密切注视前方,摩托车“突突”开到大桥中央。忽然,他听到斜后方隐隐约约传来吵闹声,接着是一声惊心动魄的呼喊:“抢劫啦,救命啊——”
洪卫猛地一个急刹车,所有行人都停下来。他不放心地扭头向东南眺望,目光突然凝固了,眼前出现惊人的一幕:几个不良青年挥舞着刀,围着祖孙仨拳打脚踢,在抢爷爷手中的钱。两个老人无助地拼死相争,高声呼叫:“抢劫啦,救命啊——”
附近的行人远远躲到一边,远处的行人义愤填膺,议论纷纷。洪卫热血上涌,狠命一扯手机套,抓出手机,拨通于一建怒吼:“城南大桥下有人抢劫,赶快出警!”他收了手机,双手一扳龙头,摩托车一个急转弯,“呜呜”轰鸣着冲出去。
爷爷年老力衰,支撑不住,手掌松开,一个歹徒飞速抢走钱。奶奶死死抱住那个歹徒不松手,歹徒恼羞成怒,穷凶极恶地朝她的胸部猛捅一刀。奶奶慢慢滑下去,躺倒在地,翠萍伏在她鲜血淋淋的身上放声大哭。
爷爷踉踉跄跄追了几步,痛哭失声:“抢劫啰,抢劫啰……”
“站住!”洪卫双眼喷火,拉大油门,摩托车如脱缰野马奔驰而至。
四名歹徒撒开脚丫拼命向东逃窜。跑在最后的是个黄毛青年,身材高大,手挥匕首,气焰嚣张。歹徒企图拦截过往车辆,司机和骑车者觉察出他们的意图,避而远之。洪卫径直冲过去,“黄毛”转过身,洪卫清晰地看到了他狰狞的面孔。“黄毛”凶神恶煞般用匕首指着洪卫,声嘶力竭:“别过来,滚远一点!你敢过来,老子就要你的命,让你碎尸万段!”
洪卫听出了他的外地口音,不禁怒
发冲冠,昂着头,咬着牙,像角斗场上的勇士,摩托车便是利剑。利剑插在胯下,直刺歹徒,“黄毛”惊慌失措,扭头撒腿便跑。
“洪校长——”丁得平和莫怀文从东边喊。
“快拨110!快拨120!两边堵住!”洪卫对着东西两个方向大吼,然后停下摩托车撑好,奋不顾身冲上去。
“抓住他们,上啊——”丁得平挥舞着木棍带着一群人冲过来。
西边的群众也呐喊着围上去,洪卫心头一阵温暖。
四名歹徒如惊弓之鸟,一个个跳下公路,躲到袁元、章燕的墓碑后面,东张西望,困兽犹斗。
爷爷气喘吁吁追过来,指着“黄毛”大声囔囔:“你个畜生,把钱还我……”
“别急,大爷,他们已经是瓮中之鳖!”洪卫拦住颤颤巍巍的老人,紧紧盯着持刀的“黄毛”,双方虎视眈眈。
“呜——呜——呜——”警车呼啸而来。于一建举着警棍,身先士卒跳下车,如猛虎下山,带着同事扑过去,洪卫毫不犹豫跟上。混乱中,洪卫抓住一名歹徒的肩,斜刺里却突然挥来一拳,重重击中他的面部,洪卫感到鼻头酸痛,咸咸的液体渗出嘴角。瞬间,洪卫弯曲的右腿变成直直的棍棒,沉沉踹向那名袭击者,歹徒应声倒地,发出一声惨叫。“黄毛”挥刀刺来,洪卫本能转身躲闪,臀部一阵剧痛。他来不及反应,左大腿根又中一刀,鲜血直流,跌倒在地。
“放下凶器!”于一建大吼一声,双手紧紧抓住“黄毛”持刀的右手腕,猛力一扳。“黄毛”摔倒在章燕墓上,“咚”的闷响,两名警察扑上去压住他。丁得平愤怒地冲上去对着他的背部飞起一脚:“他妈的!”“黄毛”疼得直哼哼,像一条待宰的猪。
“小洪!”莫怀文冲过来抱住他。
“洪卫——”薛青与扛着摄像机的同事飞奔而来。
“洪校长——”城南中学师生从南边围过来。豺哥一颠一簸冲在最前面,洪妍紧随其后。
四名歹徒束手就擒,群众拍手欢呼。
一辆桑塔纳冲过观望的人群疾驰而来,停在路边。司机探出头:“洪老师。”
“毕晟。”洪卫大喜过望,“快,送奶奶到医院!”
毕晟下车开门。大家齐心协力,把奄奄一息的奶奶抬上车,爷爷和翠萍也痛哭着上车。毕晟“啪”的关了门,开车飞向人民医院。
洪卫脸色煞白,鲜血浸透裤子。“呜——呜——呜——”120车急驰而来。“哥,快上救护车,赶紧到医院!”洪妍抱住他的胳膊,泪水滚滚而下。豺哥、薛青也劝他,坚持送他上医院。
“朗朗乾坤,这伙歹徒太胆大妄为!”洪卫坚定地说,“于一建,这伙人心毒手辣,不像一般小混混……”
“抓罪犯是我们公安的事。你今天表现不错,受了伤就要去医院。”于一建上了公路,大手一挥,洪亮的声音不容置疑。
“别逞能了。快,防止失血过多!”薛青二话不说,和众人一拥而上,把洪卫抬上救护车。救护车呼啸而去。
四名歹徒双手被反剪成“喷气式”,一个个被押上公路。于一建指挥着大家,准备把歹徒全部押上警车。前三个深埋头颅,垂头丧气。“黄毛”押在最后,两名警察和几名群众吃力地抓着他。“黄毛”的目光毒如蛇信,狠狠射向于一建,两人对峙数秒。
于一建扬了扬眉毛,举着警棒威严地说:“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低头认罪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放兄弟一条生路,否则没你好果子吃!”“黄毛”阴森森的目光如寒光冷月,“挡我者死,阻我者亡。”
于一建一个箭步冲上去,顺手把警棍递给同事,迅速掏出手铐,铐上自己的左腕,一扬手,把手铐的另一端锁上黄毛的右腕,推开众人,把钥匙抛向同事。
“好,好!”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放了我!”“黄毛”摇晃着魁梧的身躯,双目喷火,抖动手腕,手铐清脆作响。
“老实点,走!”于一建低沉怒吼。
“黄毛”移动着脚步,脸上肌肉颤动,双目射出凶光。突然,他伸出左手抱住于一建,猛地向河边一推,于一建猝不及防,和“黄毛”一同向河里滚去。
“扑通!”沧浪河面溅起一团浪花,一团团淤泥沉渣泛起,两人在水里剧烈搏斗。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岸上一片沉寂,死一般的沉寂只保持了几秒,人群骚动,嘈杂的脚步声一起聚向河边,河边响起震耳欲聋的呼喊:“于所长!于所长——”
河面泛着浪花,几名警察跳进河里,又有几名身强力壮的男子跳下去。十多名下水者包围了那团泛起的浪花,却束手无策,无从下手。
“于所长——,于所长——”大家的呼喊撕心裂肺。
“扑通!”“扑通!”又有十几名群众跳下去。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河面沉寂了,泛着小泡泡。孙大明拖着黑色渔网赶来了,迅速跳下公路。众人齐心协力撒了网,终于把于一建和“黄毛”拖上岸。两人声息全无,于一建脸色青紫,胸部被抓得鲜血淋淋。
“于所长——”孙大明大喊一声,潸然泪下。
110警车呼啸而来,120救护车呼啸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