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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克劳迪娅和伊莱·马林有过一夜风流,她决定是时候兑现这份人情了。她要利用马林的羞耻之心让他同意厄内斯特·维尔能从他的小说改编的电影中得到他想要的分成。虽然希望渺茫,但是她愿意妥协。鲍比·邦茨在电影票房上是绝对不可能让步的,但是伊莱·马林则从来不按常理出牌,对她也是一副软心肠。此外,电影圈可敬的惯例是:陪别人上床,无论时间多么简短,都必须给予实质性的回报。
维尔威胁要自杀,才会有了这次会议。要是他真这么干,小说的各项权利就会转到他前妻和孩子们的名下,那个时候茉莉·弗兰德斯肯定得狮子大开口。谁也不相信维尔的威胁,就连克劳迪娅都不信。但是鲍比·邦茨和伊莱·马林以己度人,想想自己为了钱能干出什么事来,对此类事情一向留心。
克劳迪娅、厄内斯特和茉莉来到罗德斯通,发现行政套房里只有鲍比·邦茨。他看上去很不自然,但他和众人打招呼试图掩盖这一点,尤其是对维尔。“我们的国宝。”他热情洋溢地拥抱了厄内斯特。
茉莉立刻警觉了起来,试探了一句。“伊莱呢?”她说,“这件事情只有他能决定。”
邦茨的声音很镇定:“伊莱住院了,在希达-塞奈医院。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检查一下而已。这可是秘密,他的健康状况会影响罗德斯通的股票。”
克劳迪娅干巴巴地说:“他都八十多岁了,所有的事都不是小事。”
“不,不,”邦茨说,“我们每天都在医院里谈生意。他甚至更厉害了。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等我见到他的时候会告诉他的。”
“不行。”茉莉直截了当地说。
但厄内斯特·维尔却说:“我们就跟鲍比说说吧。”
他们把要求说了一遍。尽管邦茨心里暗笑,脸上却装得若无其事。他说:“好莱坞的事我都知道,这件事尤其特别。我咨询过律师了,他们说维尔的死不会影响我们的权利的。这是个复杂的法律问题。”
“那你应该也咨询过公关部门了,”克劳迪娅说,“要是厄内斯特真自杀了,事情一旦捅出去,罗德斯通的脸就全丢尽了。伊莱可不喜欢看到这种事。他还有点人性。”
“只是比我有点人性。”鲍比·邦茨的言语仍然客气,心里却大为光火。他干的所有事情都是马林点了头的,大家怎么就不明白呢?他对厄内斯特说:“你准备怎么死呢?吞枪、割腕还是跳楼?”
维尔朝他微微一乐:“就在这里切腹。”二人大笑。
“这样谈没用。”茉莉说,“干吗不去医院看看伊莱呢?”
维尔说:“到医院跟病人谈钱,这种事儿我可干不出来。”
众人同情地看着他。当然一般意义上讲,这么做的确不近人情。但是病榻中的人也会策划谋杀、革命、欺诈,或者背叛电影公司的事。病房才不是圣堂。他们知道,维尔这种做法,只是一种浪漫主义情结而已。
茉莉冷漠地说:“厄内斯特,你要是还想做我的当事人,就给我把嘴闭上。哪怕伊莱住院,也能算计一百个人。鲍比,我们做个明智点的交易。那些续集对你们来说就是个大金矿,给厄内斯特分两个点的毛利,就当保险了,你完全掏得起这笔钱。”
邦茨大惊失色,这是活生生往他肚子上捅了一刀啊。“毛利?”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嚷道,“不可能。”
“好吧,”茉莉说,“那净利润分五个点呢?不能预先扣除广告成本,不能扣除利息,也不能扣除给明星的毛利分成。”
邦茨轻慢道:“那跟毛利润有什么区别。再说了,谁都知道厄内斯特是不会自杀的。这种事多愚蠢啊,他那么聪明的人。”他的言下之意是,这人没那个种。
“干吗要赌呢?”茉莉说,“我把你们的数字过了一遍。你们至少准备了三部续集。最少算来也是五亿美元的院线和海外收入,还不包括录像和电视。再说了,鬼知道你们到底发行了多少录影带。所以说,为什么不能分点儿给厄内斯特呢,不就是两千万嘛。随便什么半吊子明星你都肯开这个价钱。”
邦茨思忖着,然后故作热情地开了口。“厄内斯特,”他说,“你呢,是个小说家里的国宝,我比谁都要尊敬你。就说伊莱吧,他十分崇拜你,你所有的书他都读过。所以我们还是愿意和解的。”
克劳迪娅发现厄内斯特对这种屁话很是受用,让她很是难为情。不过,听到“国宝”这种奉承,厄内斯特也打了个冷战。
“说点实在的。”他说。这下克劳迪娅又替他自豪起来了。
邦茨对茉莉说:“这样,五年的合同,每周一万美元,做原创剧本,也会做点儿改编工作。当然啦,原创剧本我们肯定是有优先采用权。每次做改编的时候每周都多加五万。五年的话,他挣的也差不多一千万了。”
“翻倍,”茉莉说,“翻倍的话还值得谈谈。”
这个时候,维尔终于失去他那天使的耐心了。“你们谁都没把我当回事儿。”他说,“算术我懂。鲍比,你开的价码一共才两百五十万。你才不会从我这儿买什么原创剧本呢,也不会让我写出来。你也永远不会安排我做改编。还有,你要是做六部续集呢?那你可就挣了十亿啊。”维尔开怀大笑,“两百五十万甭想打发我。”
“你他妈笑什么?”鲍比说。
维尔笑得都快歇斯底里了。“哪怕一百万,我这辈子都没梦见过。如今这些钱根本打发不了我了。”
克劳迪娅了解维尔的这种诡异的幽默感。她说:“打发不了你,什么意思?”
“因为我还活着,”维尔说,“我的家人需要那笔分成。他们信任我,我却背叛他们。”
这个时候的众人本来应该大为感动的,可惜维尔的口气太假惺惺,透着一股洋洋得意。
茉莉·弗兰德斯说:“还是跟伊莱谈去吧。”
维尔气急败坏。他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去,大吼道:“受不了你们这些人了。我不会去医院跟病人讨价还价的。”
他走之后,鲍比·邦茨说:“你们还要帮那家伙吗?”
“要不然呢?”茉莉说,“我曾经代理过一个人,他捅死了自己的妈妈和他三个亲生孩子。厄内斯特多少比他还是强点儿。”
“你的理由呢?”邦茨问克劳迪娅。
“我们作家要相互帮助。”克劳迪娅苦笑道。闻言大家都笑了。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鲍比说,“我尽力而为了,你们说呢?”
克劳迪娅说:“鲍比,为什么你就不能给他一两个点呢,很公平呀。”
“因为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欺负人,他欺负了成百上千的作家、演员和导演。这就是他的做人原则。”茉莉说。
“没错儿,”邦茨说,“他们要是翅膀硬了,也会欺负我的。这都是生意。”
茉莉一脸假惺惺的关切对邦茨说:“伊莱还好吧?真没什么事儿吗?”
“他没事儿,”邦茨说,“别急着卖股票。”
茉莉就势道:“那他就能见我们了。”
克劳迪娅说:“要不然我也想见见他。我真的很关心伊莱。是他给了我第一个机会。”
邦茨无奈地耸耸肩。茉莉说:“厄内斯特要是真想不开了,你就真成了自己挖坑自己跳。那些续集比我说的还要值钱。我说话的时候已经替你考虑了。”
邦茨不屑道:“那个废物不会自杀,他没那个胆子。”
“刚才还是‘国宝’,这会儿又成‘废物’了。”克劳迪娅被逗乐了。
茉莉说:“这家伙绝对有问题,搞不好真会出问题。”
“他不会嗑药吧?”邦茨略带忧虑地问。
“不,”克劳迪娅说,“但是厄内斯特从来不按套路出牌。这人怪到根本不觉得自己怪。”
邦茨思忖了一会儿。他们的话也有一定道理。再说,他从来不愿意树没必要的敌——他可不愿意招致茉莉·弗兰德斯的不满。这个女人太可怕。
“我给伊莱打个电话吧,”他说,“如果他说行,我就带你们去医院。”他确信马林一定会拒绝的。
没想到,马林却说:“当然可以,快让他们都来。”
他们坐着邦茨的专车去了医院。这是一辆加长型轿车,但不奢华。车里设有一台传真机、一台电脑,还有一部移动电话。一个太平洋安保派来的保镖坐在司机旁边。还有两个人坐着护卫车跟在后边。
车窗的茶色玻璃把整个城市都染成了一片昏黄,像老西部片的画面。越往市中心走,楼宇就越高,仿佛他们正在一片石林中穿行。克劳迪娅对此总是觉得不可思议。刚才还是四野绿草如茵的小镇,十分钟的路,竟然就变成了混凝土和玻璃的繁华都市了。
希达-塞奈医院的走廊宽阔得就像机场大厅,但天花板却压得很低,仿佛德国印象主义电影里的怪诞镜头。一位导医员接待了他们。这个女人模样俊俏,一身制服庄重又典雅,让克劳迪娅想起了拉斯维加斯那些酒店里的礼宾小姐。
病房都是黑色橡木做的雕花门,从地面一直开到天花板,门上的黄铜把手闪闪发亮。房门是像院子的大门一样双扇平开的,里面的每一间病房都是套房,有卧室,有起居室。起居室很大,是半隔断的,摆了餐桌和椅子、沙发和安乐椅。一个文书间,摆了电脑和传真。一间小厨房。除了给病人的卫生间之外还专设了一个访客洗手间。天花板很高,用作厨房的空间和起居室之间没有墙,而角落里专供处理商务的文书间则让整套房子看起来像个摄影棚。
伊莱·马林倚在整洁雪白的病床上,身后垫着大枕头。他正在看一本橘黄色封皮的剧本。旁边的桌子上都是商务档案夹,里边是正在拍摄的电影的预算。一位年轻漂亮的秘书坐在床的另一边做记录。马林总是喜欢漂亮女人围着他转。
鲍比·邦茨吻了马林的面颊,说:“伊莱,你气色很不错啊。”茉莉和克劳迪娅也亲了他的面颊。克劳迪娅一再坚持要带束花来,她把花摆在了床上。这种亲近情有可原,因为伊莱·马林病了。
克劳迪娅就像研读剧本一样端详着各种细节。医学题材的戏一向都是只赚不赔的买卖。
事实上,伊莱·马林可不是“气色很不错”。他的嘴唇泛出一丝丝青色的细线,好像用墨水画上去的一样;说话时的气息也不匀称。一根绿色的双头插管插在他的鼻子里,一端通过细细的塑料管连到水瓶上,水瓶里汩汩地升起气泡,连着氧气瓶隐藏在了墙后。
马林注意到了她的视线。“氧气。”他说。
“只是临时措施。”鲍比·邦茨赶紧解释,“辅助呼吸的。”
茉莉·弗兰德斯对他充耳不闻。“伊莱,”她说,“我把情况跟鲍比解释过了,他需要你点头。”
马林情绪似乎不错。“茉莉,”他说,“你是好莱坞最不好对付的律师,我都快死了你还来烦我?”
克劳迪娅很是忐忑。“伊莱,鲍比跟我们说你没什么事儿。再说我们也确实想看看你。”克劳迪娅明显羞愧不安,马林抬手宽慰了她。
“你们的立场我都明白了。”马林说。他示意秘书可以走了,她离开了房间。他的私人护士则是一个面容姣好却英气十足的女人,
正在餐厅里看书。马林打手势让她离开,她看看他,摇摇头,然后继续看书。
马林笑了,他笑的时候声音很低,喉咙里带着呼哧呼哧的气息。他对众人说:“她叫普瑞希拉,加州最好的护士。她很敬业,所以这么凶。我的医生这次专门请了她来。她才是大老板呢。”
普瑞希拉朝众人点头致意,接着看书。
茉莉说:“我愿意把他的分成加个两千万的封顶。这就是个保险。没必要冒风险。再说这也太不公平了”
邦茨怒道:“有什么不公平的,他都签合同了。”
“去你妈的,鲍比。”茉莉说。
马林权当没听见。“克劳迪娅,你怎么想?”
克劳迪娅想了很多。显然马林比大家说的要严重得多。再说给这样一位老人施加压力也太残酷了,他连说话都困难。她很想说算了,可她觉得马林愿意见他们肯定有自己的意图。
“厄内斯特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人,”克劳迪娅说,“他一心要给家人争取点儿东西。可是伊莱,他是个作家,你不是一直都喜欢作家嘛。考虑一下,就当是为艺术奉献。你给大都会博物馆捐了两千万,为什么不能给厄内斯特呢?”
“然后等着所有的经纪人都像这样来找我们要钱?”邦茨说。
伊莱·马林深吸了一口气。绿色的插头好像插得更深了些。“茉莉,克劳迪娅,就把这件事当成我们的小秘密吧。给维尔两个点的毛利分成,两千万封顶。预付一百万。这样你们满意吗?”
茉莉想了想。这几部电影加起来,两个点的毛利至少是一千五百万,可能还要多。她只能做到这步了,而且马林能开出这种价钱,出乎她的意料。要是她再得寸进尺,他完全有能力收回这个提议。
“非常好,伊莱,谢谢你。”她俯下身子亲了他的面颊,“明天我把备忘录发到你的办公室。还有,伊莱,祝你早日康复。”
克劳迪娅控制不住她的情绪了。她紧紧握住了伊莱的手,手冰凉,皮肤上有褐斑,他时日不多了。“你救了厄内斯特的命。”
正在这时,伊莱·马林的女儿带着自己的两个小孩子进了病房。护士普瑞希拉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朝孩子走过去,仿佛见了老鼠的猫。她拦住了孩子不让他们靠近病床。马林的女儿离了两次婚,跟父亲处得也不好。但是马林很喜欢自己的孙子,所以她还是得到了罗德斯通的一家制作公司。
克劳迪娅和茉莉离开了。她们开车来到茉莉的办公室,给厄内斯特打电话说了这个好消息。他力邀二人共进晚餐,以示庆祝。
马林的女儿带着两个孩子只在病房里待了短短一会儿,不过已经足够让她爸给她买下一本价格高昂的小说了。她的下一部电影就要翻拍这部小说。
只剩下了鲍比·邦茨和伊莱·马林两个人。“你今天很心软啊。”邦茨说。
马林能感到自己身体的疲倦,甚至能感觉到吸进身体的空气。跟鲍比在一起他很放松,用不着在他面前演戏。他们经历了这么多,一起利用职权赢得胜利、一起四处奔波算计,他们完全明白对方的心思。
“我给女儿买下的那部小说,能拍成片子吧?”马林问道。
“小制作,”邦茨说,“你女儿做的都是‘严肃’电影。”
马林倦怠地摆了摆手:“别人的好意为什么都是我们来掏钱?给她找个好编剧吧,但是别用明星演员。这样她高兴,我们也不赔钱。”
“你真打算把毛利分给维尔吗?”邦茨问道,“我们的律师说,要是他死了,打官司我们能赢。”
马林笑了笑:“要是我挺过这一遭,就说话算话。要是我死了,你就看着办。到时候作决定的人就是你了。”
马林悲凉的话让邦茨很是吃惊。“伊莱,你一定会康复的。”他绝对是真心的。他真的没有继承伊莱·马林的念头。而且实际上他真的不愿意去想,尽管这一天早晚要来。只要马林同意,他什么都愿意干。
“你看着办吧,鲍比。”马林说,“其实换了是我,我不会做这个交易的。可是大夫告诉我,我得做个心脏移植,但是我决定这个手术不做了。我大概还能活半年,或者一年,或者根本活不了多久了,因为我的心脏已经完了。再说了,我太老了,不符合做移植的要求。”
邦茨目瞪口呆。“不能做搭桥手术吗?”他问道。马林摇摇头,邦茨又说:“别瞎想了,你必须做移植。这家医院有一半都是你建的,他们必须得给你换个心脏。你还能健健康康地再活十年。”他顿了顿,“你累了,伊莱,我们明天再说这事儿吧。”可这个时候,马林已经打起了瞌睡。邦茨出门找到大夫,告诉他们立即着手为伊莱·马里昂物色一颗新的心脏。
厄内斯特·维尔、茉莉·弗兰德斯,还有克劳迪娅·德·莱纳为了庆祝,来到圣莫尼卡的“甜蜜生活”餐厅共进晚餐。这是克劳迪娅最喜欢的餐馆。她还记得小时候,爸爸带着她来到这里,对他们的招待简直如同皇室莅临。她还记得窗户壁龛、墙边的座位下面和所有的角落都码着葡萄酒瓶。顾客们伸手就可以取下一瓶,仿佛那不是一瓶葡萄酒,而是一串葡萄。
厄内斯特·维尔精神大好。克劳迪娅又不禁想:谁相信他会自杀?他正兴奋地口若悬河,说自己的威胁多么有用。在红酒的刺激下,他们吹嘘得更起劲了。他们为自己感到高兴。地道的意大利菜肴不断补充着他们的精神。
“现在我们要考虑考虑了,”维尔说,“是不是可以再多要一个点。”
“别太贪心,”茉莉说,“交易都已经达成了。”
维尔带着大明星的范儿吻了她的手,说:“茉莉你真是个天才,一个冷血天才,真的。你们俩怎么能吓唬一个卧病在床的人?”
茉莉用面包蘸了一点番茄酱。“厄内斯特,”她说,“你永远不明白好莱坞,这里没有同情。在这里酗酒、吸毒、恋爱、分手都是一样的。凭什么有病就不一样了呢?”
克劳迪娅说:“斯基比·迪尔有一次给我讲过,你要是准备买进,就带对方去中餐馆,你要是准备卖出呢,就带他去意大利餐馆。这话有道理吗?”
“他是个制片人,”茉莉说,“谁知道他打什么算盘。没有个前提条件,就什么也说明不了。”
维尔像个刚拿到缓刑的犯人一样贪婪地大嚼着。他点了三种不同的意大利面,全都是给自己的。不过他给克劳迪娅和茉莉各分了一点,让她们品尝。“除了罗马,就属这儿的意大利菜最好了,”他说,“斯基比的做法也有点道理。中国菜便宜,有利于把价钱拉低;意大利菜能让你昏昏欲睡,所以你砍价就没那么狠了。不过这两种菜我都喜欢。话说,知道斯基比什么时候都在算计,不是也挺有意思的吗?”
维尔从来都要点上三道甜点。他不是要全都吃掉,而是想在一顿饭里尽量多尝尝不同的东西。这对他来说不足为怪。他的穿衣打扮也是,好像衣服唯一的功能就是遮风挡雨;他剃须时的漫不经心,一边的鬓角总是比另外一边的低一截;他威胁要自杀也毫不稀奇、合情合理;他毫无顾忌的坦率总是很伤人。克劳迪娅不是没见过怪人,好莱坞怪人多的是。
“你知道,厄内斯特,你注定是好莱坞的人。因为你够怪。”她说。
“我才不怪,”维尔说,“我只是有点儿不拘小节而已。”
“为了钱就喊着要自杀,这还不叫怪?”克劳迪娅说。
“这是一种针对我们的文化的极端冷静的反应,”维尔说,“我受够默默无闻了。”
克劳迪娅不耐烦道:“你怎么能这么想呢?你写了十本书,你还得了普利策奖。全世界都知道你的名字。”
维尔已经把三份意大利面都一扫而光,正盯着他的主菜,加了柠檬的三片极品小牛肉。他拿起刀叉。“那有什么用。”他说,“我没钱。我活了五十五年才明白一个道理:没钱你什么都不是。”
茉莉说:“你的确不是怪,你是疯了。别发牢骚说你没钱了。你没钱,可你也不穷啊,要不然我们就不会在这儿了。你也没为了艺术遭多大罪。”
维尔放下了刀叉,拍拍茉莉的手臂。“你说得对。”他说,“你说的都对。每时每刻我都珍惜生命。让我感到沮丧的,是人生大起大落。”他喝光杯里的葡萄酒,宣言似的说,“我再也不写小说了,”他说,“写小说是条死路,跟打铁的没区别。如今是电影和电视的天下了。”
“胡说八道,”克劳迪娅说,“人们总要读书的。”
“你纯粹是懒。”茉莉说,“你那些都是借口。懒得活着才是你想自杀的真正原因。”三个人都笑了起来。厄内斯特给她们分了小牛肉,又分了甜点。只有用餐的时候他才会显出风度来,他似乎很喜欢给别人添菜。
“都是实话,”他说,“但是对小说家来说,除非写浅薄的东西,否则他根本挣不到钱。就算写浅薄的东西,也没有出路。小说永远没有电影来得浅薄。”
克劳迪娅怒道:“你为什么总是贬低电影?你看电影也会哭。电影也是艺术啊。”
维尔很快活。毕竟跟工作室这场仗他打赢了,拿到了分成。“克劳迪娅,我的确同意。”他说,“电影是艺术。我这是出于嫉妒才抱怨的。电影让小说变得无关紧要了。用抒情的文字描写大自然还有什么意义呢?美丽的夕阳、积雪覆盖的山峦、一碧万顷的大海,还写这些干什么呢?”他挥舞着双手滔滔不绝,“激情火热的世界和女人的美,你还能写些什么?你既然都在电影里看见了,都在彩色大银幕上了,写它还有什么用?啊,谜一般的女子,火热的红唇,散发着魔力的眼神,还有她们光溜溜的屁股,嫩得像威灵顿牛排一样的大胸脯,看到这些不就够了吗?这些全都比现实生活都要精彩多了,更不用说比散文了。还有,那些英雄事迹我们怎么写?战胜了一切艰难和诱惑英雄事迹,你全都看得见,大银幕把大量的血浆和因折磨而扭曲的脸直接展现给观众了。这些事情演员和摄像机全都替你办到了,根本不用费脑子去想。你看斯莱·史泰龙,就跟《伊利亚特》里的阿喀琉斯一样。大银幕唯一做不到的事情,就是深入角色的思想中去,电影没有办法复制思维过程的,也没有没法复制生活的复杂性。”他顿了顿,又愁苦地说,“可你们知道最最悲哀的地方是什么吗?我是个精英主义者。我之所以想要成为一个艺术家,就是因为我想要做出与众不同的东西来。所以我最恨最恨的是,电影是个民主的艺术。谁都可以拍电影。克劳迪娅,你说得对,我的确看电影流泪过。问题是有件事情我清楚得很,这些做电影的人都是一群白痴,他们没有感情和教养,连一点点最起码的道德感都没有。编剧写出来的东西狗屁不通,导演都是自大狂,制片人简直就是道德的刽子手,演员呢?让他们表演焦虑不安,他们就只懂得拿拳头捶墙、砸镜子。问题是,这样的确就能拍出电影了。怎么能拍出来呢?因为电影把雕塑、绘画、音乐、人体、科技全都用在它自己身上了,可小说家呢?只有一串文字组合而已,除了黑墨水就是白稿纸。不过说实话,没那么糟。这是一种进程,这是一种伟大的新艺术。一种群众性的艺术。而且创作这种艺术完全不用体会痛苦。去买部摄像机、找一帮朋友,你的电影就成了。”
维尔看着两个女人微微一乐
。“多妙啊,这种艺术根本就不需要真正的天赋,真是民主又治愈,去拍一部你自己的电影吧。早晚有一天连做ài都可以用这个取代了。我去看你的电影,你来看我的电影。这种艺术形式肯定会改变世界,变得更好。克劳迪娅,你很幸福啊,你的艺术形式,就是未来。”
“你这个傲慢自大的混账,”茉莉说,“克劳迪娅竭力为你争取、帮你辩护;我对你的耐心比对我以前辩护过的任何一个谋杀犯都多。结果你却借着请我们吃饭来羞辱我们。”
维尔看起来完全震惊了。“我可没有羞辱你们的意思啊,我只是下个定义而已。我对你们非常感激,而且我爱你们两个。”他顿了顿,然后谦卑地说,“我可不是在说我比你强。”
克劳迪娅爆发出一阵大笑。“厄内斯特,你纯粹是胡说八道。”她说。
“只在现实生活里胡说,”维尔和颜悦色道,“我们谈点正经事,茉莉,要是我死了,我的家人拿回所有权利的话,罗德斯通会花五个点买下来这些权利吗?”
“至少五个点,”茉莉说,“你不会是想为了多几个点自杀了吧?你完全把我给搞糊涂了。”
克劳迪娅看着他,一脸忧色。对于他表现出来的高昂情绪,她并不相信。“厄内斯特,你还是不高兴吗?我们给你拿到了一个很不错的交易,我已经很满意了。”
维尔亲切地说:“克劳迪娅,你对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完全没有概念。正因如此,你才是个完美的编剧。我究竟高不高兴,这又有什么区别呢?就算全世界最高兴的人,一辈子里也要有痛苦的时候。我刚刚大获全胜,我用不着自杀了。我享受这顿丰盛的美食,而且还有两个又漂亮、又聪明、又有同情心的女人陪着我。再说,我的老婆和孩子经济上也有保障了。”
“那你还在抱怨什么?”茉莉问道,“你为什么总是这么煞风景?”
“因为我写不出来东西了,”维尔说,“这不是什么大悲剧。这件事情也不再那么重要了,问题是我只会做这个。”他一边说,一边欣然吃光了三份甜点,那种洋洋自得的劲头让两个女人忍俊不禁。维尔朝他们一乐。“我们的确是把老伊莱给吓怕了。”他说。
“你太害怕作家的瓶颈了,”克劳迪娅说,“慢慢就会好了。”
“剧作家没有作家的瓶颈,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作家,他们什么也不写。”维尔说,“我写不出来东西的原因是我没有什么可说的。这样吧,我们说点儿更有意思的事儿。茉莉,有件事我一直没明白。一部毛利润一亿美元、成本只有一千五百万的电影,我明明可以拿到百分之十的净利润,可是我一分钱都没见着。我很想在死前把这个谜底搞清楚。”
茉莉来了精神。她一向很喜欢给人讲法律。她从手袋里掏出一本笔记,潦草地写下来几个数字。
“这没什么稀奇的,”她说,“他们的确履行了合同,但是这份合同你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签。你看,就拿这一亿美元总收入来说,院线拿走一半,所以公司只拿到五千万,这叫电影拷贝的院线租赁。
“公司拿走一千五百万的成本。还剩三千五百万。但是根据你的合同和大部分制片公司的合同来说,公司要拿百分之三十的租赁收入作为电影的发行费用。也就是说他们又拿走了一千五百万。你还剩两千万。然后还要扣除印刷品的成本、电影广告的成本,随便就得要五百万。剩下的一千五百万——精彩的地方来了——根据合同,公司要拿走预算的百分之二十五,是管理费、电话费、电费、摄影棚租赁等。还剩一千一百万。你以为从一千一百万里拿走一成也可以。但是一线明星们还得拿走租赁收入的最少五个点,导演和制作人是另外五个点。这就是另外的五百万。你还剩六百万。至少你还有钱可拿。但是别急,他们还得从这里头扣除所有的发行成本,比如把印刷品送到英国需要五万,送到法国或者德国还需要五万,诸如此类。最后他们还得问你要一千五百万本金的利息,因为这笔钱他们是借来拍电影的。就是这儿把我弄糊涂了,总之最后的六百万也没了。你不找我当律师,就会碰到这种情况。要是我拟定合同,我肯定会确保这个金矿有你的一份儿。不是毛利润,仍然是净利润,不过是定义得非常清楚的净利润。这下明白啦?”
维尔笑了。“就算我明白了吧。”他说,“那电视和录像的收入呢?”
“电视收入倒是有,”茉莉说,“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录像上挣了多少钱。”
“那我跟马林的这笔交易完全是基于毛利润吗?”维尔问道,“他们这回耍不了我了?”
“我写合同就耍不了你。”茉莉说,“完全基于毛利润。”
维尔悲哀地说:“那我就再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也没有借口不写东西了。”
“你真是太怪了。”克劳迪娅说。
“不,不,”维尔说,“我只是老把事情搞砸而已。怪人做怪事,是为了让人们注意不到他们的真面目。他们自卑。所以搞电影的人才都那么怪。”
谁能想到,原来死亡竟是一个如此愉悦的过程呢?竟然可以如此安宁,毫无恐惧。最重要的是,谁能想到,天地间的这个大谜题马上就要被他解开了呢?
伊莱·马林病卧在长夜之中。他一边从墙里引来的管子吸入氧气,一边思考他的一生。他的私人护士普瑞希拉值夜班,此刻正在屋子另一侧昏暗的灯光下看书。他看见,她的眼睛不时抬起瞥他一眼,大概是每读完书上的一行字就要确认一下他的状况。
马林在想,在电影里的话,这个场景该是多么不同啊。电影中的这类镜头更有张力,因为描写的是生与死之间的挣扎。护士一定会俯在他床头忙前忙后,医生们一定会争分夺秒进进出出。肯定还得加上嘈杂的人声,肯定得让整个镜头看起来扣人心弦。可现在呢,屋子无比安静,护士在看书,马林则轻轻松松从一根塑料管子里就能呼吸。
他知道,整个阁楼层都是豪华病房,只会接待极为重要的人物。像有权有势的政治家、身家亿万的房产大亨、娱乐界昔日的大明星等。他们曾经都是手掌大权的君王,如今也得在这夜里躺在医院,成为死亡的奴仆。他们孤独无助地躺着,只有花钱雇来的人才会稍稍安慰他们,他们的权力已经瓦解。身体里插着管子,鼻子里接着呼吸管头,静待医生用手术刀取出他们衰竭心脏里的废物,或者就像他现在一样,静待植入一个新的心脏。他好奇,他的心脏是不是也像他一样认命了。
为什么要认命呢?为什么他要拒绝医生做心脏移植、宁可靠着衰竭的心脏活过剩下的短暂时光呢?他想,谢天谢地,看来我还是能作出理智的决定,不被情感所左右。
对他来说一切都很清楚,就跟电影达成交易一样清楚:成本、收入分成、附属版权的价值,还有和明星、导演、预算透支有关系的各种陷阱。
第一,他已经八十岁了,不再健康。做了心脏移植之后,他至少一年不能工作。他当然无法再执掌罗德斯通工作室,那他肯定无法大权在握了。
第二,没有权力的生活是难以忍受的。话说回来,像他这样的老人,就算换个全新的心脏,又能再做些什么呢?他无法运动、无法风流,美食美酒也无法再享受。这可不行,对老人来说,唯一的快乐就剩下权力了,而且权力又有什么不好的?权力是可以用来做好事的。他不是抛弃了一切谨慎原则、抛弃了笃信一生的偏见,给了厄内斯特·维尔好处吗?他不是跟大夫说了,他不愿意夺走一个孩子或者年轻人也能使用的心脏?这难道不是权力所做出的更大的善事吗?
但是,他一辈子都在跟伪善打交道,现在终于在自己身上也发现了它。他拒绝移植心脏,根本原因是这笔交易划不来。他给厄内斯特·维尔分成,是因为他想看到克劳迪娅对他的爱慕,以及茉莉·弗兰德斯对他的尊重,其实无外乎一时冲动。他想留个好印象而已,这有那么糟吗?
对自己的一生,他很满意。他白手起家,终于出人头地。他把同胞都比了下去:他享受到了人一辈子所能享受的一切快乐,爱过漂亮女人、住过奢华房子、穿过精致衣衫。他还为艺术创造作出了贡献。他得到了巨大的权力和财富。他也想着帮助同胞们:光是这家医院就收到过他的一千万美元捐款。但更重要的是,他喜欢跟同胞们勾心斗角的过程。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吗?不这样的话,又怎么能把大权攥在手里呢?没有大权,又怎么做善事呢?恰恰这个时候,他开始后悔给厄内斯特·维尔的恩惠了。不能把自己辛辛苦苦与人相争得来的战利品就这么简单地拱手让人,哪怕是面对威胁也不行。
鲍比会讲述他如何拒绝了心脏移植、把器官源让给年轻人的故事。鲍比会把承诺给厄内斯特·维尔的分成都收回来。鲍比会解散女儿的电影公司——长期以来这家公司都是罗德斯通亏钱的无底洞。鲍比会承担所有的骂名。
他似乎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一阵轻微的铃声,然后是蛇一样的沙沙声,那是传真机传来了纽约的票房数据。这种声音断断续续,就像在附和他衰朽得不堪跳动的心脏。
这就是真相。他已经享受完了美好人生。最终背叛他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意识。
这就是真相。他对人类失望了。他见到了太多的背叛、太多可怜的软弱、太多争名逐利的贪婪。相爱的人之间却都是逢场作戏,夫妻也好、父子也好、母女也好,都是一样。谢天谢地,他总算制作了那么多给人以希望的电影;谢天谢地,他有了子孙;谢天谢地,他总算不用再看着他们长大成人之后的丑恶嘴脸了。
传真机还在响。马林听见自己疲惫不堪的心跳声。清晨的阳光洒进他的房间,他看到护士关了台灯合上书。要死了,真是孤独啊,有那么多了不起的人爱他,临死的时候屋子里却只有这个陌生人。护士扒开他的眼皮,把听诊器放在他的胸口。病房的门像上古神庙的大门一样推开了,他听见早餐托盘和碟子碰撞,发出叮当的响声……
屋子一下子明亮起来。他感觉到有人在用拳头捶打他的胸口,他奇怪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一层迷云覆上了他的脑海,一阵尖叫声穿过了这层密云。某部电影里的台词突然涌进了他已经缺氧的脑中:“众神也是这样死去的吧?”
整个好莱坞都会哀恸不已,但是谁也没有夜班护士普瑞希拉更悲伤。为了养活两个小孩,她不得不值夜班,马林恰好就死在了她的夜班里。她一直被誉为全加利福尼亚最好的护士,这让她骄傲不已。她讨厌死亡。但是她刚刚读的那本书太精彩了,她还想着要跟马林谈谈,把这本书改编成电影呢。她不会一辈子都当护士的,她闲暇时候还是个编剧。不过就算现在她也没有放弃希望。这间医院顶楼的豪华病房里住的都是好莱坞最大的人物,她会守护着他们,防止死神来袭。
其实这一切都只发生在马林死前的脑海里,那里装载了他看过的成千上万的电影。
实际上,他死了十五分钟之后,护士才走到他的床前。他静悄悄地离开了。她想了半分钟到底要不要采取急救手段唤回他的生命。对死亡她司空见惯了,因此有了更多的怜悯。唤回他的生命只能让他继续忍受折磨。她走到窗边,看太阳升起,看石阶上踱着方步的鸽子。普瑞希拉是马林命运的最后裁决……也是对他最为悲悯的法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