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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亚拿起一块破布,擦去科尔文手腕上的鹅油和血迹,他疼得瑟缩了一下。然后端起餐盘,压低声音道,“跟我走。”
驿站外愈发吵闹,可这几个治安官手下的士兵依然在呼呼大睡。莉亚穿过房间,走到门边,轻轻打开门。他们仍然没有转醒的迹象。他俩便穿过门外的大厅,往楼梯口走去。
莉亚看着科尔文,正对上他生气却又复杂的表情,“你没有什么话要和我说么?”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希望我说什么?”
莉亚恨不得把餐盘往他身上扔过去。“首先,你可以谢谢我,因为你应该明白,我并非有意要背叛你。我被治安官的手下给骗了。我现在想要弥补……”
“不要狡辩了,我知道你没有背叛我。我们现在还非常危险,不能放松警惕。是大主教派你过来的么?”
“不是。”
“那你知道怎么出去么?”
“你的马已经备好马鞍了。”
“那往哪里逃呢?除了去大教堂避风头,我还能去哪里?”
“我有圣球。”
“什么?”
“我说,我有十字圣球。”
“这玩意儿对我没用。它不听我的。”
“我知道,”莉亚心想,他怎么如此蠢笨。“可我会啊。我陪你去。”
他愣了一下,一把抓住莉亚,她猛地站住,罐子里的热汤洒得餐盘上到处都是,“你说什么?”
莉亚凶巴巴地看着他,“圣球是我偷来的。你觉得我还能回到大教堂吗?我和你一起走。”
“你要随我一起上战场?你能做什么?”他摇摇头,声音很低沉,“治安官会到处搜捕我们的。他要抓的是你。是你啊!不知为何,他死活也要抓住你。我被抓这件事,他似乎毫不在意。他要抓的是你,你这个贱民。他到处打听你,还吵着让大主教把你交给他。”
刚走出房间,莉亚觉得心里才舒服一点,科尔文话音刚落,心又悬了起来,“他为何……?”
“我被抓了以后,反正也没什么事情可干,便想到了许多原因。你本应该藏起来。可你现在居然出现在这儿,简直是羊入虎口。刚才你走进房间的时候,我发誓……”他闭上了眼睛。莉亚从没见他这么激动过。
“我过来是帮你啊。”莉亚大喝一声,“我答应过你,一定会遵守诺言,我说到做到。如果国王过来要杀了你,我绝不会袖手旁观,绝不。”她使劲抽出手臂,科尔文便松开了,说道,“我们现在正白费口舌。等我们逃走之后,再说也来得及。”莉亚有些难过——她原以为他会说,“我来保护你,”用他的爵位替她撑起一顶保护伞。可是他没有。
“好的。”
大厅尽头,他们沿着楼梯往下走。恰巧在这时,传来有人上楼的声音——男人的声音。莉亚还分辨出其中一个人的声音。
“我说吧,他就是一个暴徒。伊渡米亚啊,真是一群蠢货。如果条件允许,我们最好还是骑马出去。反正我们有其他奖赏了,谁还会在乎那个姑娘。”
“你去告诉阿尔马格,我会呆在这儿找那个贱民。我对大教堂了若指掌。即便她能躲起来,也躲不了多长时间。”
“斯卡塞特,你自己去和治安官大人说。先去把那个盔甲侍卫领过来,我们再去谢福顿,面见国王。这男孩死在哪个村子,我觉得无所谓。”
莉亚在楼梯口动弹不得,她听出了那个贼的声音,现在终于知道他的名字了。楼梯传来三双靴子交替碰撞的声音,他们马上就要上楼了。
原本她很有信心,坚信有足够的时间将科尔文救出朝圣驿站。可现在,大厅尽头的房间里睡着三个士兵,下面还有另外三个士兵正在往楼上走。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思考,现在必须有所行动,可莉亚脑子一片空白,而且科尔文手上也没有剑。从楼梯口已经可以隐约看到那三个士兵的头了,她内心近乎绝望,抓狂起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我说吧,如果这群暴徒要叛乱,我们根本没法毫发无损地走出镇子。在这里,大主教拥有绝对的权力。那些村民全都仰仗着他,而不是门登豪尔。我和阿尔马格说过,要抓那个女孩子,千万不能和大主教硬碰硬。”
“够了,别废话。我们有二十个人,佩剑锁子甲都齐备。如果到时候血流成河,那只能怪灵力不中用了。在这片百里区,无人敢挑战大主教的权威,只能听命于他。”
莉亚看到了他们的脸。一切都完了。她拼尽全力,但事情越办越糟。现在,她和科尔文都要被治安官的人抓住了……
她差点要尖叫出声,说时迟那时快,科尔文猛地从她手里抽出餐盘,往士兵身上扔去。狭窄的楼道里,热汤和水洒得到处都是,罐子掉在地上,一阵乒乒乓乓,餐盘像是一块会弹跳的石头,砸向其中一个士兵后,又被顶给了另外一个。科尔文一跃而下,莉亚紧紧抓住栏杆,只好在一边看着。
一时间,楼梯上充斥着咒骂和尖叫,还有此起彼伏的抱怨声,夹杂着木板的嘎吱声。那几个士兵立马还手保命,可空间过于狭小,一切来得突然,他们根本没有时间拔剑——楼梯间只剩拳打脚踢,鲜血四处飞溅。方才科尔文的突然袭击,一下掀翻了两个士兵和斯卡塞特,都踉踉跄跄站不稳。有个士兵,鼻子开始流血,莉亚还看见他的嘴巴里飞出一颗牙齿,像颗
鹅卵石一样掉在楼梯上。
“布雷克姆!布雷克姆!”一个士兵扯着嗓子拼命喊道,但是科尔文一手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拉近,另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锁住他的喉咙,他便再也发不出声音。科尔文转过身,将那人的头直直往墙上撞去,然后那士兵便和一只破布袋似的趴了下去。
斯卡塞特身上溅满肉汤,惊慌失措,屁滚尿流地逃下楼梯。莉亚跟了过去,但是科尔文抢先一步一跃而下,在楼梯下一把抓住斯卡塞特,无奈后者拼命挣脱,想要逃走,两个人一同滚下了楼梯。
那贼失魂落魄,惊叫道,“我发誓,我可以帮你!不要杀我!我可以帮你!”
斯卡塞特高举双手,手掌朝前,浑身抖得和筛子一样,瞪大眼睛,满眼惊恐,嘴角流出鲜血,“阿尔马格正在回来的路上,还跟着许多人。如果你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你们就逃不掉了。求求你们,伊渡米亚保佑你们。你发誓效忠于德蒙特。我知道。即便他被杀了,你也不会背叛他。求求你们了,伊渡米亚保佑你们,放过我吧!”
莉亚走上前,看着他那双闪烁不定的眼睛。他抬头一看,便认出了莉亚,无力地闭上眼睛。他知道这回真要没命了。
“这把剑属于我的家族,”科尔文满脸怒容,厌恶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双眼似是要喷出火来。他从斯卡塞特的剑鞘中抽出那把圣剑,莉亚曾是那么仰慕这锋利的刀刃。她无助地站在那儿,看着斯卡塞特脖子上的肌肉不断地收缩扩张。
刀尖就抵在他的脖子上。莉亚不停眨眼,双腿发软,眼看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要被杀死了。科尔文的双眼似是被火点着了一般。她有些期待将要发生的事情,又有些抵触,这种血腥场面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你背叛了我,害我差点死掉,”科尔文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有件事你的确没说错。我是德蒙特的人。所以,我不会结束一个手无寸铁的人的生命。”
“可我救过你的命,”斯卡塞特又张开了眼睛,压低声音,“我大可以把你留在那棵树下,任由你流干了血死去。可是那晚,大风大雨,我还是背着你到了米尔伍德大教堂。是我把你背过去的。她可以告诉你,要是没有我,你早就死了。”
科尔文咳嗽了一声,语带轻蔑地说道:“你的贪婪救了我,但是不会救你。现在,你的胆小懦弱可以救你。”他顿了顿,提起剑,低头看着那瑟瑟发抖的人。科尔文锁住他的眼神,跪了下来,另一只手猛地抓住斯卡塞特的脖子,手中的剑正要落下。“你这个骗子,永远都不会说实话。但是你还要背叛她。”
“我发誓,我没有!”他挣扎着尖叫起来,感觉快要窒息了。
“我要用灵力,剥夺你说话的能力。你再也不能说一个字。”
莉亚感到有一阵风直蹿而上,扫过楼梯。很久以前,暴风雨的那个晚上,当大主教将风雨平息下来的时候,她也有同样的感觉。没错,那就是灵力。
科尔文松开抓着斯卡塞特喉咙的手。斯卡塞特赶忙用手护住自己的脖子,眼球凸出,嘴唇嗫嚅着,但是发不出声音,随后默默地流下了眼泪。科尔文抓住他的腰带,借了把力把他从地板上拎起来,扯下腰带后,又推了他一把,斯卡塞特跌回地板。科尔文从皮带上解下剑鞘,示意莉亚跟上他。
他们从后门逃出了驿站,布兰特在那儿牵着马等他们,咧开嘴笑得没心没肺。他俩便迅速上了马。
可还没等他们走远,治安官和他手下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抓住那个姑娘!”阿尔马格大吼一声。
科尔文狠踢一下马肚子,“抓住我,抓紧了!能抓多紧就抓多紧。不,你得用尽全身力气抓紧我!手指交叉握住,否则你会被颠下来的。快点——马要开始飞奔了。”
莉亚以为马儿早开始跑了,谁知现在才是来真的,马儿飞奔起来的感觉果然不一样。她胃里泛起一阵恶心,先是有些害怕,转而又雀跃了起来。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斗篷上的帽子跟着马儿的节奏,一下一下打在她背上。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依稀还能听到士兵们在他们后面的叫嚣声。但是因为村民挤在一起,只能用跑的士兵根本没法赶上一匹奔驰的烈马。马儿跑得太快,莉亚有些跟不上节奏,觉得自己就快要掉下去了。
“我要滑下去了!”她大叫一声。
科尔文用一只手臂紧紧压住她的双手,虽然有些疼,但好歹稳住了。
“用你的脚夹住马肚子。紧紧抱住我!”
人群里有个人叫了一声莉亚的名字。她刚回头,就差点失去平衡。
“别扭来扭去!”科尔文低吼道:“抱紧我!”他又踢了一下马肚子,莉亚感觉他们两人和马像是腾空而起,飞离地面。
她琢磨着是谁在叫她。脸颊紧贴在科尔文的后背上,他的衬衫都湿透了。因为长时间用力抓紧科尔文,莉亚的肌肉都开始酸疼起来。从小到大,她不是揉面团,就是搅奶油,她的双手和双臂一直是强有力的工具,从不曾有一刻罢工。她紧紧抱住科尔文,即便马儿迎着风,跑得飞快,颠簸得再厉害,她也没有松开。两人沿着乔克维尔大街一路往下,沿途经过大教堂的东墙。米尔伍德大教堂的尖顶高耸入云,他们不断往前,教堂也不断缩小。
莉亚看着大教堂的轮廓渐行渐远——那里是她的家。直到昨天,她都未曾离
开这里。打记事起,她便在大教堂的厨房度过无数个夜晚。帕斯卡的脸浮现在她的脑海中,陡然一阵心痛,不觉间泪水盈满了眼眶。她没有好好和她说声再见。目光越过墙头,可以看到大教堂围地中巨大高耸的橡树,柔嫩的枝条在风中来回飘荡,像是在和她告别。她再也不能回到米尔伍德了。这么一想,心头便如被钝器袭过一般,痛得无法呼吸。
她别过脸看向另一边,也好眼不见为净,不再勾起这往日的岁月。东边的托尔山逐渐映入眼帘。托尔山离大教堂不远,从任何方向看去,它的山顶都是这片土地的制高点——山顶光秃秃的,陡峭的山坡上有零星几圈树林。小时候的莉亚就被托尔山深深吸引,但是它离大教堂太远,和索伊两个人肯定走不到托尔山,更不要说上山下山一趟,在天黑前赶回大教堂。乔恩·亨特去过山顶上许多次,总是绘声绘色地描述那儿的景象,这便是她对这座山的全部印象。“莉亚,山顶上什么都没有,光秃秃的。没什么意思。这百里区里比它景色美的多了去了。”可即便他每次重复一样的话,莉亚却愈发喜欢这座山,虽然感慨自己并无机会前往。
治安官和他的手下要花多少时间备好他们的马鞍?还有多久,就会赶上他俩?她不过是个贱民,只知道大教堂两边的中心街市和乔克维尔大街,这里她并不熟悉。如今,后有治安官,前有国王的军队,所以想都不用想,这条路并不安全。
莉亚抬头看着托尔山,忽然想到一个办法。如果他们要找个地方躲起来——或者是一个逃跑的方向——十字圣球就会为他们指路。
“快停下!”莉亚说道。
“你疯了吗?”他回头说道。
“不,你别忘记还有国王的军队。你看,圣球!我有十字圣球,它可以指明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
科尔文猛地一拽缰绳,可马儿却还不愿停下来。他又使劲儿扯了几回,双脚紧紧夹住马肚子,即便马镫上连马刺都没有。烈马喘着粗气,蹦了几下,依然意犹未尽,还想撒开蹄子奔跑一番。科尔文嘴里念念有词,马儿渐渐平复,终于停了下来,甩了甩马鬃。他轻轻拍了拍马脖子。莉亚打开腰间的袋子,拿出十字圣球。因为一直紧紧抓着科尔文,突然放松下来,她的手便有些抖,都快拿不住圣球了。
她集中意念,“请指给我们一条前往温特鲁德的路,要安全。”
两根神奇的指针又转了起来,又快又灵敏,最后直指东面的托尔山。
科尔文看着指针所指的方向,“它现在指向东面,可温特鲁德在另一边。上次你问它的时候,它明明指的是西面。这说不通。”
莉亚表情严肃地看着圣球,“告诉我温特鲁德在哪里?”
两根指针转了一圈,又指向了西面。
“怎么给我们指了两个方向?”
“告诉我们可以安全抵达温特鲁德的路。”莉亚说罢,两根指针便又并起来,指向托尔山。圣球的下半部分冒出几行文字。
“温特鲁德怎么能有两个方向呢?”科尔文有些不解。
可是莉亚却明白过来,“因为它了解我们并不知道的事情。它知道去温特鲁德的路线,也知道其他事情,比如,这条路的尽头有什么。去温特鲁德最安全的一条路线,就是我们先去托尔山。我们现在就去那儿,如果圣球所指的方向有变,我会告诉你的。”
“真的可以相信它吗?”
“你觉得自己可以找到另一条路吗?”莉亚依然绷着脸。
科尔文吹了声口哨,轻轻抽了抽缰绳,马儿便带着他们离开主路,进入树林。他轻轻踢了一下,马儿便一头扎进白桦树林,马蹄卷起地上的小树枝和散落的叶片。白桦树棵棵挺拔笔直,树枝苍老遒劲,树干粗大,在风中微微有些摇晃。树荫下有些阴冷,莉亚心里一颤,有些想哭。她有些厌倦了这条逃亡之路上的恐惧。
穿过树林的屏障,他们来到托尔山的山脚下,眼前是一个缓坡,不远处,有一座带围墙的花园。乔恩·亨特以前从未提到过这个花园。莉亚本能地感到,这就是他们要去的地方。
科尔文回头看着她,汗珠从面颊上滑落。
莉亚点点头。两人沿坡而下,穿过石墙的门洞。身后隐约有马蹄声从远处传来。科尔文用力踢了下马肚子,莉亚一手紧紧抓住他,一手用力将圣球摁在自己肚子上。
要想真正掌控灵力,只有一个方法,这唯一的方法,便是你要意识到自己并不能完全掌控它。灵力才是掌控你的那一方。当你试图强迫它,命令它,又或者试图掌握主导权的时候,灵力便如惊弓之鸟,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因为灵力知道我们内心最深处的意念。它清楚知晓我们会如何使用它。人与人之间充斥着算计与阴谋。但是,你若想欺骗灵力,终将失败。如果有人追随它的意念,灵力便会如约而至。如果我们遵循可使灵力生生不息的原则,它便会在我们心中长盛不衰。骄傲便是杀死它的毒药。事实上,人类的自然情感中,没有一种会如骄傲这般难以征服和抵御。你需要尽自己所能,与它进行长期斗争,厌恶它、打倒它、遏制它、压制它。它永远不会消失,却时不时地探出触角。你甚至可以在大教堂里看见它。即便是我这样一位大主教,也仍需设想,我已经完全克服自己的骄傲,为自己的谦卑而自豪。
——卡斯伯特·雷诺登于比勒贝克大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