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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十个姑娘翘起她们光溜溜的屁股,迎向摄像机闪亮的镜头。尽管片子前途未卜,迪塔·汤美仍在《梅莎琳娜》的摄影棚内面试女演员,给安提娜·阿奎坦内的屁股找个替身。
安提娜拒绝拍裸戏。也就是说,她拒绝在镜头面前暴露双乳和臀部。对于一位明星来说,这种矜持实在是让人大感诧异,但也不至于对她的星途产生什么致命影响。迪塔只需要从现在面试的不同女演员里挑几个出来,用她们的胸部和臀部代替安提娜的就可以了。
当然,她还是会把有台词的整场戏份发给来面试的女演员们。她不会让她们像拍色情片一样搔首弄姿,那样太侮辱人了。但是决定性的因素还是最后的情爱镜头,当她们在床上翻滚的时候,需要把赤裸的臀部对着摄像机。专门负责情爱镜头的艺术指导正在勾勒她们和男明星斯蒂夫·施塔林斯纠缠在一起的床戏镜头。
和迪塔·汤美一起观看面试的,还有鲍比·邦茨和斯基比·迪尔。除了他们之外,就只有必要的剧组成员留在现场。汤美并不介意迪尔来看,但是鲍比·邦茨来这儿瞎凑什么热闹。她也考虑过禁止他进入摄影棚,不过《梅莎琳娜》要是拍不下去了,她就没什么地位了,她需要他的帮助。
邦茨不耐烦道:“我们到底在挑什么?”
情爱场面的艺术指导是个叫作威利斯的小伙子,他还是洛杉矶芭蕾剧团的团长。他无比陶醉地说:“我们要找到全世界最美的屁股,而且肌肉的形状也要漂亮。脏兮兮的不要,股沟太宽的也不要。”
“没错,”邦茨说,“脏兮兮的肯定不能要。”
“胸怎么办?”迪尔问道。
“胸不能乱颤。”艺术指导说。
“明天我们来看胸。”汤美说,“女人不可能同时拥有美丽的胸和屁股。也许安提娜是个例外,可她还不愿意脱。”
邦茨促狭地一笑:“你应该知道的,迪塔。”
汤美顾不上她现在的处境:“鲍比,如果我们要找个混蛋,你肯定是最合适的人选。你勾搭不到她,就说她是同性恋?”
“好吧,好吧,”邦茨说,“上百个电话可等着我回呢。”
“我也是。”迪尔说。
“鬼才会相信你们。”汤米说。
迪尔说:“迪塔,有点儿同情心好不好。鲍比和我,我们俩能有什么娱乐活动啊?没时间打高尔夫球,看电影是工作,也没时间去看话剧和歌剧。晚上还得陪老婆孩子,剩下的要是能抽出一个小时找找乐子就很不错了。你说一天就一个小时,能干什么?只能干女人。这是最不消耗精力的娱乐活动了。”
“哇,斯基比,快看,”邦茨说,“我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屁股。”
迪尔赞叹地摇摇头。“鲍比说得对。迪塔,就是她了,签了她吧。”
汤米无可奈何地大摇其头。“老天啊,你们真是一对白痴,”她说,“那是个黑人的屁股。”
“反正签了就是了。”迪尔兴高采烈道。
“对呀,”邦茨说,“让她演梅莎琳娜的埃塞俄比亚奴隶。但是话说回来,她怎么能进来面试的?”
迪塔·汤美玩味地打量着这两个人。眼前这两个人都是电影界翻云覆雨的大人物,每天都得回上百个电话,眼下却像两个十几岁的小青年,寻找第一次性高潮。她耐心地解释:“我们找演员的时候,不允许要求只要白人。”
邦茨说:“我想见这个姑娘。”
“我也是。”迪尔说。
但是这些都被闯进摄影棚的梅洛·斯图尔特打断了。他笑得意气风发。“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工作了,”他说,“安提娜要回来接着拍了。她的丈夫,博兹·斯堪尼特,上吊自杀了。博兹·斯堪尼特跟这部电影再也没关系了。”他一边说,一边拍着手,就像剧组杀青后拍手庆祝一样。斯基比和鲍比也跟着他拍起了巴掌。迪塔·汤美看着这三个人,一脸嫌恶。
“伊莱要你们俩马上过去一趟,”梅洛说,“你不用去,迪塔。”他歉意地笑笑,“只是谈生意,不是谈创意。”几个人离开了录音室。
他们走后,迪塔·汤美把那个臀部特别美的姑娘叫到了自己的工作车里。她很美,皮肤是那种真正的黑色,而不是古铜色。而且她带着一种冒冒失失的热情劲儿,迪塔觉得这是她的天性,不是演员的做作。
“我准备把梅莎琳娜皇后手下一个埃塞俄比亚奴隶的角色给你。”迪塔说,“你有一句台词,不过镜头主要还是拍你的屁股。可惜的是给阿奎坦内小姐当替身的话必须得是个白屁股,你的太黑,否则你肯定会抢风头了。”她友善地一笑,“法莱内·方特,这个名字很适合电影圈嘛。”
“可能吧,无所谓。”姑娘说,“多谢你的赞美,也多谢你给我这份工作。”
“还有一件事,”迪塔说,“我们那个制片人斯基比·迪尔,他觉得你的屁股是全世界最漂亮的。还有公司的总裁和制片总监邦茨先生也这么想。他们会找你的。”
法莱内·方特诡秘地一笑。“那你觉得呢?”她说。
迪塔·汤美耸了耸肩。“我不像男人们那样对屁股那么感兴趣。但是我觉得你很有魅力,是个好演员,我觉得完全可以在片子里拿到更多的台词。今晚来我家吧,我们可以谈谈你的事业。我给你做晚饭。”
那天晚上迪塔·汤美和法莱内·方特在床上共度了两个钟头。然后迪塔做了晚饭,她们讨论起了法莱内的职业生涯。
“我很快活,”迪塔说,“不过我觉得我们还是保持朋友关系比较好,就把今天晚上当成一个秘密吧。”
“好,”法莱内说,“谁都知道你只搞女人,是因为我是黑人吗?”她咧嘴笑着。
“只搞女人”这种话,迪塔全当没听见。她暗示了要拒绝继续来往,自然会招致小小的报复。“你的屁股棒极了,管它是黑的、白的、绿的,还是黄的呢。”迪塔说,“不过你真的很有天赋。光演我的电影,你没法展露出天赋来的。我两年才拍一部电影,这对你来说远远不够。大部分的导演是男性,他们总想选你这样的姑娘演电影,然后找机会搞你上床。要是他们以为你也只搞女人的话,就不会考虑选你了。”
“要是我傍到了一个制片人或者电影公司的老板,谁还用得着导演啊。”法莱内快活地说。
“用得着的。”迪塔说,“别人都只能把你领进门,但只有导演才能真正让你留下来。或者,他还可以把你的形象和声音都拍得非常糟糕。”
法莱内满脸悲伤地摇着头:“我得和鲍比·邦茨上床,让斯基比·迪尔搞我,而且我已经和你睡过了。非这样不可吗?”她瞪大了眼睛,满脸无辜。
迪塔这个时候真是爱死她了,这个姑娘一点都不装清高。“今晚我过得非常愉快,”她说,“你真是太厉害了。”
“唔,我从来不明白做ài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法莱内说,“对我来说一点儿也不难。我不嗑药,也不酗酒,总得找点乐子吧。”
“好吧。”迪塔说,“现在说说迪尔和邦茨。迪尔更有希望帮你。我告诉你为什么。迪尔爱自己,也爱女人。所以他真会帮你办事儿。他可以给你找个好角色,他还很敏锐,能发现你的天赋。而邦茨呢,他除了伊莱·马林之外谁都不喜欢。而且他没有品位,也没有发现天赋的眼睛。邦茨肯定跟你签一份制片合同,签完就让你自生自灭去了。他老婆就是很好的例子,虽然她出演过很多大制作电影,但是从来没演过什么重要角色。而斯基比·迪尔呢,如果他喜欢你的话,一定会替你的前程铺路的。”
“听起来真是残酷。”法莱内说。
迪塔拍拍她的手臂。“不用跟我装,我也是个女人,我了解演员,无论男女,为了往上爬,他们什么都能做。下赌注不就是为了赢大钱吗?你是愿意到俄克拉荷马州去找个朝九晚五的工作呢,还是愿意当个电影明星,住在马里布呢?你的资料上写你才二十三岁。你跟几个人上过床?”
“算上你吗?”法莱内说,“大概五十个吧,不过可都是因为找乐子啊。”她自嘲地说。
“那再多来几个也无所谓了。”迪塔说,“再说了谁知道呢,没准儿也有乐子可找啊。”
“知道吗,”法莱内说,“我要是对成名成星没有信心的话,才不会这么干呢。”
“那是当然啦,”迪塔说,“谁都不会的。”
法莱内笑了。“那你呢?”她问道。
“我没得选。”迪塔说,“我全是靠自己过人的天分。”
“小可怜儿。”法莱内说。
罗德斯通工作室里,鲍比·邦茨、斯基比·迪尔和梅洛·斯图尔特在伊莱·马林的办公室里见到了他。邦茨气急败坏地嚷道:“这个愚蠢的混蛋,他把大家都吓个半死,然后自杀了。”
马林对斯图尔特说:“梅洛,我想你的当事人可以回来了对吧?”
“当然。”梅洛说。
“她没别的要求,也不需要其他好处,对吧?”马林不动声色地问道。梅洛·斯图尔特这才意识到,马林已经是怒火中烧了。
“没有,”梅洛说,“明天她就上工。”
“太好了,”迪尔说,“这样的话预算就不会超了。”
“你们全都给我闭嘴,听我说。”马林说。这种毫无征兆的粗鲁口气让大家全都安静了。
马林又用他通常那种沉稳轻松的语气开了口。但是毫无疑问,他动怒了。
“斯基比,超没超预算跟我们有个屁的关系?这电影已经不是我们的了。当时我们害怕了,我们犯了个愚蠢的错误。我们全都有责任。片子不是我们的了,被外人拿走了。”
斯基比·迪尔想打断他:“做发行的话,罗德斯通还是能赚不少钱的。再说利润也有分成,这笔交易挺不错的。”
“但是德·莱纳挣的钱比我们多,”邦茨说,“这不对。”
“关键是,德·莱纳什么力都没出。”马林说,“这样的话,从法律上讲,我们当然有立场把片子夺回来。”
“说得对,”邦茨说,“去他妈的,上法庭。”
马林说:“我们用打官司吓唬他,然后另做一笔交易。他的钱还给他,再分给他一成票房收入。”
迪尔笑道:“伊莱,茉莉·弗兰德斯不会让他接受你这个交易的。”
“我们直接跟德·莱纳谈,”马林说,“我觉得我能说服他。”他顿了顿,“一收到消息我就给他打了个电话。他会尽快赶过来。还有,你们也知道,他有点儿背景。自杀的事过于巧合了。我觉得他不会在乎上法庭的。”
克罗斯·德·莱纳正在桃源酒店的阁楼套房里看报纸。报纸上登载了斯堪尼特的死讯。一切都很理想。自杀的事实很清楚,尸体上的两封绝笔信就是明证。博兹·斯堪尼特没写过多少信,莱纳德·索萨的技艺又那么高明,所以笔迹鉴定专家们不可能认出来这是伪造的。斯堪尼特手脚上的束缚也早就松开了,不剩任何痕迹。利亚·瓦齐可真是个专家。
找克罗斯的第一通电话完全不出他所料。乔治·克莱里库齐奥找他去科沃格的家族宅邸。克罗斯不会自欺欺人,他绝不侥幸以为克莱里库齐奥家族不知道他干了些什么。
克罗斯接到的第二通电话是伊莱·马林打来的,找他去洛杉矶,别带律师。克罗斯答应了。但是离开拉斯维加斯之前,他给茉莉·弗兰德斯打了电话,把马林的电话内容告诉了她。她暴跳如雷。“这帮卑鄙的混蛋,”她说,“我到机场接你,我们一起去。以后记住,除非你带了律师,否则就连‘早上好’这种话都别对电影公司的任何人说。”
二人来到罗德斯通工作室,走进马林的办公室,他们意识到会有麻烦。四个等着他们的人都是一副凶狠的样子,恨不得扑上来就要动手。
“我决定还是带着律师比较好。”克罗斯说,“你不介意吧?”
“没关系。”马林说,“我只是不想让你太尴尬而已。”
茉莉·弗兰德斯面色铁青。她恶声恶气地说:“多好啊,太好了。你们想把电影要回来,可惜我们的合同也不是白签的。”
“你说得对,”马林说,“但是我们恳请克罗斯有点公平交易的意识。他没有做任何能解决问题的事,而罗德斯通投入了大量的金钱和时间,还有创意。没有这些,这部电影根本不可能拍出来。克罗斯把他的钱拿回去,还能拿到一成票房收入。他没有任何风险。”
“他当时就遇到了风险,他挺过来了。”茉莉说,“你们的提议太侮辱人了。”
“那我们就只好上法庭了。”马林说,“克罗斯,我知道你跟我一样讨厌上法庭。”他朝克罗斯笑了笑。这个慈祥的笑容竟让他那大猩猩一样的脸看上去像个天使。
茉莉怒不可遏。“伊莱,你讨厌上法庭?你一年出庭的次数能有二十次,你一贯耍的就是这套把戏。”她扭头对克罗斯说:“我们走!”
但是克罗斯知道,他可招架不住长年累月地打官司。从他买下电影到斯堪尼特适时的死了这么巧合的事全都会遭到详细的调查。他们会一点点地挖出他的身份,他们会把他大书特书,把他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对这种事情,唐绝对无法容忍。毫无疑问,马林对这些全都一清二楚。
“等一下。”克罗斯对茉莉说完,转向了马林、邦茨、斯基比·迪尔,还有梅洛·斯图尔特,“要是有赌客到我的酒店里来赌了一笔大钱还赢了,他赢了多少我付给他多少,绝不可能把赌资还给他扯平了就行。你们现在就在这样做。”
邦茨不快地说:“这是生意,不是赌博。”
梅洛平心静气地对克罗斯说:“你稳稳当当就能赚来一千万,当然很公平。”
“尤其是你还什么都没干。”邦茨说。
站在他这边的似乎只有斯基比·迪尔。“克罗斯,你确实应该再多要点儿。接受他们的出价比打官司要保险,万一你官司输了怎么办?这次就这样吧,下次我们两个合作,不跟罗德斯通干了。我保证你得到应得的一份。”
克罗斯知道,一定不能显得太强势。于是他无奈地笑了笑。“也许你们是对的。”他说,“我想在电影这一行里混下去,我想跟各位都保持个好关系。一千万的利润,这个开头也不错。茉莉,你起草一下文件吧。我得赶飞机,抱歉失陪了。”他离开了房间,茉莉也跟他一道出了门。
“上法庭我们能赢的。”茉莉告诉他。
“我不想闹到法庭去。”克罗斯说,“答应他们。”
茉莉认真看了看他,终于说道:“好吧,不过我可不能只拿一成。”
第二天,克罗斯赶到科沃格的家族宅邸,唐·多梅尼科·克莱里库齐奥,还有他的儿子乔治、文森特、佩蒂耶,还有外孙丹特,都在等着他。他们在花园里吃午餐,意大利冷火腿、奶酪、一大木碗的沙拉,还有一条意大利硬面包。还给唐准备了一碗磨碎的干酪。他们一边吃,唐一边不经意地问道:“克罗奇菲西奥,我们听说你做起了电影生意。”他呷了一口红酒,然后舀了满满一勺磨碎的意大利巴马干酪送进嘴里。
“是的。”克罗斯回答道。
乔治说:“你挪用了你在桃源酒店的股份,投资电影,是真的吗?”
“这是属于我的权力范围,”克罗斯说,“毕竟我是你们西部的代理人啊。”他笑了起来。
“说的没错,代理人。”丹特说。
唐责备地瞥了自己的外孙一眼,然后对克罗斯说:“你牵扯进了一个意义重大的事件里,但是没征询家族的意见和我们的想法。最重要的是,你采取了暴力行动,这些暴力行动可能会有严重的负面影响。关于这个问题,我们的惯例非常明确,你必须取得我们的同意,否则如果你自行其是的话,就要承担一切后果。”
“而且你动用了家族的资源,”乔治不留情面地说,“山里的猎场。你用了利亚·瓦齐、莱纳德·索萨,还有波拉德和他的安保公司。他们都你的手下,但是他们也是家族的资源。你运气好,一切顺利,但是万一出了意外呢?那我们就都得担风险。”
唐·克莱里库齐奥不耐烦道:“他都懂。问题是为什么。我的外孙,几年前你还请求我不要让你参与这样的行动。尽管我那么器重你,还是同意了你的要求。但是这一次,为了你自己的利益,你反倒动了手。这可不像是我一直以来认识的那个好外孙啊。”
克罗斯知道,唐还是很可怜他的。他知道他不能说实话,不能说他是被安提娜的美丽所吸引才会动手的。这不是个理智的解释,这根本就是侮辱人,甚至是致命的。一个女人的吸引力竟然高于了对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的忠诚,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可原谅的呢?他字斟句酌地开了口。“我看到了一个挣大钱的机会。”他说,“这个机会可以让我和家族在一个新行业里扎根。这种生意可以把黑钱洗白。但是我必须迅速行动。当然了,我绝对没有对家族保密的意思。我用了家族资源,你们不可能不知道,这就是明证。我只是想等这件事儿大功告成的时候再告诉你们而已。”
唐微笑地看着他,温和地问道:“成功了吗?”
克罗斯立刻意识到,唐什么都知道了。“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儿。”克罗斯说,然后说了他跟马林做成的交易。听完之后,唐朗声大笑,让他大感诧异。
“你做得完全正确。”唐说,“打官司的话麻烦就大了。让他们沾沾自喜,真是一群无耻之徒。我们一直不做这个生意,也不是什么坏事。”他顿了片刻,“至少你挣到了一千万,都是干净钱。”
“不,”克罗斯说,“我和家族各挣一半。我觉得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还有几个计划,不过需要家族帮忙。”
“那我们就得多分点儿钱了。”乔治说。他跟邦茨真是一个样儿,克罗斯想道,总是得寸进尺。
唐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兔子先打,兔子肉后分。家族支持你。但是有一点:使用任何激烈手段之前,必须跟家族研究。明白吗?”
“明白。”克罗斯说。
离开科沃格时,他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唐还是喜欢他的。
已经八十多岁的唐·多梅尼科·克莱里库齐奥,仍在统治着他的帝国。他花费了毕生的心血、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创造了这个世界,他感到这一切都有所回报了。
耄耋之年的人,大多会因当年不得已犯下的罪行而悔恨,因梦想不再而遗憾,甚至会怀疑自己的一辈子。而唐仍然毫不动摇地保持着他的诸多品质,一如他十四岁的时候。
唐·克莱里库齐奥恪守自己的信条、笃行自己的判断。上帝创造了一个危险的世界,而人类把它变得更加危机四伏。上帝创造的世界如同监牢,在这监牢里,人们必须自己挣出每日的食物;而同伴其实都是猛兽,弱肉强食、毫无怜悯。唐·克莱里库齐奥非常骄傲,因为他保护自己所爱的人平安度过了这一生。
他觉得很欣慰。这个年纪,他仍然有坚定的意志结束敌人的生命。当然,他会宽恕他们,他不是个基督徒吗?他的宅邸里甚至修了一所私人礼拜堂。但是他对敌人们的宽恕,就好比上帝对所有人类的宽恕。上帝免了人的罪,却还是会给人类带来无可避免的死亡。
唐·克莱里库齐奥在他所创造的世界里受到家人、布朗克斯的手下和牧守一方的代理人的尊敬。代理人们把自己的钱交给他保管,在与社会发生冲突的时候,就会寻求他的调停。他们都知道,唐就是公正。无论是贫穷、疾病还是其他危难,都可以寻求他的恩惠。所以,他们都爱他。
唐也知道,无论爱有多么深,这种情感都不可靠。爱不一定带来感激和
顺从,也不一定能在如此艰难的世界里带来和睦。这一点没人比唐·克莱里库齐奥更清楚了。所以,为了激励真正的爱,必须让人有所畏惧。爱本身一钱不值,必须包括信任和服从才有意义。若是他的规矩不能得到认可,爱对他来说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唐要对他们的生命负责,唐是他们福祉的根源,所以在履行责任的时候,他不可以犹疑。他必须严格执行自己的裁决。如果有人背叛他,如果有人破坏了他的世界的公正,那么这个人就必须受到惩罚、必须受到限制,哪怕这意味着死。他不接受任何借口,也不会酌情原谅或是给予怜悯。该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他的儿子乔治有一次曾经说他守旧过时。他同意,但事情别无选择。
眼下,他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思量。自从二十五年前消灭了桑塔迪奥家族,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他有远见,狡猾,必要的时候心狠手辣,情况允许他也会表现出怜悯。如今,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如日中天,似乎任何攻击都伤害不了他们。很快整个家族就会进入到法治世界里,真正坚不可摧。
唐·多梅尼科能活这么久,绝不会因为乐观而只考虑当下。毒草破土而出之前,他就能有所察觉。眼下最大的危险来自于内部。丹特正在崛起,他正在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可他的行事方式却无法让唐完全满意。
还有克罗斯。他受到格罗内韦尔特的青睐,做重要决定的时候没有请示家族的意见。这个年轻人起初非常厉害,就像他的爸爸皮皮,只差一步成为合格的人选。维吉尼奥·巴拉佐的那件事之后他开始变得挑三拣四。家族知道他心肠软,允许他不用亲自动手,可他竟然为了自己的利益,在没有得到唐的批准的情况下,处决了那个叫斯堪尼特的人。唐·克莱里库齐奥原谅了自己纵容的行为,因为他有些伤感,他很少这样。克罗斯正在努力逃离他的掌控,进入另外一个世界。虽然这些行动是——或者可能是——背叛的苗头,唐·克莱里库齐奥还是能够理解。但是,皮皮和克罗斯的同时存在对家族一定是个威胁。还有,唐不是看不出来丹特有多恨德·莱纳一家。皮皮那么精明,也不可能不明白。皮皮是个危险人物,尽管他的忠诚已经得到了证实,但必须对他严加防范。
唐的容忍源自于对克罗斯的赏识和对皮皮的爱。皮皮是他忠实的旧臣、他姐姐的儿子。毕竟他们都流着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的血。实际上让他更为担忧的,反而是丹特对家族造成的危险。
对丹特来说,唐·克莱里库齐奥一直是慈祥可亲的外祖父。两个人十分亲近,直到丹特十岁那一年,美好的表象被打破了。唐发现了丹特有一些让他头疼的性格特质。
十岁时的丹特是个活泼顽皮的孩子。他的身体协调性很好,很有体育天分。他喜欢跟人说话,尤其是跟祖父。而且他跟妈妈萝塞·玛丽耶在一起说了好多好多的悄悄话。可是,十岁之后,他变得粗鲁顽劣,和男孩打架过于激烈,戏弄女孩子时超越年龄的下流,虽然有趣但让人惊讶。他折磨小动物——唐知道这种事情对小男孩来说算不了什么——可他曾经试图在学校的游泳池里淹死一个比他小一点的男孩。
唐并没有因为这些事情就下了定论。不管怎么说,孩子就好比小动物,需要教育才能变得文明。即便像丹特这样的小孩子,长大了也有成为圣徒的时候。让唐感到困扰的是他总是多嘴多舌,跟他妈妈没完没了的谈话,还有最重要的,他不听唐的话。
唐一向对大自然的神秘莫测充满了敬畏,丹特十五岁的时候个子停留在了五英尺三英寸,再也不长了,这也让唐十分苦恼。家族为此请来了大夫,却被告知他最多还能再长高三英寸,永远不可能达到家族中平均六英尺的身高。唐认为丹特矮小的身材是个危险信号,就像双胞胎一样。他认为,生命是受到祝福的奇迹,但是双胞胎就太离谱了。布朗克斯一个手下曾经生下了三胞胎,大为惊骇的唐把他们全家都打发到了俄勒冈州的波特兰,给他们在那儿买了一爿杂货店,让他们富裕孤单地过日子。唐还迷信地忌讳左撇子和口吃的人。不管别人怎么说,他都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而丹特天生就是左撇子。
但就算这些全加起来,也不至于让唐对自己的外孙多一些提防,或者少一丝喜爱。唐对流着他的血的人,自然是特别地宽容。但是随着丹特一点点长大,却和唐的希望渐行渐远。
十六岁时,丹特退了学,随即加入了家族事务当中。他反应快又精明,在文森特的餐馆工作时很受欢迎,能挣许多小费。厌倦了之后,他去华尔街为乔治工作了两个月,尽管乔治热心教他认识错综复杂的金融资产,他却讨厌这类事情,而且丝毫没有天赋可言。最后,他在佩蒂耶的建筑公司安顿了下来,而且很喜欢跟布朗克斯的人一起工作。他对自己越来越强壮的身体感到自豪。在这期间,他从三个舅舅那里学到了一些性格特质,唐注意到之后觉得非常骄傲。他拥有文森特的直率、乔治的冷静,还有佩蒂耶的剽悍。不仅如此,他也确立了自己的个性,他精明、狡诈、阴险。就是从那时起,他开始戴起了那些文艺复兴风格的帽子。
谁也不知道他的帽子都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些帽子都是五颜六色的亮线织成的,有圆的也有方的,扣在他头上就好像漂在水面上。这些帽子让他看上去高了一点,更加英俊讨人喜欢。帽子戴起来使他像个小丑,让人卸下心防,而且让他两颊的轮廓显得匀称。这些帽子很适合他,它们盖住了他油腻的头发,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的人都有一头又黑又粗的头发。
西尔维奥的照片仍然挂在书房的醒目之处。一天丹特问他的外祖父:“他是怎么死的?”
唐简要地回答:“意外。”
“他是你最喜欢的儿子,对吧?”丹特问道。
唐大为惊异。丹特只有十五岁。“你怎么这么肯定?”唐问道。
“因为他死了呀。”丹特狡黠地一笑。唐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小毛孩子竟然敢开这种玩笑。
唐还知道,丹特曾经趁他下楼吃饭的时候,到他的办公室里东翻西找。他觉得无所谓,小孩子总是对老东西感到好奇,唐从来不会让任何信息从纸上泄露。唐·克莱里库齐奥的头脑里有块巨大的黑板,一切必要信息都用粉笔写在上面,包括他最亲近的人的罪恶与美德。
虽然唐·克莱里库齐奥越来越提防丹特,但他却表现得越来越喜爱他,让丹特确信自己将是这个家族的继承者之一。而告诫、训斥的事都是他的几个舅舅来做,尤其是乔治。
终于,唐他不再冀求丹特能够回归合法的社会,因而准许了丹特受训成为一把“铁锤”。
唐听见他的女儿萝塞·玛丽耶在叫他吃饭。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都是在厨房里吃的。他走进厨房,坐在椅子上,彩色的碗里是意大利细面条,上面放了番茄,还有从园子里刚摘的罗勒。她把装在银碗里的碎干酪放在了他面前。干酪是嫩黄色的,说明有坚果的甜味。萝塞·玛丽耶坐在他的对面,兴高采烈。看到她情绪很好,他也欣慰了。今晚她的病不会发作了。她终于回到跟桑塔迪奥家族那场大战以前了。
真是一场悲剧。他很少犯这样的错误,这个错误却证实了,胜利并不一定总是胜利。可是谁会想到萝塞·玛丽耶要孀居一辈子呢?情人总会移情别恋的,他一直深信这一点。这时,唐感觉到对女儿强烈的爱意。为了她,他可以原谅丹特的罪恶。萝塞·玛丽耶探过身子,怜爱地轻抚着唐斑白的头发。
他往嘴里送了一整勺碎干酪,感觉着里面掺杂的干果抵住了他的牙床。他呷了一口酒,凝视着萝塞·玛丽耶切开羊腿。她给他递过来三个脆嫩的土豆,泛着油脂的光泽。他的烦恼顿时不见了,谁还能比他幸福呢?
他的心情非常愉快,在萝塞·玛丽耶的劝说下,一起到起居室里看电视。这竟然已经是一周内的第二次了。
惊恐地看了四个小时的电视之后,他对萝塞·玛丽耶说:“像这样的世界,谁都可以为所欲为,怎么能生活得下去呢?谁都不会受到上帝或者他人的惩罚,谁都不必养活自己?真有这种为所欲为的女人吗?真有男人如此愚蠢和软弱,任何一点欲望、梦想或者快乐都可以使他们屈服吗?那些诚实的丈夫在哪?他们为了食物而工作,想方设法保护孩子们不受命运和这个残酷的世界摆布。谁能真正明白一片奶酪、一杯酒、一个温暖的家,人生就足够了?向往虚无缥缈的幸福的都是什么人?看看他们把生活搞得多么乱七八糟、凭空制造了多少悲剧。”唐拍了拍女儿的头,冲着电视荧幕不屑地摆摆手,说,“让他们都下地狱吧。”最后,他又加了一句金玉良言,“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
这天晚上,唐独自走到了卧室的凉台上。所有的房子都灯火通明,他听得见网球场地上的击球声,看得见灯下打网球的众人。这么晚了,孩子是不会在外面玩的。他看见了大门和房子四周警戒的保安。
他思忖着,怎么样才能阻止未来的悲剧。对女儿和外孙的爱袭上他的心头,这是让年老变得有意义的事。他要做的很简单:全力保护他们。他又为自己感到生气。为什么他总是预见悲剧呢?他解决了自己一生中所有的问题,这个问题也不在话下。
他的脑中不断计划着。他想起了维文参议员。若干年以来他塞给这个人的钱足有几百万,都是为了推动立法,让博彩合法化。但是他老奸巨猾,格罗内韦尔特不在人世了,真可惜。克罗斯和乔治的手腕还不足以支使这个参议员。也许博彩帝国永远也实现不了。
这时他又想到了老朋友大卫·雷德菲洛。他如今在罗马过着滋润的日子,是时候让他回到家族了。克罗斯这一次宽恕了好莱坞的合伙人。他做得很对,毕竟他还年轻,不懂得小小的软弱就可能惹来杀身之祸。唐决定了,他要把大卫·雷德菲洛从罗马叫回来,让他在电影圈帮帮克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