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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把点亮的庭院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原来大家都在观看肥硕的曼奇尼试图爬上一匹肥硕的驽马。欧文也想留下来看看热闹,不过霍瓦特公爵却另有打算,小男孩执拗不过只好依从。夏末的余烬难见冷却,漆黑的夜晚依然闷热潮湿。欧文被安置在公爵的马鞍后面,总觉得短衣和兜帽碍事又不舒服。
国王催动坐骑来到霍瓦特这边。
“怎么没看见拉特克利夫?”霍瓦特低沉地询问着。
国王拉紧手上的一只黑手套。“昨晚他就带上几个‘艾思斌’先行一步了,为咱们先探探路保驾护航。”
“今晚我们在哪个村庄扎营?斯托尼斯特拉特福?”
国王冷哼一声。“我可没那个胆量,孀居王后在那儿附近有座庄园。那里正是两年前布莱奇利警告我,王后伺机叛乱的地方。”他的脸色因为回忆而变得难看起来。“你必须要认真履行巡回法庭的职责,我的朋友。准备好吧。”
“忠诚系我心。”公爵应道,低下头表示遵命。
欧文很纳闷,国王所说的职责到底指的是什么。不过,一旦继续往下想就令他心中烦闷,对家人的担忧久难平抑。国王一行众人策马穿过石桥奔赴圣母岛,马蹄的声几乎盖过了瀑布激流的隆隆声。庇护所里灯火阑珊,但新日黎明还要几个小时才能到来。当他们路过高大雄伟的庇护所时,欧文发现数十名佩戴雪色封豕徽章的士兵在紧闭的大门前巡逻警戒。在国王经过时,许多人都将枪头朝下行长枪礼。街头上看不见摆摊的小贩,更没有熏肠可买。不过欧文却隐约瞄见,一些怯懦的面孔从拉上的窗帘后向外窥视。
很快,圣母岛和帝泉城就被他们甩到了后面,放眼望去,前方是山丘、树丛和道路的世界。欧文从塔顿庄园过来时,周围的情形只是一念而已,甚是模糊,可现在则大不一样了。大部队中的很多人佩戴着霍瓦特公爵的徽章,那是箭穿狮口的图案。雪色封豕徽章依然随处可见,他们是国王的嫡系,曾随他在鞍鞭山战役中出生入死。到处是刃缚鞍侧,到处是坚甲固盾,看起来就是剑鸣鞘匣蓄势待发的架势——攻击或是抵挡攻击。
行军的速度是残忍的,骑马的颠簸足以将骨头挫碎。欧文骑在伊薇外祖父的马鞍后,折腾得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正午时分,急行军终于在一小片高大的紫杉林里稍作歇息,众人纷纷下马打尖。果腹之物则是从早先途经的多个城镇中的一座里征集而来的。
紫杉树干看起来就像是无数根粗大的绳子拧成一股的通天巨藤,枝繁叶茂的枝干则似无数长矛漫天四射。欧文想起来以前曾读到过,紫衫木是制弓的良材。产生这一念头的时候,他正坐在巨树蔽日的树阴下,啃着冷冰冰辣乎乎的碎肉饼。
霍瓦特公爵就待在他的身边,啃着便餐一言不发。公爵拿起皮制水囊灌了一大口,随后递给欧文。欧文感激地接过来,漱了漱火辣辣的舌头。
欧文不住地抬头望向巨树,因为这儿的树木还不少,而且气味也很特别。他喜欢待在户外,对于伊蕾莎白·维多利亚·莫蒂默还有点儿小嫉妒,她的爸爸可是经常带着她徜徉在北部群山之中呢。而欧文的爸爸则把作为父亲的关注都给予了他的哥哥们,总把欧文当成娇弱的小娃娃,打猎也不带着他。
“这棵树多大年纪了?”欧文询问着须发斑白的老公爵。
霍瓦特看起来很惊讶,倒不是这个问题有多出奇,而是欧文竟然有勇气敢问出口了。
“比锡尔迪金还要老。”他粗声答道。
欧文吸了吸鼻子。“那怎么会?一棵树比这块大陆还要久远?”
公爵被他逗乐了,拂去银白山羊胡上的一些食物碎屑。“不是这块大陆,小子,是这个王国。这棵树比这个国家还要久远。差不多五百年前,奥西塔尼亚人入侵了这片土地,并用武力取得了统治权。不到一百年前,我们以牙还牙,对他们的家园也做了同样的事情,把他们打得够呛呢。随后他们又把我们驱逐了出来。”他摇着头叹了口气。
“丹瑞米圣女。”欧文轻声说道。公爵再一次面露好奇之色。
这个名号让
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随后又认可地点了点头。“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年纪也就你这么大。我现在还能记着她。”
“她是怎么死的?”欧文虽然知道,但还是想听听公爵怎么说。他在安凯瑞特提到这个名号之前就听过她的故事。
公爵低下头看着地面,就像是感到了羞辱一般。“他们不敢把她的命运交给瀑布来抉择,小子。据说如果把她绑缚小舟内,她就会弃舟入水,并逆流而上从瀑布逃脱。所以她不是死于瀑布,而是亡于严冬。能够驯服水的只有严寒,那是唯一可以让水静止的事物。”他又抹了一把长满胡须的嘴巴,并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她被押送至高山上并被锁在那里,中间就移动过一次。她支撑了数日,不过后来还是死掉了。”
欧文现在一点儿也不觉得饿了,一想到在冰寒山顶上被冻死的惨状,就让他战栗不已。
踩在碎石岩屑上嘎吱嘎吱的皮靴声,把欧文从恐怖的遐想中拉回到现实。国王塞弗恩来到二人这边,靠在虬枝盘曲的紫衫树粗壮的树干上。数小时的马背颠簸却似乎让他精神抖擞了起来,看上去也不再那么阴沉愠怒,给人更多的感觉是平和了不少。
“在给这小子讲圣女的故事?”国王歪着嘴笑道。他从腰间解下皮制水囊,高高举起仰脖儿痛饮。喝完水他又用前臂抹了抹嘴,心满意足地长舒了一口气。“你活得够久,史蒂夫,所以你经历过那段岁月。那时的锡尔迪金是由一个半疯半癫的男孩统治的,不过他的叔父才是真正掌权之人。这样的故事里总会出现那么一位叔叔的。”他又幽默自嘲地加了几句。
霍瓦特语气温和地轻笑道,“是啊,我的陛下。咱们真要驻扎在塔顿庄园吗?”
“不,我可信不过这小子的爸爸。我们会驻扎在那座王室城堡里,蜂岩。然后我们在那儿召见基斯卡登公爵。到时候如果他来,那就……”他说到这儿就不说了,而是对欧文幸灾乐祸地笑了笑。“我们拭目以待吧,怎么样?”
“您不会把‘艾思斌’托付给那个日内瓦人,不会吧?”沉吟半晌,霍瓦特继续问道。
“我考虑过了,”塞弗恩耸了耸肩回答道,“我有像坦默尔那样的智囊来效命于我吗?”他的脸开始阴沉下来,下巴由于愤怒而绷得紧紧的。“告诉你吧,我已经读过了他那本小册子。”他用带着黑手套的一根手指勾着装水的皮囊,来来回回地悠荡着,水囊几乎快要碰到了他的腿了。“那本册子的名字叫《国王塞弗恩盗取锡尔迪金王位记》。”说出这个名字时他愤恨地皱了皱眉头。欧文则目不转睛地盯住他的脸。“当我读着他的长篇大论时,我发誓,就连我都几乎被他说动了。他讲着一个令人不得不信的谎言,让人感觉他就是一位哲人,而不是……不是一位施洗长老。我认为,他写这个的目的就是想把它散播出去,在大众中广为流传。我们逮住他的那个城市就是一个主要的贸易枢纽。想象一下吧,他已经把谎言传播到了多远的地方。”他猛拉腰间利刃,随后又用力一掼将短剑送回鞘中。“但是真正让我恼火的,史蒂夫,是他如何把那些他做的事掩盖过去的,他那些罪行。”
“您是指什么?”霍瓦特询问道。
塞弗恩前倾其身,面部抽搐似乎背部剧痛。“我还没把他说我的那些事全告诉你。他说我出生时脚先出的娘胎,还长着牙。还说我亲吻谁就是想杀谁。我还从一开始就谋划着害死我的侄子们。”他气得喘气都嘶嘶作响。“我并不在意这些谎言,我还能从一个寄人篱下的家伙嘴里盼他说我什么好?一个不止一次,而是两次犯下叛国重罪的叛徒,我是根本不报任何指望的。我不在乎他说谎,让我最为震怒的是,他竟然完全不承认他参与了谋反。你还记不记得加茨比告诉我们的事实,就是坦默尔勾结他人,企图在枢密院早会的时候谋杀我?你还记不记得我是如何指控黑斯廷斯犯下叛国重罪的?而他不是也在议事会的所有人面前,坦白了全部的罪行吗?”他攥紧一只拳头,竭力控制着情绪,又沮丧而无奈地抬起手臂,将拳眼贴在嘴唇上。“当时你都在场,史蒂夫。而在他的小册子里,这位神圣的伊利的施洗长老
却谎称,当时是我让他到他家的园子里去取草莓!”他看起来气得几近癫狂。“我差点就被人要了命,我的妻儿不是被扔到河里就是死得更惨,他却说我让他取草莓?而且他还说,他离开取草莓的时候,我就突施黑手杀了黑斯廷斯。我从来就没让坦默尔取什么果子,他始终都在场!这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还竟然出自供奉圣泉之人的口中。”他似乎相当地不自在,身子向前晃了晃险些栽倒,勉强站定后他就开始焦躁地踱着步。“关键的事情,史蒂夫,事实是在我读它的时候,我就想相信他的话。”他轻蔑地咕哝着,“我竟然想要相信那些关于我自己的谎言。这些真是人们对我的看法吗,史蒂夫?真这么看我?老实说,我不是指那些敌对的人们,我指的是平民百姓,他们也相信是我谋害了自己的亲侄子?是我搞阴谋耍诡计,窃取了侄子的王位?我是取得了王位,没错。但那也是在静水的施洗长老告诉我们那件事之后啊,他告诉了我们俩!是他说的,我兄弟和他妻子的婚姻不合法,这样他们所有的孩子便成了私生子并自动失去了王位继承权。我会相信我兄弟是那样的人吗?我当然相信!他就是个浪荡公子!就因为我的另一个兄弟当斯沃斯知道了这个秘密,他就把我们的亲兄弟给杀了。看在圣泉的份上,真的是所有人都这么看我吗?都认为我夺取了王位后就谋害了自己的亲侄子?”他的脸因为盛怒而扭曲狰狞,他一直昂着头似乎在向天发问,根本没低头看霍瓦特一眼。其实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并不是真的要公爵有什么回应。
“陛下,我的须发都已斑白,”霍瓦特用低沉、哄劝的腔调说着,“人老智深吧,所以我觉得自己有资格感悟到人的本性。以我的经验来看,凡是越容易说动大多数人相信的新事物,把这种劝诱植根在人们心中就越困难。最后,真相总会大白于天下的。”
国王交叉双臂抱于胸前,摆出一副大人物盛气凌人的架势。他用好奇的眼神望了一眼老公爵。“真相会大白的。”他应道,淡淡的语气让人觉得他不太认可公爵的说法。
他们的兴致被奔过来一匹马吸引了过去。那是一匹大汗淋漓、口吐白沫、傻大肥笨的丑八怪,背上驮的是呼哧带喘、衣衫不整、筋疲力尽的多米尼克·曼奇尼。
“你来得正好,恰巧我们也该出发了,”国王轻蔑地冷哼着。
“我……我的……王啊……”大胖子呼哧呼哧地想快点缓过气儿来。“你们的……速度……太可怕了,我的马……骨头……要散架了,它可经不起……这么折腾。我请求……陛下……放慢。”
“你的马,还是说你的骨头要散了呀?”国王轻笑着说道。他拍了拍霍瓦特的肩膀。“出发吧,伙计们。我的兄弟在位时,我曾领命奔赴这个国度的每一个角落。他说过,一名军人就应该熟悉每一寸踏过的土地。哪里是沼泽,哪里是浅滩,哪里有瀑布。就在那边,”他用手指着,继续说道,“是一处河口,名为斯特劳德。在那闷湿河口的前端有一座小城堡,名为克劳斯泰。在我第九个生日时,我兄弟封我为公爵,并将那座城堡赐予了我。”他低头望着欧文,仔细端详了一番。而欧文则恰恰就要过第九个的生日了。“忠诚系我心,至死不渝。”
国王拍了拍双腿。“那里就是我们今晚驻扎的地方。”
霍瓦特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口哨,这让欧文觉得那一定是段很长的路。
国王幸灾乐祸地说道:“要跟上呦,曼奇尼大人。或者至少到那儿之前,别累死你的马或是你自己噢。”
塞弗恩·阿根廷首先是一名战士,我认为各国君主都未能充分认清这件事。不过也许他们已经认识到了,所以他们都对他满怀畏惧。我们一天之内骑行了三十里格,在不同的城堡里换了三次马。直到午夜刚过,我们才赶到克劳斯泰,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国王的劲头却只增不减。我累得几乎昏过去。如果让我猜,国王打算出其不意地直扑西境,因为我们马不停蹄,比鸽子飞得还快。即使安凯瑞特比我们先动身,我还是没搞懂她怎么能率先抵达塔顿庄园。
——多米尼克·曼奇尼,杂色老马背上的“艾思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