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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独一无二的多重性深深吸引着我。这是一种极致之美。
——《失窃的日记》
雷托听到前厅里响起莫尼奥的声音,接着赫娃步入了小觐见室。她下穿淡绿色宽松马裤,脚踝处用搭配凉鞋的墨绿色蝴蝶结扎紧。黑色斗篷里面穿着一件同样是墨绿色的宽松外衣。
她走近雷托时显得神色镇定,自顾自坐了下来,挑的是金色坐垫而不是上次那只红色的。莫尼奥不到一小时就把她带来了。雷托敏锐的听觉留意到莫尼奥在前厅里发出烦躁不安的声音,雷托发个信号关上了拱门。
“莫尼奥有烦心事。”赫娃说,“他在我面前费了好大劲儿来掩饰,可他越是安慰我,就越让我觉得好奇。”
“他没有吓着你吧?”
“哦,没有。不过他确实说了些非常有趣的话。他说我必须时刻牢记,雷托神是与众不同的。”
“这有什么有趣的?”雷托问。
“有趣的是紧接着的那个问题。他说他常常想,在创造您这位与众不同者的过程中,我们都扮演了什么角色?”
“的确有趣。”
“我觉得很深刻。”赫娃说,“您召我有什么事?”
“曾经有一段时间,你的伊克斯主人……”
“他们不再是我的主人了,陛下。”
“原谅我。从此以后我叫他们伊克斯人。”
她严肃地点了点头,重提刚才的话头:“曾经有一段时间……”
“伊克斯人计划制造一种武器——一种能自动推进、设有机器逻辑的致命猎杀武器。它在设计上具备自动进化能力,它的使命就是搜寻生命体再将其分解为无机物。”
“我没听说过这种东西,陛下。”
“我知道。伊克斯人没有意识到,机器制造者总是面临着全盘机器化的危险。这是对生命的彻底灭绝。机器总会失灵的……终有一天。当机器失灵的时候,就什么也不会剩,一条生命也留不下来。”
“有时我觉得他们疯了。”她说。
“安蒂克也是这么想的。眼下有个问题。伊克斯人瞒着世人在干一个勾当。”
“连您也瞒住了?”
“连我也瞒住了。我马上会派安蒂克圣母去调查。关于你童年生活过的地方,我要你把方方面面的情况毫无保留地告诉她,这对她有帮助。不要遗漏任何细节,不管有多么微不足道。安蒂克会帮你回忆的。所有声音、气味、颜色,所有来客的外貌和名字,甚至你皮肤的刺痛,我们都要知道。最小的细节都可能事关重大。”
“您觉得他们就是在那儿干见不得人的事?”
“我肯定。”
“您认为他们的武器就是在那里……”
“不,但我们将用这个借口去调查你的出生地。”
她张开嘴,慢慢地笑了,说:“陛下真狡猾。我马上去见圣母。”赫娃刚要起身,雷托示意她等等。
“我们不能显得太急。”他说。
她又在垫子上坐稳。
“以莫尼奥的眼光看,我们每一个都是与众不同的。”他说,“创世记并没有结束。你的神还在创造你。”
“安蒂克会发现什么?您知道的,是吗?”
“可以说我对此有非常大的把握。嗯,你还没问起我刚才提的那个话题。你没有问题吗?”
“如果我有必要知道答案,您会告诉我的。”这句充满信任的话让雷托无法言语。他只能看着她,叹服于伊克斯人的杰作——这个人类。赫娃的一举一动严格遵循其个人的道德标准。她容貌秀丽,为人热情而诚挚;她的感觉异常敏锐,凡是自己认同的人,她会不由自主地分担其一切痛苦。雷托想象得出,面对赫娃难以撼动的诚以待己原则,她的贝尼·杰瑟里特导师该有多么沮丧。那些导师显然只能对她施以小修小补式的调教,然而所有努力的结果都是帮倒忙,反而在阻止她成为一名贝尼·杰瑟里特。这一定让她们万分恼火!
“陛下,”她说,“我想知道驱使您选择这条生活道路的动机。”
“首先,你必须理解看到未来是怎么一回事。”
“有您的帮助,我愿意一试。”
“没有一样事物能够割离其源头。”他说,“看见未来其实是目睹一种连续性,其间万事万物一一显现,仿佛瀑布底下的水泡。你看见了水泡,接着它们就消失在小溪中。假如这条小溪流到了尽头,那些水泡也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这条小溪就是我的金色通道,我看到了它的尽头。”
“您的选择——”她指了指他的身体,“改变了它?”
“它还在变。这种变化不仅来源于我活的方式,也来源于我死的方式。”
“您知道自己会怎么死?”
“不知道怎么死。我只知道我的死会发生在金色通道里。”
“陛下,我不……”
“很难理解,我知道。我将经历四重死亡——肉体之死、灵魂之死、神话之死和理性之死。而所有死亡都包含复
活的种子。”
“您会回来……”
“种子会回来。”
“您离开后,您的宗教将发生什么?”
“任何宗教都是单一的共享团体。金色通道的光谱不会中断,但人类只能按先后顺序依次观看。当感知出现偏差,就会产生错觉。”
“人们仍会崇拜您。”她说。
“是的。”
“可当‘永远’结束时,人们会愤怒。”她说,“有人将起来唱反调。他们会说您只不过是凡夫俗子中的一个暴君。”
“这是错觉。”他表示同意。
她感到嗓子眼有点堵,停顿了片刻,说:“您的生和死是怎么改变……”她摇了摇头。
“生命将延续。”
“我相信,陛下,可怎么延续?”
“每一个周期都是前一个周期的结果。如果你想一想这个帝国的形态,就知道下一个周期是什么样了。”
她把目光移向别处。“我了解过您的家族,所有事实都表明您这样做——”她冲着他的方向做了个手势,但并没有看他,“只能是为了一个无私的目的。不过,我想我不是很清楚这个帝国的形态。”
“不清楚‘雷托的金色和平’?”
“我们享受到的和平并不如某些人宣称的那样多。”她说着把视线转回到他身上。
这就是她的坦诚!他想,无法扼杀的坦诚。
“这是一个充斥着欲望的时代。”他说,“这个时代,我们就像一个单细胞那样扩张着。”
“可某些东西丢失了。”她说。
她跟那些邓肯很像,他想。一旦某些东西丢失了,他们立刻就能察觉。
“肉体在成长,但精神并没有成长。”他说。
“精神?”
“就是自我意识,它让我们知道自己是真真切切活在世上的。你很熟悉这种感觉,赫娃。正是这种感觉告诉你怎么做真正的自己。”
“您的宗教还不够。”她说。
“任何宗教都不能永远面面俱到。这是一个选择问题——只不过是唯一的选择。你现在能理解为什么你的友谊和陪伴对我如此重要了吗?”
她眨着眼睛忍住眼泪,点点头,说:“为什么民众不知道这些?”
“因为条件不允许。”
“由您规定的条件?”
“正是。看看我的帝国。你能看出它的形态吗?”
她闭上眼睛思索起来。
“想每天坐在河边钓鱼?”他问,“完全可以。你可以过这种生活。想驾一艘小船周游海岛寻访陌生人?一点没问题!还想干什么?”
“如果是太空旅行呢?”她的问话里有一股挑衅的意味,眼睛也睁开了。
“你注意到我和宇航公会都不允许这件事。”
“是您不允许。”
“对。宇航公会要敢不服从我,就得不到香料。”
“把民众限制在自己的星球上,能使他们免遭祸患。”
“不止于此。这样还能让他们对旅行产生渴望,由此创造出远行和见识新事物的需求。到最后,旅行就意味着自由。”
“可香料在减少。”她说。
“所以自由也就日益珍贵。”
“这只会导致绝望和暴力。”她说。
“在我先辈里有一位智者——实际上我就是那个人,你知道吗?我的过去没有陌生人,这一点你了解吗?”
她敬畏地点点头。
“这位智者发现财富是实现自由的工具。但追求财富又是一条通向奴役之路。”
“宇航公会和姐妹会就在自我奴役!”
“还有伊克斯人、特莱拉人和其他所有人。哦,他们时不时搜罗出一点藏匿的美琅脂,为此投入了全副精力。非常有趣的游戏,你觉得呢?”
“可当暴力发生……”
“到时候会有饥荒,人民会陷入艰难的反思。”
“厄拉科斯星也会有?”
“这儿,那儿,到处都会有。人们回顾我的极权统治,会把它当成美好的旧时光。我将成为未来的借鉴。”
“但这太可怕了!”她反对道。
她不可能有别的反应,他想。
他说:“当土地无法供应那么多人口时,幸存者会挤到越来越小的避难所去。许多星球都会重复残酷的淘汰过程——出生率暴增,而食物却不断减少。”
“难道宇航公会不能……”
“没有足够的美琅脂去驾驶运输船,宇航公会起不到什么大作用。”
“有钱人不会逃跑吧?”
“一部分会逃跑。”
“这么说来,实际上您没有改变任何事。我们还是会在挣扎中等死。”
“直到厄拉科斯星恢复沙虫的统治。到时候,我们已经拥有意义深远的共同经历,我们借此完成了自我考验。我们将会知道一个星球上发生的事也可能在其他任何星球上发生。”
“那么多的痛苦和死亡。”
她轻声说道。
“你不理解死亡吗?”他问,“你必须理解。人类必须理解。所有生命都必须理解。”
“帮帮我,陛下。”她细声说。
“对于任何生物,死亡都是意义最深远的经历。”他说,“虽然重病、伤痛、事故……女人分娩……男人曾经参与的战斗,这些都徘徊着死亡的阴影,但都够不上真正的死亡。”
“可您的鱼言士……”
“她们传授生存之法。”他说。
她在豁然省悟中睁大了眼睛。“那些幸存者。当然!”
“你是多么难得的一个人哪。”他说,“世所罕有。保佑伊克斯人!”
“也诅咒他们?”
“哦,是的。”
“我觉得自己永远也理解不了您的鱼言士。”她说。
“连莫尼奥也不行。”他说,“而我对邓肯们已经失去了信心。”
“必须珍视生命才能保护生命。”她说。
“而正是幸存者才能极轻易而又深刻地体现生命之美。关于这一点女人往往比男人懂得多,因为生育是死亡的镜像。”
“我叔叔马尔基总是说,您有足够的理由禁止男人投入战斗和无谓的暴力。多么痛的教训!”
“身边没有暴力,男人几乎没有自我考验的途径,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那最后一幕。”他说,“某些东西丢失了。精神没有成长。民众是怎么议论‘雷托和平’的?”
“说您让我们沉湎于十足的堕落之中,就像猪在污秽里打滚。”
“堕落。”他说,“民间智慧总是一针见血。”
“大部分男人没有原则。”她说,“伊克斯女人经常这么抱怨。”
“当我需要辨认谁是反叛者的时候,我会找那些有原则的男人。”他说。
她默默盯着他。他觉得,尽管这只是个简单的反应,却充分体现了她的聪慧。
“知道我是在哪儿物色最优秀的官员吗?”他问。
她轻轻喘了一口气。
“原则,”他说,“是你奋力争取的东西。大部分男人无争无斗过一生,只有临终时才挣扎一番。他们遇到的严酷环境太少,几乎没有考验过自己。”
“他们有您。”她说。
“但我太强大,”他说,“跟我斗等于自杀。谁会找死?”
“疯子……或绝望的人。反叛者?”
“我代表战争。”他说,“终极捕食者。我能凝聚他们,也能粉碎他们。”
“我从来没把自己当作反叛者。”她说。
“你比他们要好得多。”
“您会用我?”
“我会的。”
“不当官。”她说。
“我已经有一批好官了——清廉、睿智、豁达、勇于认错、有决断力。”
“他们都是反叛者?”
“大部分是。”
“他们是怎么选拔出来的?”
“可以说他们是自我选拔的。”
“通过生存?”
“有,但还不止。称职的官员和不称职的官员之间只有大约五秒钟的差距。称职的官员能够当机立断。”
“是可行的决策吗?”
“一般都能行得通。另一方面,不称职的官员总是在犹豫中浪费时间,他们要求成立委员会,要求调研和报告。最后,他们的行事方式总会引发大问题。”
“可他们有时候不是需要更多的信息来做……”
“不称职的官员更关心报告而不是决策。他们需要有白纸黑字为自己的错误找好挡箭牌。”
“那么称职的官员呢?”
“哦,他们靠的是口头命令。要是口头命令出了纰漏,他们从来不会为自己的决定撒谎开脱,而且聚集在他们身边的下属也都有能力按口头命令把事情办妥。哪个环节出现差错往往是最重要的信息。不称职的官员会隐瞒自己的失误,直到一切不可收拾。”
雷托看着她,她正在想雷托的那些官员——特别是莫尼奥。
“有决断的人。”她脱口而出。
“对于极权者而言,”他说,“物色到真正有决断的人可以说难上加难。”
“您熟知历史,是否能从中得到一些……”
“我得到的是滑稽可笑。在我之前的大部分官僚政府都在搜罗和提拔逃避作决断的人。”
“原来如此。您会怎么用我,陛下?”
“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的嘴角漾起微笑。“女人,也能决断。我愿意嫁给您。”
“好,去帮圣母吧。一定要把她想了解的都告诉她。”
“也就是我的身世。”她说,“现在我们两个人都知道我的作用了。”
“这与你的出生密切相关。”他说。
她起身说道:“陛下,关于金色通道您会不会犯错?是不是存在失败的可能……”
“任何事、任何人都可能失败,”他说,“但勇敢的挚友会出手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