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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过去一天,你就变得越发不真实,同新一天的我相比较,你会更添一分怪异,更增一点差距。我是唯一的真实,而你有别于我,因此你正在丧失真实性。我的好奇心越大,我那些崇拜者的好奇心就越小。宗教会抑制好奇心。我替崇拜者包办了一些事。因此,当我最后甩手不干,把一切交还给民众的时候,他们会惊慌失措地发现自己在孤军奋战,从此样样都得自力更生了。
——《失窃的日记》
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声音,是翘首以待的人群发出的声音,这声响穿过长长的隧道,钻进了走在御辇前方的艾达荷的耳朵里——紧张的窃窃私语经过放大变成了一种绝无仅有的轰鸣,犹如一只巨足拖曳的脚步声、一件巨袍窸窣的摩擦声。还有那种气味——甜丝丝的汗味掺杂着因性兴奋而呼出来的奶味。
天亮不到一小时,印米厄和她手下的鱼言士护送艾达荷回到绿荫遍地的奥恩城广场。刚把他交给地面上的鱼言士,她们就匆匆起飞了。印米厄明显心情不佳,因为她还要把赛欧娜送往帝堡,不得不错过赛艾诺克仪式了。
接手艾达荷的鱼言士个个压抑着兴奋之情。她们把他带到广场地下深处的一个地方,艾达荷研究过的任何城市平面图都没有显示此处。这是一座迷宫——宽度和高度都足以容纳御辇出入的走廊不断变换着方向。艾达荷失去了方向感,不知不觉回忆起前一晚的经历来。
戈伊戈阿的宿舍空间狭小、条件简朴,却还算舒适——每间屋子都有两张小床、四面白墙、一窗一门。一条走廊串起一间间屋子,整座建筑就是戈伊戈阿的临时“宾馆”。
赛欧娜说对了。没人征求过艾达荷的意见,就把他和赛欧娜安排在了一间,印米厄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房门关上后,赛欧娜说:“要是你敢碰我,我会杀了你的。”
听了这句干巴巴的真心话,艾达荷差点笑出来。“我情愿一个人待着。”他说,“你就当没外人好了。”
他是带着点警觉入睡的,这让他想起为厄崔迪人出生入死、随时准备战斗的那些夜晚。屋子里很少有漆黑一团的时候——窗帘透着月光,连白墙也反射着星光。他发现自己对赛欧娜,对她的气味、呼吸和微小动作,都过于敏感了。有好几次他彻底惊醒了过来,一醒就竖耳细听四周的动静,其中两次他觉察到赛欧娜也在倾听。
按计划翌日清晨要飞回奥恩城,两人都如释重负。他俩各喝了一杯凉果汁当早餐。艾达荷心情愉快地步入拂晓前的黑暗,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向扑翼飞机。他没有跟赛欧娜说话。鱼言士瞥来的好奇目光让他感到厌烦。
当他离开扑翼飞机跳到广场上时,赛欧娜探出机舱对他说了唯一一句话。
“我不讨厌交你这个朋友。”她说。
这种表达方式真是古怪,使他略感尴尬。“好吧……嗯,当然。”
接手的一队鱼言士把他带走,最终来到迷宫的终点。雷托正在御辇上等着。会面点位于走廊里一处宽敞空间,这条走廊向艾达荷右侧延伸,渐渐收窄。在球形灯黄色光线的照射下,深棕色墙壁上的金色条纹熠熠闪烁。鱼言士灵巧地闪到御辇之后各就各位,只留下艾达荷正对着雷托的“风帽脸”。
“邓肯,去举行赛艾诺克仪式时你走在我前面。”雷托说。
艾达荷盯着神帝那双深不见底的靛蓝色眼睛,这地方神神秘秘的气氛,还有空气中充斥着的个人欲望,都让他恼火。他觉得自己听来的有关赛艾诺克的一切,都适得其反地加重了这种神秘感。
“我真是您的卫队司令吗,陛下?”艾达荷的话音里带着强烈的怨气。
“当然如此!我刚刚赋予你一个显赫的荣誉。很少有成年男子参加过赛艾诺克。”
“昨晚城里发生了什么?”
“有些地方发生了暴力流血事件,不过今天早上已经很平静了。”
“伤亡情况?”
“不值一提。”
艾达荷点点头。雷托的预知力察觉到他的邓肯会面临一定的危险,因此才有后来飞往戈伊戈阿村暂避一事。
“你去了戈伊戈阿,”雷托说,“想不想待下去?”
“不想。”
“别怪我,”雷托说,“不是我安排你去戈伊戈阿的。”
艾达荷叹了口气。“是什么样的危险让您把我调开?”
“不是你有危险,”雷托说,“而是你会刺激我的卫兵过度展示她们的能力。昨晚的行动没有这个必要。”
“哦?”这种想法出乎艾达荷的意料。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无须发动员令就能激发战斗士气,自己会成为军队的鞭策力量。另一位雷托,眼前这位的祖父,就是那种一出场即能鼓舞士气的领袖人物。
“你是我不可或缺的人才,邓肯。”雷托说。
“好吧……但我不是您的种男!”
“我当然会尊重你的意愿。这个问题我们换个时间再讨论。”
艾达荷扫了一眼鱼言士卫兵,她们个个睁大眼睛聆听着。
“您每次驾临奥恩都有暴力活动吗?”艾达荷问。
“这是有周期性规律的。现在叛党基本上都镇压下去了。接下来是一段相对和平的时期。”
艾达荷回视着雷托那张深不可测的面孔。“我的前任发生了什么?”
“我的鱼言士没告诉你吗?”
“她们说他因保护神帝而死。”
“而你听到了不同版本的谣言。”
“发生了什么?”
“他因为离我太近而死。我没有及时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比如戈伊戈阿。”
“我更希望他在那里太太平平过一辈子,但你很清楚,邓肯,你不是那种一心想着过太平日子的人。”
艾达荷干咽了一下,感觉嗓子眼堵住了。“关于他的死我还是想知道细节。他有家庭……”
“你会知道细节的,也不必担心他的家庭。他们全家都受我保护。我会跟他们保持一定距离并确保他们的安全。你知道暴力总是死盯着我。这也是我的一项职责。可惜的是,就因为这个我尊敬的人和我爱的人都得受苦。”
艾达荷努了努嘴,对这番话并不满意。
“放宽心,邓肯。”雷托说,“你的前任是因为离我太近而死的。”
鱼言士开始躁动。艾达荷瞧了她们一眼,又看了看右方的隧道。
“是的,到时候了。”雷托说,“我们不能让女人们一直等着。走在我前面,离我近点,邓肯,关于赛艾诺克的问题我会回答你的。”
别无选择,艾达荷只得顺从地脚跟一旋领头开路了。他听到御辇在身后吱吱嘎嘎发动了,还有卫队轻轻的脚步声。
御辇的声音突然消失,艾达荷马上回头一望。原因很快就搞清楚了。
“您用了浮空器。”他说着把目光转回前方。
“我收起了轮子,因为女人们会挤到我周围来。”雷托说,“我们不能压着她们的脚。”
“赛艾诺克是什么?究竟是什么?”艾达荷问。
“我告诉过你,是‘普享大典’。”
“是不是有香料味儿?”
“你的鼻子很灵。圣饼里加了一点美琅脂。”
艾达荷摇了摇头。
为了弄清情况,进奥恩城后艾达荷瞅着个机会直接向雷托发问:“赛艾诺克节是怎么回事?”
“我们分享圣饼,没有别的了。连我也会参加。”
“就像奥兰治天主教仪式?”
“哦,不!圣饼不代表我的肉体。这是分享,是一种提示:她们只是女性,就像你只是男性,而我代表全体。与她们分享的是全体。”
艾达荷不喜欢这种语气。“只是男性?”
“你知道她们会在节日里奚落什么人吗,邓肯?”
“什么人?”
“曾经冒犯过她们的男人。仔细听一听她们相互之间说的悄悄话。”
艾达荷把这句话当作一条警告:不要冒犯鱼言士。惹怒她们会有性命之虞!
现在,艾达荷先于雷托走在隧道里,他觉得当时每句话都听得一清二楚,但就是不知道什么意思。他偏过头说:
“我不明白‘普享’的意思。”
“我们一起参加仪式。你会亲眼见到。你会亲身体验到。我的鱼言士是一座特殊知识的储备库,是一条只维系自己人的连续线。你马上要加入进来了,她们会因此而爱你。仔细听她们说的话。对于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她们的态度很开放。她们毫无保留地表露彼此间的倾慕。”
说得越多,艾达荷想,越是模糊不清。
他察觉隧道逐渐变宽,顶部也倾斜得越来越高。球形灯数量也增加了,都调成深橙色。他看见约三百米外有一座高高的拱门,深红色
灯光下,能分辨出反着光的脸庞在缓缓地左右摆动。脸庞之下是连成片的衣着,犹如一面黑魆魆的墙。空气中充溢着兴奋的汗味。
艾达荷走近等候着的女人们,看见人群中已形成一条上坡通道,向右拐往一座低台。这是一个无比阔大的空间,球形灯都调成猩红色,巨型穹顶在女人们上方朝远处伸展开去。
“上你右边的斜坡。”雷托说,“一过平台中央就停,把脸转向女人们。”
艾达荷抬右手示意领命。他走进这片开阔地,整个封闭空间的容量之大让他叹为观止。一上平台,他就以训练有素的眼睛估量尺寸:这间圆角方厅的边长至少达到一千一百米。厅里挤满了女人;艾达荷提醒自己,这些仅仅是驻外星鱼言士军团选出来的代表——每颗星选派三名。她们站着,身体贴得那么紧,艾达荷觉得连摔倒都很难。她们沿平台边缘留出了约五十米宽的空间。艾达荷已在平台上站定,环视着场地。一张张脸抬起来盯着他——脸,脸,都是脸。
雷托紧跟着艾达荷刹住御辇,举起一条银光闪闪的手臂。
一阵“赛艾诺克!赛艾诺克!”的怒吼瞬间响彻大厅。
艾达荷感觉震耳欲聋。这一阵喊声肯定传遍全城了,他想。除非我们在足够深的地下。
“我的新娘们,”雷托说,“欢迎来到赛艾诺克。”
艾达荷抬头瞥了一眼雷托,看见那对亮晶晶的深色眼睛让他容光焕发。雷托曾说:“这该死的神圣!”实际上他乐在其中。
莫尼奥目睹过这种集会场面吗?艾达荷心里问道。这是一个奇怪的念头,但艾达荷知道自己为何这么想。他希望有个平常人能聊聊这件事。卫兵说莫尼奥因“国务”而外派,但不知其详。听了这话,艾达荷体会到雷托政府的又一个特点:其权力链条从雷托直达民众,但链条与链条之间很少交叉。推行这种模式必须具备许多条件,其中一项就是要任命可信赖的官员,让他们只管执行命令而不提任何问题。
“很少有人看见神帝干害人的勾当。”赛欧娜曾经说,“这像不像你熟悉的厄崔迪人?”
艾达荷放眼望向乌压压的鱼言士,这些想法在他头脑里稍纵即逝。她们的眼里满溢着崇拜!敬畏!雷托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要这样?
“我的爱人们。”雷托说。御辇里暗藏有伊克斯人精心研制的扩音器,使雷托的声音朗朗回荡在每一张高扬的脸庞上,远及大厅另一头的角落。
由女人脸构成的这幅热腾腾的场景,让艾达荷脑子里不停回响着雷托的警告:惹怒她们会有性命之虞!
此时此刻,这条警告的意义已经不言自明了。只消雷托一句话,这些女人就会把任何冒犯者撕成碎片。她们没有疑问,只有行动。艾达荷终于对女子军队有了新的认识。她们不会顾及个人安危。她们侍奉神!
雷托弓起前节部位,高举脑袋,御辇发出轻微的吱嘎声。
“你们是信仰的守护者!”他说。
台下异口同声:“时刻听从主人的召唤!”
“你们经我得永生!”雷托说。
“我们生生不息!”她们喊道。
“我爱你们胜过任何人!”雷托说。
“爱!”她们发出尖叫。
艾达荷颤抖了。
“我把我挚爱的邓肯赐给你们!”雷托说。
“爱!”她们尖叫。
艾达荷感到浑身发抖,只觉得排山倒海的崇拜要把自己压垮了。他想逃离,又想留下来领受这一切。这间大厅充满魔力。魔力!
雷托放低声音说:“卫兵交接班。”
女人们齐刷刷地迅速低下头。艾达荷右侧远端出现一列白袍女人。她们走入平台下方的空地,艾达荷注意到有些女人还抱着孩子,小的还在襁褓中,大的也不过一两岁。
艾达荷早先浏览过仪式日程,知道这些女人是即将退役的鱼言士。复员后有的将担任祭司,有的将做全职母亲……但没有一个真正终止为雷托效力。
艾达荷低头瞧着孩子们,心想这段经历会怎样深埋在那些男孩子的心中。这种神秘仪式将伴随他们终身,相关记忆会从意识层面消失,但始终存在着,并从此刻起暗中对其行为产生影响。
最后一名入场者在雷托下方停步,抬头望他。大厅里其他女人也都仰起脸,目不转睛地盯着雷托。
艾达荷环视左右。占据平台下方空地的白袍女分别向两侧至少绵延了五百米。有的向雷托举起自己的孩子。这是一种绝对的敬畏与服从。艾达荷能感觉到,即使雷托命令她们把孩子摔死在平台上,她们也会照办。任何事她们都会干!
雷托将前节部位放低到御辇上,全身起了一阵轻缓的波动。他慈祥地俯视台下,用一种抚慰人心的嗓音说道:“你们的忠诚与奉献理应得到我的赏赐。你们有求必有得。”
整个大厅回荡起一个声音:“有求必有得!”
“我的就是你的。”雷托说。
“我的就是你的。”女人们喊道。
“让我们分享此刻,”雷托说,“一齐默祷,愿我的力量使万物调和——让人类永存。”
大厅里所有人整齐划一地低下头。白袍女把孩子紧搂在怀中,朝下盯着他们。艾达荷感觉到这是一个无声的统一体,一股试图进入他、攫住他的力量。他张大嘴,深呼吸,抵抗着这个实实在在的入侵者。他在脑海里疯狂搜寻能够抓牢、能够保护自己的东西。
艾达荷之前并不怀疑这支女子军队的力量和团结性。他清楚自己不理解这种力量。他只能旁观,知道存在着这股力量。
这一切都是雷托创造的。
艾达荷回忆起雷托在一次帝堡会议上说过的话:“男子军队的忠诚维系于军队本身,而不是培养军队的文化;而女子军队的忠诚维系于其领袖。”
面对着无疑是雷托一手炮制的成果,艾达荷方才领会到这句话是多么一针见血,这让他不寒而栗。
他给了我一个分享的机会,艾达荷想。
回想起自己当时的回答,艾达荷现在只觉得幼稚可笑。
“我看不出其中的道理。”艾达荷是这样说的。
“大多数人不是为讲道理而生的。”
“没有一种军队,不管是男兵还是女兵,能保障和平!您的帝国没有和平!您只是……”
“鱼言士给你看过我们的历史了吗?”
“是的,但我还在您的城里转过,观察过您的人民。您的人民很好斗!”
“看见没有,邓肯?和平培养攻击性。”
“可您说过您的金色通道……”
“这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和平。这是稳定,是培养固化阶层和各种攻击行为的沃土。”
“您在出谜语!”
“我说的是自己经年累月的观察结果:和平姿态其实是败者的姿态,是受害者的姿态。受害者容易招来攻击。”
“该死的强制性稳定!这有什么好处?”
“倘若没有敌人,就必须发明一个。当军事力量失去外部目标时,总会把矛头对准自己的人民。”
“您这是什么游戏?”
“我修正了人类的战争欲。”
“人民不需要战争!”
“他们需要混乱。战争是最容易获得的一种混乱。”
“这些话我一句也不信!您在玩自己搞出来的一套危险游戏。”
“非常危险。我针对人类行为的源头,重新引导他们。但有可能会抑制人类生存的力量,这就是危险的地方。不过我向你保证,金色通道将延续下去。”
“您抑制不了敌对情绪。”
“我化解某个地方的能量,将它导入另一个地方。对于你无法控制的东西,就驾驭它。”
“怎么防止他人篡夺女子军队的领导权?”
“我是她们的领袖。”
面对大厅里乌压压的女人,毫无疑问是谁处在中心领袖地位。艾达荷还目睹了有一部分崇拜被引导到了自己身上。这种诱惑让他挥之不去——他可以驱使她们干任何事……任何事!这间大厅潜藏着爆发性力量。想到这里,他对雷托早先说的话产生了更加深入的疑问。
雷托曾经谈起过爆发式暴力。看着这些正在默祷的女人们,艾达荷想起了雷托的原话:“男人容易形成固化的阶层。他们创造等级社会。等级社会是暴力活动的最终目标。它不会解体,只会爆炸。”
“女人不会这样?”
“不会,除非她们受男性主导,或者深陷于男性角色模式。”
“性别差距不可能这么大!”
“可这是事实。女人能以性别为基础共谋大事,超越阶层和等级的大事。这就是我让女人掌权的原因。”
艾达荷不得不承认这些默祷的女人的确执掌大权。
他会把哪一部分权力移交到我手里?
这种诱惑太大了!艾达荷发现自己正在哆嗦。一阵寒意突然袭来,他意识到这一定是雷托的预谋——诱惑我!
大厅里,女人们完成了默祷,抬眼盯着雷托。艾达荷从来没见过人脸上露出如此迷醉的神情——性高潮时没有,从战场辉煌凯旋时也没有——什么都不能与这种忘我的崇拜相比拟。
“邓肯·艾达荷今天站在我身边。”雷托说,“邓肯将在所有人面前宣誓效忠。邓肯?”
艾达荷五脏六腑一阵激灵。雷托给了他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要么向神帝宣誓效忠,要么横尸当场!
只要我流露出一丁点儿讥笑、犹豫或反对的意思,女人们就会徒手把我结果了。
艾达荷怒火中烧。他干咽了一下,清清嗓子,说:“绝不要怀疑我的忠诚。我效忠厄崔迪人。”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经由雷托的伊克斯扩音器响彻整个大厅。
其效果让艾达荷惊愕不已。
“我们一起分享!”女人们尖叫着,“我们一起分享!我们一起分享!”
“我们一起分享。”雷托说。
年轻的鱼言士新兵身着醒目的绿短袍,从各个方向涌入大厅,朝圣的海洋顿时生出一个个不断扩大的小漩涡。每个新兵都手捧托盘,盘内高高堆着棕色小饼。托盘在人群中移动到哪里,哪里就会伸出一条条优雅的胳膊,宛如起伏的波浪。每只手都拿了一块圣饼高高举起。一名新兵走到平台边,将托盘举向艾达荷,雷托说:“拿两块,递给我一块。”
艾达荷跪下来取了两块。圣饼摸上去很酥脆。他站起身,小心地递给雷托一块。
雷托声音洪亮地问道:“新卫兵选好了吗?”
“是的,主人!”女人们喊。
“你们是否忠于我的信念?”
“是的,主人!”
“你们是否踏上了金色通道?”
“是的,主人!”
女人们的叫喊声对艾达荷形成一波波冲击,震得他目瞪口呆。
“我们一起分享吗?”雷托问。
“是的,主人!”
听到女人们的回答,雷托把圣饼抛进口中。台下每个做母亲的都是先咬一口圣饼,再把剩余部分喂给孩子。白袍女后面的全体鱼言士也都放下胳膊,吃掉圣饼。
“邓肯,吃圣饼。”雷托说。
艾达荷把饼送进嘴里。他的死灵身体没有针对香料做过调教,但记忆唤醒了感知。圣饼尝起来微苦,带一点柔和的美琅脂味。这种味道把艾达荷脑海里的古老记忆兜底翻了出来——穴地里吃过的饭、厄崔迪府邸里的宴会……那是处处弥漫着香料味的旧日子。
咽下圣饼后,艾达荷发现大厅里已陷入一片寂静,静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忽然,从雷托的御辇传来一记响亮的咔嗒声。艾达荷扭头循声望去,是雷托打开辇床里的一个暗格,拿出了一只水晶匣。匣子散发出蓝灰色的幽光。雷托将匣子搁在辇床上,打开荧亮的匣盖,取出一把晶牙匕。艾达荷立刻认出了这把刀——刀柄上镶着绿宝石,端部刻着一只鹰。
是保罗·穆阿迪布的晶牙匕!
艾达荷发现这把晶牙匕深深打动了自己。他紧盯着这把刀,仿佛这样就能让原主人再生。
雷托把刀高高举起,展示它优雅的曲线和柔和的辉光。
“我们的护身符。”雷托说。
女人们依然静默着,聚精会神。
“穆阿迪布的刀,”雷托说,“夏胡鲁的牙。夏胡鲁会回来吗?”
台下响起克制的喃喃应答声,与先前的呼喊相比,更有一种深沉的力量。
“是的,主人。”
艾达荷将目光转回到鱼言士一张张迷醉的面孔上。
“谁是夏胡鲁?”雷托问。
低沉的喃喃声再度响起:“是您,主人。”
艾达荷暗自点头。毫无疑问,雷托探掘到一个巨大的能量场,并以前所未有的手段将其释放了出来。雷托谈起过这个,然而同艾达荷在这间大厅里的所见所感相比,那些话听上去毫无意义。现在,雷托的话又在他脑子里回响起来,仿佛正是为了等待这一时刻,它们才一直隐匿着真实的含义。艾达荷想起这番对话是在地宫里发生的,那个阴湿的地方似乎为雷托所钟爱,而艾达荷却特别反感——他厌恶千百年来积下的灰尘和一股久远的腐败气味。
“我一直在塑造人类社会,已经努力了三千多年,我为整个人类打开了一扇走出青春期的大门。”雷托当时说。
“您并没有解释为什么会有女子军队!”艾达荷抗议道。
“强奸不是女人的天性,邓肯。你是在问性别造成的行为差异吗?这就是一条。”
“别转移话题!”
“我没有转移。强奸是男性军事征服不可避免的代价。在强奸过程中,男性的任何青春期幻想都能实现。”
艾达荷记得这句话让自己火冒三丈。
“我的女神们驯服男人。”雷托说,“这叫驯化,自古以来的生存需求让女人学会了这一手。”
艾达荷无言地盯着雷托的“风帽脸”。
“逆来顺受,”雷托说,“去适应某种既定的生存模式。女人是在男人手底下学会这些的,现在反过来要教会男人。”
“可你说……”
“我的女神们常常在一开始就献身于某种形式的强奸,只为换取一种深层次的、有约束性的相互依赖关系。”
“该死!你……”
“约束,邓肯!约束。”
“我不认为这种约束对我……”
“教育不可能一蹴而就。你头脑里的老思想与新思维是有差距的。”
雷托的话一瞬间几乎冲走了艾达荷的所有情绪,除了一种深深的失落感。
“我的女神们教人如何成熟起来。”雷托说,“她们知道男性的成熟过程必须要有监督。与此同时,她们自己也会成熟。最终,女神们成为妻子和母亲,我们也告别了扎根于青春期的暴力冲动。”
“我要亲眼看到才会相信!”
“你会在‘普享大典’上看到的。”
此刻,站在赛艾诺克大厅雷托的身边,艾达荷不得不承认自己看到了一股巨大的力量,这股力量也许能创造雷托描绘的那种人类宇宙。
雷托将晶牙匕收入匣中,又把匣子放回辇床的暗格。女人们默默地看着,连小孩也不发一声——每个人都被大厅里这股可感知的力量所镇服。
艾达荷低头瞧着孩子们。雷托说过,这些孩子将被委以重任——不管男孩还是女孩,以后都会身居高位。男孩终其一生都会由女性主导,用雷托的话说:“从青少年平稳过渡到种男。”
鱼言士和她们的子孙后代享受着“一种其他大部分人过不上的激情生活”。
厄蒂的孩子将来会怎么样?艾达荷不禁心想,我的前任是否也曾站在这里,看着他的白袍妻子参加雷托的仪式?
雷托在这里给了我什么?
一个有野心的司令能依靠这支女子军队执掌雷托的帝国。能吗?不……只要雷托活着就不行。雷托说女人不具备军事侵略性,“天性使然”。
他说:“这种心性不是我培养出来的。她们清楚每隔十年都要举行一次皇家庆典,包括卫兵交接班,为新一代祝福,为亡故的姐妹和爱人默哀。一场一场赛艾诺克以可预测的时间跨度永无终结地举办下去。这种变化本身也成了固定不变的东西。”
艾达荷的视线从白袍女和孩子们转向那一片乌压压的沉默面孔。他对自己说,这支庞大的女性力量如蛛网般广布于帝国,眼前只是其小小的核心。他相信雷托说的:“这股力量非但不会减弱,反而每过十年就会增强。”
最终会怎么样?艾达荷自问。
他瞥见雷托向大厅里的女神们抬起赐福的双手。
“我们现在要从你们中间穿过。”雷托说。
台下的人群分开一条小路,不断向前延伸,仿佛某种自然灾害中裂开的一条地缝。
“邓肯,你走在我前面。”雷托说。
艾达荷干咽了一下。他手撑平台边缘跳入空地,走进地缝,他知道唯有如此方能结束这场考验。
他飞快地向后瞟了一眼,只见雷托的御辇依靠浮空器威武地飘移下台。
艾达荷转回头,加快了步伐。
人群中的小路开始收窄。在一片古怪的静默气氛中,女人们一边靠近,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的目标——先是艾达荷,再是他身后伊克斯御辇上那具硕大的准沙虫身躯。
艾达荷强自镇定地向前走去,各个方向都有女人伸过手来摸他、摸雷托,甚至光是摸一下御辇。在这些触摸中,艾达荷感觉到了压抑的激情和有生以来最深切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