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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伊莱·马林葬礼的那天早上,鲍比·邦茨朝着斯基比·迪尔大吼大叫。
“这简直是疯了,这就是电影这一行的问题所在,你怎么能同意这种事情?”他抓起一沓装订在一起的文件,在迪尔的眼前挥来挥去。
迪尔看了看这沓纸,这是某部片子到罗马取景的出行计划。“是的,怎么了?”迪尔说。
邦茨怒不可遏:“所有人都坐头等舱去罗马……剧组、配角、跑龙套的、助手还有实习生。就一个人不坐头等舱,你知道那是谁吗?是罗德斯通派到罗马控制我们花销的会计主管!他一个人坐经济舱。”
“是,那又怎么了?”迪尔说道。
邦茨故意装得更加生气:“这片子的预算里还要建一座学校,让剧组人员的孩子去上学。还要租两个礼拜的游艇。我刚才仔细看了看剧本,有十二个演员只有两三分钟的镜头。需要游艇的镜头拍两天也够了。现在你给我解释一下,这种预算你怎么能批准的。”
斯基比·迪尔冲他笑了笑。“没问题,”他说,“这片子导演是洛伦佐·塔卢福。他要求他的人要坐头等舱;配角和跑龙套之所以能在剧本里,是因为他们勾搭上那些明星;游艇要租两周,因为洛伦佐想要坐游艇去参加戛纳电影节。”
“你是制片人,你和洛伦佐去谈谈。”邦茨说。
“别找我,”迪尔对他说,“洛伦佐拍了四部票房过亿的片子,拿了两次奥斯卡。能给他租船我高兴还来不及。要说你自己去说。”
邦茨不吱声。照理说,电影公司的老板是最有分量的人,制片人负责统筹安排、监督预算,还要琢磨剧本。但事实上,一旦电影开拍,导演说了算。票房大卖的导演就更不必提了。
邦茨摇摇头:“没有伊莱支持,我可不敢和洛伦佐谈。我要是找他,洛伦佐肯定告诉我有多远让我滚多远,这片子也拍不了。”
“而且他还理直气壮,”迪尔说,“他妈的,洛伦佐每次都要拿走额外的五百万,这已经成业界惯例了。冷静点,等会我们还要出席葬礼。”
但是邦茨又看到了另一张成本清单。“你的片子里,”他对迪尔说,“叫个中国菜的外卖要花五十万。谁能吃中国菜吃掉五十万,谁能?连我老婆都吃不了这么多。法国菜没准儿还说得过去,但是中国菜?中国外卖?”
斯基比·迪尔心念急转,鲍比这是抓到他的漏洞了。“是日本餐厅,要的是寿司。全世界的食物里就属寿司最贵了。”
邦茨顿时消停了,谁都抱怨寿司。一个对头电影公司的老板曾经带一个日本投资商去吃晚餐,去的是一家做寿司出名的餐厅,他后来向邦茨抱怨道:“两个人吃了一千美元,就他妈吃了二十个鱼头。”邦茨当时诧异坏了。
“好吧,”邦茨对斯基比·迪尔说,“不过还是得省点儿花。下个片子里多找大学实习生。”实习生是免费劳动力。
在好莱坞,伊莱·马林的葬礼甚至比一线红星的葬礼更有报道价值。他德高望重,在电影公司的高层、制片人、经纪人、红演员、导演甚至是电影编剧中间,没谁不尊敬他,而且不少明星、导演和编剧还喜欢他。他能有这样的地位,因为他彬彬有礼、老谋深算,给电影行业解决了不少问题。而且他还是个公正讲理的人。
他晚年的时候变得清心寡欲,不在乎权力,对女明星也没有兴趣了。罗德斯通早已是业界巨擘,出品的经典巨制远胜其他公司,对真正用心做电影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可贵的了。
美国总统派幕僚长致简短的悼词。虽然法国的文化部长一向与好莱坞电影针锋相对,但他还是来了。梵蒂冈派来了教皇的特使。这是一名年轻、俊朗的红衣主教,凭外表都可以接到片约了。从日本竟然还来了一批商务高管。荷兰、德国、意大利和瑞典诸多电影公司的最高层人物都为了缅怀伊莱·马林而亲临现场。
仪式开始。致悼词的先是一名当红男星,然后是位当红女星,接着是一位主流大制作的导演,甚至编剧宾尼·斯莱都为马林献上了哀思。幕僚长讲完后,为了使场面看上去不至于太假惺惺,电影界两名最伟大的滑稽演员讲了几个笑话,都是关于伊莱·马林的权力和商业嗅觉的。最后是伊莱的儿子凯文、女儿朵拉,以及鲍比·邦茨。
凯文·马林称颂伊莱·马林是一名慈父,不仅关爱自己的孩子,而且对罗德斯通的全体同侪都照顾有加。他是电影艺术的一代巨擘、一盏明灯。凯文还对前来吊唁的来宾说,他会继承他父亲的遗志,继续擎起这盏电影业的明灯。
伊莱·马林的女儿朵拉的悼词由宾尼·斯莱执笔。这篇讲稿文辞隽秀、震撼心灵,用幽默的口吻阐述了对伊莱·马林高尚德行和斐然成就的尊重。“我爱我的父亲,爱他超过其他一切人,”她说,“但我很庆幸,我从来不必跟他谈判。而今,我只要和鲍比·邦茨谈就行,这家伙可没我聪明。”
众人大笑。最后轮到鲍比·邦茨致辞,他暗恨朵拉拿他开玩笑,上台后说:“三十年来,我和伊莱·马林共同建起了罗德斯通,他是我生平仅见的最聪明、最善良的人。在他手下工作的这三十年,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三十年。而从今以后,我会继续完成他的梦想。他信任我,让我在之后的五年内掌管公司,我不会让他失望。我不敢指望自己能做到伊莱那么好。他把梦想播洒给了全世界无数的人。他将财富和爱分享给了家人和美国的民众。他的确是块磁石。”
在场来宾都知道,这是鲍比·邦茨亲手执笔的悼词,因为他向全行业传达了一个重要信息:之后五年内,罗德斯通他说了算,他希望所有人能像尊敬伊莱·马林一样尊敬他。鲍比·邦茨不再是二把手了。他现在是第一把交椅。
葬礼后两天,邦茨把斯基比·迪尔叫到公司,升任他为罗德斯通的制作总监,也就是邦茨自己曾经的职位。而他现在则接替了马林的位子,做了董事长。他给迪尔提供的薪水很丰厚,迪尔可以从公司拍的每一部电影的票房里抽提成。少于三千万预算的片子,他都能自己决定。他甚至可以把自己的制片公司并入罗德斯通,但保持独立性,由他自己指派这家下属公司的负责人。
斯基比·迪尔对于这些优待很是吃惊,他分析了一下,认为这是邦茨的不安感作祟。邦茨深知自己在创意领域方面的弱势,指望迪尔能够帮他一把。
迪尔接受了这份工作,然后指定克劳迪娅·德·莱纳主管他的制片公司。因为她有创意、谙熟电影制作,还因为她很老实,不会瞒着他做小动作。他可以放心大胆地把事情交给她。有她在,他就有了一个得力助手。此外,他也喜欢她的陪伴和她的温和,这两点在电影制片这一行是宝贵的品质。他们早就不是床伴的关系了。
斯基比·迪尔整天想着他能变得多有钱。迪尔早就知道,即使是卖座明星,老了以后也有不少人生活变得拮据。迪尔已经很有钱了,但是他觉得富有程度排十个档次的话,他自己不过是在第一档罢了。当然,他下半辈子能活得奢侈富足,但他还买不起私家飞机,置不了五座豪宅,养不起情人。他也没钱做个烂赌棍,没法离五次婚,雇不起一百个仆人。甚至没钱给自己的电影投资。他也收藏不起太贵的艺术品,伊莱能为收藏莫奈或是毕加索的名作而伤脑筋,这种事他却做不了。不过从现在开始,说不定哪一天,他就能从第一档升级到第五档呢?要更有钱,他必须得工作得非常努力,同时也得动足脑筋,最重要的是,得摸透邦茨这个人。
邦茨陈述了他大胆的计划,显然他想要在权力的世界里站稳脚跟。
他要先跟梅洛·斯图尔特达成一笔交易,这样罗德斯通就能优先征用梅洛经纪公司里所有的红星。
“我来处理,”迪尔说,“我答应他,他最感兴趣的项目我一律放行。”
“我非常希望安提娜·阿奎坦内能出演我们的下一部片。”鲍比·邦茨说。
迪尔心里想:果然。邦茨执掌了罗德斯通的大权,就想着把安提娜拐上床。自己作为制作总监,也不是没有机会啊。
“我马上让克劳迪娅为她量身定做一部电影。”迪尔说。
“非常好,”邦茨说,“你记住,很多事情伊莱都想做而不能做,他太软弱了,而这些我一清二楚。我们得摆脱掉朵拉和凯文的公司。他们只会赔钱,我不想带着两个累赘。”
“这件事你还是慎重点,”迪尔说,“他们是公司的大股东。”
邦茨笑了。“没错,但伊莱让我在未来五年管理公司,所以,就由你出面否决他们所有的电影。最多一两年,他们就待不下去了,但他们只能埋怨你。伊莱就是这样做的,所有的坏事都是由我出面办的。”
“不大好办,”迪尔说,“这是他们俩的第二个家,他们就是在这儿长大的。”
“试试看,”邦茨说,“还有一件事,伊莱死之前那晚,他答应过厄内斯特·维尔,他写的小说改编的电影,都得按照毛利给他提成。伊莱之所以会同意,都是因为茉莉·弗兰德斯和克劳迪娅到伊莱的病床前逼他,真让人恶心。我已经给茉莉发了书面通知,不管从法律上还是道德上讲,我都没有义务履行这个承诺。”
迪尔仔细考虑了一下这个问题,说:“他绝不会自杀,可是万一他活不过五年,我们也要考虑一下这种情况。”
“不必,”邦茨说,“伊莱和我问过律师,律师说茉莉在法庭上站不住脚。就算给他点儿钱,也不能按毛利算。那是抽我们的血。”
“那么茉莉答复了吗?”迪尔问。
“答复了,律师函都是些陈词滥调,还能有什么新东西,”邦茨说,“我告诉她滚蛋。”
邦茨摘下电话,打给他的心理医生。多少年来,他的妻子一直催他去接受一下心理治疗,让他这个人多少变得可爱点。
邦茨通过电话说:“我就是确认一下我们约好下午四点,没错吧。对,下周我们聊聊你的剧本。”说完他挂了电话,对迪尔诡秘地笑了笑。
迪尔知道,邦茨和法莱内·方特要去公司在比弗利山庄里订的房间幽会。而他的心理医生很乐意为他作掩护,因为他写的剧本——心理医生是连环杀手——被公司买下了。好笑的是,邦茨买了本子,却觉得这东西一文不值;而迪尔看过剧本后却觉得,当作小制作来做的话这片子还是不错的。所以迪尔准备拍这部片,顺便卖了邦茨一个人情。
然后邦茨和迪尔聊了聊,为什么和法莱内厮混会那么开心。他们一致同意这是由于他们这类大人物就喜欢法莱内的孩子气。他们也觉得,和法莱内做ài真是太美妙了,她非常有趣,而且不对他们提要求。当然会有些暗示,但是她的确才华横溢,如果时机合适,的确是可以给她机会的。
邦茨说:“有件事让我担心,如果她成了个不大不小的明星,也许我们和她之间的快乐日子也就到头了。”
“没错,”迪尔说,“明星不都这样吗,不过管他呢,那时候她可以给我们赚很多钱。”
他俩又聊了聊制片和上映计划,《梅莎琳娜》在两个月内就能杀青。而且会成为圣诞档期的主打制作。维尔作品的一部续集已经在预热了,两周内就能上映。罗德斯通出品的这两部电影加在一起,算上录像带的话,在全世界能赚到十亿美元。邦茨能够拿两千万,迪尔大概也有五百万。那时候,鲍比就会被大众看作是天才,在接替马林的第一年就有这么好的业绩,大家也会承认他第一把交椅的地位了。
迪尔若有所思道:“《梅莎琳娜》调整之后的毛利,我们还得给克罗斯分出去百分之十五,想想真丢脸。我们干脆把钱连本带利还给他好了。他要是不满,就去告我们。明显他害怕上法庭。”
“他不会是黑手党吧?”邦茨问道。听到这话,迪尔觉得这家伙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
“我了解克罗斯,”迪尔说,“他不是什么狠角色。要是他有那么危险,他妹妹克劳迪娅早告诉我了。只有茉莉·弗兰德斯我才担心一下。我们这可是同时在坑她的两个当事人啊。”
“好吧,”鲍比说,“耶稣基督啊,我们真是干得不错。在维尔身上省下两千万,大概在德·莱纳身上也能省个一千万。我们的奖金有着落了,我们都是大英雄了。”
“是啊,”迪尔说,他看了看表,“快四点了,你不去找法莱内吗?”
就在这个时候,鲍比·邦茨办公室的门被粗暴地推开了,茉莉·弗兰德斯站在门口。她穿着一套格斗用的训练服,裤子、外套,还有白色的丝绸衫,脚下还蹬着平底鞋。她俏丽的脸蛋因为愤怒涨得通红。眼里还噙着泪,但是她这个样子,却比她以往的扮相都要美。她的声音里带着点怨恨,也带着点欣喜。
“好了,你们这两个杂种,”她说,“厄内斯特·维尔死了。我已经申请了强制令,从现在开始你们不得发布他作品的新续集了。现在你们两个混蛋准备好坐下来谈谈交易了吧?”
厄内斯特·维尔知道,在自杀问题上他最大的障碍是如何避免暴力手段。他太胆小了,不敢使用时下流行的法子。枪太吓人了,刀和毒药又太直接,而且一点也不方便。把脑袋塞进煤气炉里,在车里被一氧化碳毒死,这些方法永远都不保证一定奏效。割腕会见血。不,他想迅速、彻底而又不用受罪的死亡,尸体要完整,死得要有尊严。
厄内斯特感到很骄傲。这是个理性的决定,这个决定对大家都好,只是罗德斯通会有点麻烦。这纯粹是个人经济利益和恢复自尊心的事。他能够重新掌控自己的生命,思及至此他不禁大笑。说明他的确没疯——他还保持着幽默感呢。
游泳出海溺水身亡实在是太“电影化”的桥段;冲到公交车面前被车撞又疼又不一定会死,而且这种死法太丢脸,简直跟流浪汉一样了。他突然想到一种安眠药,这种东西已经没多少人用了,因为它是栓剂,得塞进直肠。不过,这样死也太没尊严了,还不保证成功。
厄内斯特推翻了所有这些手段,继续寻找一种愉快彻底的死法。他越想越兴奋,甚至都不想死了。写遗书时越写越高兴,他要把所有的艺术天赋都用上,不能太自大,也不能抱怨。最重要的是,他要靠这份遗书让别人明白:他自杀是经过理性分析,而不是因为胆小怕事。
他从致第一任妻子的信开始写,他认为她是他唯一的真爱。第一句话他就试着写得客观、实际。
“见字请即联系我的律师茉莉·弗兰德斯。她有要事告知。谨此感谢你与孩子给我多年快乐生活。我并不希望你将我此番作为理解为对你的责备。我们分开之前已然互相厌烦。这绝非我情绪恶劣或龌龊思想之产物。我的行为完全合乎理性,我的律师会详加告知。告诉孩子我爱他们。”
写完后厄内斯特把便笺纸推到一边。这东西还得修改。他继续给第二任和第三任妻子写信,这两封信里的语气连他自己都觉得冷漠。信的大意是通知她们,她们可以得到一小部分他的遗产,感谢她们带给他的快乐,并安抚她们说绝不需要为他的行为负责。从这两封信看来,他写的时候似乎不存在爱意。所以给鲍比·邦茨的信更简单,三个字:“肏你妈”。
之后他给茉莉·弗兰德斯留了信,写完“让那帮混蛋见识你的能耐吧”,让他心情变好了一点。
致克罗斯·德·莱纳的信中,他写道:“我做了应该做的事。”德·莱纳看不起他,这他早就感觉到了。
最后,在写信给克劳迪娅的时候,他终于敞开了心扉。“虽然我们甚至连恋人都不曾做过,但你给了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你有没有感到同样快乐呢?为什么你所做的事情总是对的,我总是磕磕绊绊要出错呢?事到如今,把我对你写的东西做
的评价都丢到一边吧,我对你作品的刻薄,不过是一个打铁匠一样的过气小说写手的嫉妒心作祟而已。谢谢你一直在出力帮我夺回我的分成,虽然最后没成功,但是你努力了,我爱你。”
他把这些写在黄色便笺上的信件都摞在一起,虽然这些信眼下看起来有点糟糕,但是他会修改的,修改总是写出好作品的关键所在。
不过写便笺这件事勾动了他的思维,他终于想到了自杀的完美方法了。
肯尼斯·卡尔多涅是好莱坞最棒的牙医,在这个小圈子里,他的名气像当红的明星一样众人皆知。他技术精湛,生活丰富多彩,为人勇敢。他憎恶那些书籍和电影,它们总是把牙医塑造成极端平庸的人。他总是尽一切努力推翻这种形象。
他衣冠楚楚,举止礼貌,他的牙科办公室装饰奢华,有一书架的英美顶级杂志,还有个稍小的书架,上面放着外语杂志,德语、意大利语、法语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俄语的。
在等待间的墙上挂着一流的现代艺术作品,而当你走进治疗室的路上可以看到,走廊处处装点着一些签名照,都是全好莱坞最杰出的名字。他们都找他看牙。
他为人开朗,谈吐幽默,隐约有点娘娘腔,让人看不透彻,弄不明白。他热爱女人,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可以为了女人而放弃一切。对他来说,做ài跟美食、美酒、美妙的音乐都是一样的。
肯尼斯唯一信仰的是牙医的艺术。在牙科领域,他就是个艺术家,他时刻紧跟技术上和美观上的发展。他拒绝在病人嘴里安装可拆卸的齿桥;他一再坚持用钢制植入片,这样能让假牙永久嵌进牙床。他曾经在牙科大会上做过讲座,在这方面是绝对的权威,还给摩纳哥王室成员看过牙。
肯尼斯·卡尔多涅的病人,不必半夜把假牙放进玻璃杯。只要坐在他精心配置的牙科用诊疗椅上,不管接受什么治疗,都不会感到一丝疼痛。他用药一向大手大脚,尤其是“甜香”,一种“笑气”和氧气的混合气体,病人带着橡胶面具把这种气体吸入肺部之后,就感受不到手术中的任何疼痛了。而且,患者还会进入一种半清醒状态,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就像吸了鸦片。
厄内斯特和肯尼斯相识并成为朋友,是差不多二十多年前了,那时候厄内斯特才第一次来好莱坞。当时,有个制片人为了得到厄内斯特一本书的版权,对他大献殷勤。在这位制片人举办的晚宴上,厄内斯特被牙疼折磨得死去活来。制片人大半夜挂电话给肯尼斯,肯尼斯当即赶到了宴会现场,把厄内斯特带回诊所治疗坏牙。治疗完毕后,他又把厄内斯特送回酒店,并交代他次日去复诊。
后来厄内斯特评论此事时认为,那位制片人肯定和那位牙医关系匪浅,才能在大半夜打通他家里的电话。制片人却否认了,他解释说,肯尼斯·卡尔多涅秉性就是如此。对他来说,一个人患了牙病,就像快要溺死一样,他必须赶来救人。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卡尔多涅喜欢厄内斯特的作品,他把厄内斯特所有的书都读完了。
第二天,厄内斯特去了肯尼斯的办公室,一个劲儿地说着感激的话。肯尼斯举起手来,阻止了他的滔滔不绝,说:“你的书很有趣,算起来还是我欠你的呢。咱们讲讲钢制植入片的事情吧。”他说了很久,告诉厄内斯特称保护牙齿必须尽早开始。还说厄内斯特之后还会掉几颗牙齿,现在有了钢制植入片,他就用不着每天晚上把假牙放进玻璃杯里再灌上水了。
厄内斯特说:“我考虑考虑。”
“不行,”肯尼斯说,“质疑我的专业的病人,我可不治。”
厄内斯特大笑。“幸亏你不是个小说家,”他说,“好吧,那就装植入片。”
他们成了朋友。维尔每次来好莱坞,都会邀他共进晚餐。有时候,他会专程跑来洛杉矶,就是为了吸一口“甜香”。肯尼斯对厄内斯特的小说评价很是精辟,他对文学的理解,几乎赶得上他对牙科的理解了。
厄内斯特爱死甜香了。吸了甜香以后他再也感觉不到疼,而且在那种飘飘欲仙的状态中,他还想出过一些精彩的情节。之后的几年里,他和肯尼斯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他在牙根新装了一套钢片、换了整整一套牙,结实到足够陪着他一路进棺材了。
但是,厄内斯特对肯尼斯最主要的兴趣,是把他视作小说里的一个角色。厄内斯特相信,任何人都有反常怪异的一面。肯尼斯所暴露出来的怪癖,则是在性爱上的——只不过不是色情片里那种通常套路罢了。
在治疗前,他们通常会聊聊天,然后厄内斯特才会吸入甜香。肯尼斯说,跟他关系最密切的女朋友,他“重要的另一半”,除了跟他之外,还跟她的狗做ài,一条大型的德国牧羊犬。
厄内斯特当时刚开始吸甜香。听到这话,他脱下橡胶面具不假思索地问:“你在肏一个和狗做ài的女人,你就不担心吗?”他指的是医学和心理的复杂状况。
肯尼斯没听懂言下之意,说:“我为什么要担心?狗可没法和我比。”
一开始厄内斯特觉得他在说笑。这时他才发现,肯尼斯是认真的。厄内斯特重新戴上面具,沉浸在笑气和氧气带来的梦幻状态里。他的意识活跃得一如既往,详尽地分析着他的牙医。
肯尼斯这样的人,完全不明白爱情是一种关乎心灵的活动。他认为愉悦才是最重要的,这就跟止痛措施是为了让人飘飘欲仙一个道理。沉溺享乐的时候必须控制肉体。
当天晚上他们一起吃了晚餐。肯尼斯或多或少地验证了厄内斯特的分析。“做ài就比笑气更好,”肯尼斯说,“不过就像笑气一样,必须混合百分之三十的氧气。”他朝厄内斯特狡黠一笑,“厄内斯特,你是真喜欢甜香,这我看得出来。我给你吸的是最大量,百分之七十的笑气,你竟然跟没事儿人似的。”
厄内斯特问:“这很危险吗?”
“危险倒不会,”肯尼斯说,“除非你把面罩连续扣在脸上好几天,就算这样问题也不大。当然,纯的笑气可以在十五至三十分钟内要你的命。其实,每个月我都会在办公室组织一次小型午夜聚会,参加聚会的‘美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都是我的病人,我有他们的血检报告,都是健康人。笑气能激起他们的欲望。吸气的时候你也感觉到性快感了吧,对不对?”
厄内斯特大笑:“刚才你一个助手走过的时候,我就想去捏捏她的屁股。”
肯尼斯诡秘一笑:“我确信她会原谅你的。不如你明晚来办公室吧?会很有意思的。”他看到厄内斯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反感来,于是说道,“笑气不是可卡因,可卡因让女人完全失去理智了,而笑气只是让她们放松而已。来吧,就把这当成一个鸡尾酒会。你用不着非得做什么。”
厄内斯特恶毒地想,狗也来吗?然后接受了邀请。他对自己说,这只是为了小说做个研究而已。
他一点也没觉得这个聚会有什么意思,压根儿没有参与进去。说实话,与其说笑气激起了他的性欲,倒不如说笑气让他的精神得到了“升华”,仿佛这甜香是专门用来祭祀某个仁慈神祇的圣药。来参加聚会的客人们动物似的到处xìng交,这场面瞬间就让他明白了,肯尼斯不在乎他“重要的另一半”和德国牧羊犬做ài,完全是合情合理。这样的xìng交不包含一点人类情感,简直有点无聊。肯尼斯自己没有参与,他忙着控制释放笑气呢。
但现在,若干年后,厄内斯特知道他有自杀的办法了。这种死法就和无痛看牙一样。他不会有痛苦,不会让遗容有碍观瞻,也不会感到害怕。他会毫无遗憾地在一片飘飘欲仙之中直上云端,从此端的世界往生于彼岸的世界——说得通俗点,这种死法很快乐。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在半夜潜入肯尼斯的办公室,弄明白怎么操作笑气……
他和肯尼斯约了检查牙齿。肯尼斯在看他的X光片时,他告诉肯尼斯要在新小说里加入一名牙医角色,想知道应该如何操作释放甜香。
肯尼斯是一个天生的老师,他详细演示了怎么使用甜香罐上的开关,还强调了安全比例。
“但这不危险吗?”厄内斯特问,“你要是喝醉了搞错了呢?我会死的。”
“不可能,这东西会自动调节,所以永远可以保证氧气含量不低于百分之三十。”肯尼斯说。
厄内斯特犹豫了一会儿,装出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你知道的,好几年前那个聚会,其实我挺喜欢的。现在我有个小女朋友,特漂亮,但是比较腼腆。我想你帮我个忙。能把你办公室的钥匙给我吗?我想带她来这儿一趟,甜香能让她放得开一点。”
肯尼斯仔细地看着X光片。“你这套牙齿简直棒极了,”他说,“我可真是个好牙医。”
厄内斯特问:“钥匙的事?”
“货真价实的大美女吗?”肯尼斯问,“告诉我是哪个晚上,我来控制甜香。”
“不行,不行,”厄内斯特说,“这是个正派的姑娘,你在旁边的话,她放不开,”他顿了顿,“她很老派的。”
“少扯淡。”肯尼斯说。他盯着厄内斯特的双眼,然后开口道,“等我一分钟。”他离开了治疗室。
回来的时候,他手里攥着钥匙。“去配一把一样的,”肯尼斯说,“让他们知道你是谁,然后把钥匙还给我。”
厄内斯特又惊又喜:“我也没说现在就要。”
肯尼斯把X光片整理到一起码到一边,转身看着厄内斯特。他脸上的欢乐爽朗已经完全看不见踪影了,自从厄内斯特认识他以来,几乎没见过他这样凝重的表情。
“当警察在我的治疗椅上找到你的尸体时,”肯尼斯说,“我不想被牵连进去,我不想我的专业素养受到危害,也不想失去我其他的病人。警察会找到钥匙和配钥匙的商店,最终他们会觉得这是你自己的诡计。我猜,你肯定已经留了信了吧?”
厄内斯特惊住了,又觉得很羞愧。他没想过这样会伤害肯尼斯。肯尼斯看着他,嘴角带着些责备意味的微笑,同时也泛着伤感。厄内斯特接过钥匙,少见地动了感情。他犹豫不决地拥抱了肯尼斯。“看来你明白了,”他说,“不过,我的决定可是完全理性的。”
“我当然懂,”肯尼斯说,“我也想过如果我老了以后,或者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他开心地笑道,“什么都比不上一死了之。”他们都笑了。
“你真的知道我寻死的缘故吗?”厄内斯特问道。
“好莱坞的人都知道,”肯尼斯说,“在一场聚会上,有人问斯基比·迪尔,他是不是真打算拍那几部片子。他当时回答说,‘除非地狱结冰,或者厄内斯特·维尔自杀,否则我拍定了’。”
“你不觉得我疯了吗?”厄内斯特说,“为了钱干这种事儿,而且这笔钱我还花不着了……”
“这有什么呢?”肯尼斯说,“比为了爱情自杀要聪明多了吧。就是操作起来有点麻烦,你得断开墙里面输送氧气的阀门。这能让自动分配不起作用,你就能把笑气的成分调到百分之七十以上了。等周五晚上清洁工走了之后你再来,这样的话你的尸体直到周一才会被发现。要不然,被人发现的话,你总有被救活的可能。当然,如果你吸百分百的纯笑气,三十分钟之内就死。”他又带着一丝悲哀笑了笑,“我在你牙齿上下的工夫都废了。真可惜。”
两天后的周六,厄内斯特很早就在比弗利山庄酒店房间醒来。太阳才刚刚升起。他洗了澡,刮了脸,穿上T恤和宽松的牛仔裤,外面套上一件棕褐色的亚麻夹克。房间里满地的衣服和报纸,但是也没必要整理了。
肯尼斯的办公室离酒店需要走半个小时,厄内斯特走出酒店,感受到了自由的味道。洛杉矶谁都不走路。他很饿,但是害怕如果吃东西的话,到时候笑气会让他吐得一塌糊涂。
办公室在一栋十六层楼建筑的十五层。大厅里只有一个保安,电梯里一个人都没有。厄内斯特用钥匙打开牙医诊所的大门,进门,回身锁好,然后把钥匙揣进夹克的口袋。房间里静谧一片,前台的窗子闪耀着清晨的日光,电脑则静静地藏在诡谲的阴影之中。
厄内斯特打开门,走进工作区。沿着走廊一路走去,走廊墙上大牌明星的照片都在向他致意。一共有六个治疗室,左手边三个,右手边三个。走廊尽头是肯尼斯的办公室和会议室,他们常常在那里聊天。肯尼斯的私人治疗室里配有特制水压牙科椅,供最有身份的病人使用。
那张椅子极尽奢华,垫子更厚、皮子更软。椅子旁的滑动桌上放着吸入甜香用的面具。控制台的阀门连在输气管上,装着笑气和氧气的罐子藏在墙里,两个控制旋钮都指向零点。
厄内斯特把旋钮调到一半笑气一半氧气,然后坐上椅子,戴上面具,放松身体。不管怎么说,这次肯尼斯不会用刀子切进他的牙床了。所有的疼痛和苦厄都离他而去,他的大脑在整个天地之间徜徉。他感觉棒极了,这时候还要想到死亡的话,真是荒唐。
下一部小说该怎么动笔的想法跃进了他的头脑,他想到了很多认识的人,没有谁是怀揣恶意的,这是他最爱笑气的一点。该死,他忘了修改绝笔信了,他意识到,不管他下笔时初衷多么良善、文辞有多考究,这些信都会伤人的心。
厄内斯特现在好像身处一个巨大的、航行中的彩色气球里。他飘荡在他所知的世界之上。他想到了伊莱·马林,追逐自己的命运、获得了巨大的权力,无情而睿智的手腕让世人敬畏。当时厄内斯特刚刚发表他的得意手笔,电影制作公司就买下了这部小说准备改编成电影,这部小说还让他获得了普利策奖。出版商为他举办了鸡尾酒会,而伊莱也出席了这次庆典。
伊莱伸出手说:“你是个非常优秀的作家。”他参加酒会的消息传遍了好莱坞。而且伟大的伊莱·马林在大去之时又对他表示了最后的、绝对的尊重,他愿意按照毛利给他提成,尽管邦茨在马林死后对此拒不履行了。
其实邦茨也不是坏人,他这样不懈地追逐利益,都是源于他在那样一个名利场中的种种经历。说老实话,斯基比·迪尔才叫混蛋,因为迪尔凭借的是精明、魅力、禀赋的能量和与生俱来的背信弃义,可是个危险得多的人。
厄内斯特又想到,他为什么总是看不起好莱坞和电影,为什么总要嘲笑他们呢?这是嫉妒。电影是现在最受尊敬的艺术形式,而且他自己也喜欢好电影。但是他嫉妒摄制电影时剧组成员之间的联系。演员、剧组、导演、大明星,甚至是“西装男”——那些粗鲁不文的管理层,在拍摄期间都亲密无间像家人一样。虽然这个家庭不能天长地久,但至少能持续到电影杀青之前。他们相互赞美、亲吻、拥抱,彼此发誓一直相亲相爱。要是能拥有这种感觉该有多好。他记起来,当他和克劳迪娅第一次写剧本的时候,还一直以为这个大家庭会接纳他呢。
但是以他的性格、恶意的机智和总是浮上嘴角的讥笑,要怎么融进那个家庭呢?不过在甜美的笑气里,就连剖析自己也没那么犀利了。他有版权,他写过了不起的作品(厄内斯特真心爱自己的作品,这在小说界可不常见),他应该得到更多的尊重。
浸没在宽恕一切的笑气中,厄内斯特想通了,他其实不想死。钱没那么重要,也许邦茨会发发慈悲,又或者克劳迪娅和茉莉能想到别的法子。
他又想到了所受的那些羞辱。他的几任妻子没有一个真正爱过他。他一直就像个乞丐,却从没得到过爱情的施舍。他的书广受好评,但没有真正地引起轰动让他变得富有。有些评论家恶意诽谤,他还要假装一点都不在乎。毕竟,不能在批评家面前失态是作家基本素养,但这让他痛苦不堪。他的男性朋友偶尔也很欣赏他的聪明、坦率,但他们的交
情止于普通朋友,连肯尼斯都算不上他的密友。他知道只有克劳迪娅是真的喜欢他,茉莉·弗兰德斯和肯尼斯只是同情他。
厄内斯特探起身子,关上了甜香的控制钮。过了几分钟他就清醒多了,然后去肯尼斯的办公室坐了下来。
清醒之后,他再度消沉。他回到肯尼斯的安乐椅上,看着太阳从比弗利山上升起。电影公司出尔反尔让他愤怒到无暇顾及任何别的事情。他讨厌新一天的黎明,至少在夜里,他还能早早吞下安眠药,然后能睡多久是多久……他恨自己竟然被这些他根本瞧不起的人羞辱了。他现在连读书也读不下去,阅读是永远不会背叛他的一种快乐。当然,他再也没法写作了。那些笔触优雅的散文,那么受人欢迎,现在看来都是无病呻吟,夸张做作而且自命不凡。他不再喜欢写这样的东西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每天早上醒来时,都会对这新的一天满怀畏惧。他太疲劳,连澡也懒得洗,脸也懒得刮。而且他破产了。他的确赚过几百万美元,但他嗜赌、好色、酗酒,有时甚至直接把钱送给别人。直到现在他才发现钱有多么的重要。
两个月前,他已经付不起孩子和前妻的赡养费了。和大多数男人不同,厄内斯特付这笔钱时感到很快活。他已经五年没出版过一本书了,性子也变得越发难以亲近,就连自己都觉得讨厌。他成天抱怨自己命不好,自己就好像社会这张大脸里的烂牙。而这种想象只能让他更加沮丧。像他这样天赋异禀的作家怎么会沦落进这样狗血的肥皂剧情里呢?浓重的忧郁侵袭了他整个人,他浑身都瘫软了。
他起身走进治疗室。肯尼斯告诉过他如何操作。他拉出那根电线,电线顶端连着两个插头,一个供给氧气,另一个输送笑气。他只插上了一个插头——输送笑气的那个。他坐上牙科椅,伸出手旋转旋钮,那时候他想,肯定有办法能调整到最少百分之十的供氧,那样就不一定会死。他拿起面具,戴在脸上。
高纯度笑气让他感受到了片刻的狂喜,苦痛一扫而光,他进入梦幻般的世界里。笑气净化了他的大脑。他感受到了最后的、最纯粹的愉悦,那一刻他相信,世上存在上帝和天堂。
茉莉·弗兰德斯对着鲍比·邦茨和斯基比·迪尔大发雷霆,要是伊莱·马林还在世的话,她会小心得多。
“你们有一部厄内斯特作品的续集马上就要发行了,但是我申请的限制令不会允许你们上映的。现在这些财产都属于厄内斯特的遗产继承人。当然,你们也可以无视禁令强行上映,那我就起诉。要是我胜诉,那部电影和大部分收入都会算进厄内斯特的遗产。而且你们永远别想用他书中的角色再拍任何其他的电影。现在我们先不谈那些,也不谈法院上的事。我要求你们预付五百万、每部片子拿出一成毛利来。还有录像带的收入,我要你们给我一个真实有效的账户,存上录像带的分成。”
迪尔惊惧交加,邦茨则怒气冲冲。厄内斯特·维尔,一个编剧,要在一部片里拿走比大部分人都高的利润分成,都快赶上大明星了,简直岂有此理。
邦茨立即打电话给梅洛·斯图尔特和罗德斯通的首席法律顾问。不到半小时,他们就来到了会议室。梅洛必须到场,因为他负责这个系列电影的统筹,大明星、导演、编剧都要付给他佣金。这种情况是他损失几个点的利益的时候。
首席法律顾问说:“维尔先生第一次恐吓公司的时候,我们就研究过这个问题了。”
茉莉·弗兰德斯怒气冲冲地打断了他:“你把他的自杀说成是恐吓?”
“除了恐吓还有勒索,”首席法律顾问不假思索道,“我们已经完全研究过这种情形下的法律条款,目前的情形比较复杂,但我还是建议公司上法庭,我们肯定赢。在这种特定情况下,财产的各项权利不会回到遗产继承人名下。”
“你凭什么保证?”茉莉问律师,“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把握吗?”
“没有,”法律顾问说,“法律里没有那么准的事。”
茉莉听了后感到心情愉悦。如果能胜诉,她靠着这个案子里挣的钱就可以直接退休享福了。她起身准备离开,说:“你们都得完蛋,我们法庭见。”
邦茨和迪尔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邦茨真心诚意地希望伊莱·马林还活着。
还是梅洛·斯图尔特站起来挡住了茉莉,他带着乞求,亲切地拥抱了茉莉。“嘿,”他说,“我们不是正在商量吗,大家都文明点吧。”
他把茉莉请回了座位,注意到她眼里带着泪。“我们可以做笔交易,我可以放弃一部分利益。”
茉莉平静地对邦茨说:“你想冒险失去一切吗?你的顾问能保证你必然胜诉吗?他当然做不到。你他妈到底是商人还是烂赌棍?你为了省下两千万,最多四千万,想用十亿来冒险吗?”
他们商定,预付给厄内斯特的遗产四百万,还有将要上映的那部电影百分之八的毛利。如果要出其他的续集,每一部都会支付给他两百万和百分之十调整后的毛利润。厄内斯特三任前妻和孩子现在是有钱人了。
茉莉临走时说:“别说我不留情面,等克罗斯发现他被耍了,你们等着瞧他会怎么做。”
茉莉凯旋而归,她还记得有一夜她是怎么把厄内斯特带回家的。当晚她喝得醉醺醺的,无比空虚,而厄内斯特机智诙谐,让她觉得和他过一晚可能会很有意思。然后他们就去了她家,在路上她酒就醒了,到家后她把他带进了卧室,却绝望了。厄内斯特平淡无奇、在性事上还放不开,像个居家的男人一样,笨手笨脚,张口结舌。
但茉莉是个有教养的人,箭在弦上了总不能撵他出去。于是她又把自己灌醉,两人上了床。说真的,一片黑暗中,没差到哪儿去。厄内斯特十分享受,而她也因而心情大好,早上还为他把早餐端到了床上。
他对她狡黠地笑了笑。“谢谢你,”他说,“再次谢谢你。”她以为他这是完全明白她昨夜的感受才说出的话,以为他感谢的不仅仅是早餐,还有昨晚上施舍给他的美妙体验。她一直很遗憾,自己这个演员要是客串得再好点就好了。不过无所谓,反正她是律师不是演员。而且这一次,她已经为厄内斯特·维尔演了一出戏——得到回报的爱。
大卫·雷德菲洛博士在罗马参加一场重要会议时,接到了唐·克莱里库齐奥的召唤。当时他正在向意大利总理报告一项新的银行法规,大力制裁贪腐的银行官员——他自然是反对这项提案的。于是他立即中断了发言,飞往美国。
流亡意大利的二十五年来,大卫·雷德菲洛的事业发展到了他做梦也不敢想的高度。刚开始,唐·克莱里库齐奥帮助他在罗马买下一家小银行。他拿出从毒品生意上赚来的钱和瑞士银行里的存款,买下更多银行和电视台。不过,都是靠着唐·克莱里库齐奥在意大利的朋友的点拨和帮助,他才建立了他的帝国,除了银行,他们帮他拿下了不少杂志、报纸和电视台。
但是大卫·雷德菲洛也很满意自己的表现。他改头换面,拿到意大利公民身份,娶了意大利籍的妻子,生了意大利籍的孩子,养了典型的意大利情妇,还从意大利大学拿到一个尊贵的博士学位(花费两百万)。他穿阿玛尼的西服,每周花一小时打理发型,在咖啡吧(他收购的)里有一群男性的密友;他还踏入政界,向内阁和总理建言。虽然位高权重,但是他每年都会去一次科沃格见他的导师——唐·克莱里库齐奥,完成他的期望。所以这次特殊的召唤让他很是警惕。
科沃格家中的晚餐已经准备好了,他到了之后当即开宴。萝塞·玛丽耶使出了浑身解数,因为雷德菲洛一直是罗马餐馆的忠实拥趸。克莱里库齐奥全家——唐的儿子乔治、佩蒂耶和文森特,他的外孙丹特,还有皮皮和克罗斯·德·莱纳——都聚集在这里欢迎他。
这是个致英雄的欢迎会。大卫·雷德菲洛——大学辍学的毒枭,离经叛道的狂野年轻人——如今摇身一变,成了社会的中流砥柱。他们不仅为他感到骄傲,唐·克莱里库齐奥甚至觉得他欠雷德菲洛的。因为正是雷德菲洛给他上了一堂道德课。
有件事让唐·克莱里库齐奥十分感伤,他曾经认为法律是不可能被毒品腐蚀的,而大卫·雷德菲洛扭转了这一点。
1960年,大卫·雷德菲洛还是个二十岁的大学生。那时他刚开始贩毒,不是为了赚钱,只是为了让他和朋友能买到便宜的毒品。他只卖可卡因和大麻。一年的时间里,他们的生意已经发展到可以买下一架飞机专门从墨西哥和南美边境进货。他们自然要面对法律的制裁,这时候大卫才真正地显露出他的天才之处。贩毒的六人团队赚了很多钱,大卫·雷德菲洛慷慨解囊买通各方渠道,很快,他的行贿名单上就有了治安官、地方检察官、法官和美国东海岸成百上千的警察。
他常说这很简单。去搞清楚这些人的年薪,按五倍的数额开价就行了。
但是后来,哥伦比亚的贩毒团伙出现了,他们比旧西部片里的印第安人还要凶狠,对付敌人,他们不仅仅是扒掉头皮,连整个脑袋都要切掉。雷德菲洛死了四个合伙人,于是雷德菲洛寻求了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的庇护,代价是百分之五十的收益。
佩蒂耶·克莱里库齐奥带着一批布朗克斯的手下做他的保镖。1965年,唐把雷德菲洛送到了意大利。毒品行业实在太危险了。
如今,大家再次共聚晚餐,都称赞唐多年前的英明决定。丹特和克罗斯是第一次听说雷德菲洛的故事。雷德菲洛是个讲故事的好手,他大加赞赏佩蒂耶。“真是个战士啊,”他说,“要不是他,我活不到去西西里的那天。”他转向丹特和克罗斯说:“那是你俩受洗的那天,我还记得他们差点把你们在圣水里淹死,但是你们一点不怕。我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竟然能和你们一起共事,你们都长大了。”
唐·克莱里库齐奥干巴巴地说:“他们和你不一样,你只跟我,还有乔治一起共事。需要帮助的话,就找皮皮·德·莱纳。我已经决定了,上次我们谈的生意要继续。乔治给你解释原因。”
乔治把最新的进展告诉大卫,伊莱·马林死了,鲍比·邦茨上位后夺走了克罗斯在《梅莎琳娜》中所有的分成,只是把投进去的钱连本带利还了回来。
雷德菲洛很喜欢这个故事。“这人很聪明。他料定你不会告他,就拿你的钱。真会做生意。”
丹特正在喝咖啡,闻言恶狠狠地瞟了一眼雷德菲洛。萝塞·玛丽耶就坐在他身边,这时把手搭在了他的胳膊上。
“你觉得这很好笑吗?”丹特对雷德菲洛说。
雷德菲洛打量了丹特一会儿。他板起脸说:“因为我知道,这种事情玩手段就大错特错了。”
唐看着这场交锋,似乎被逗乐了。他很少这样不稳重,但是只要这种情绪一出现,他的儿子们就能注意到,而且很喜欢。
“那么,外孙,”他对丹特说,“你打算怎么办?”
“让他去死。”丹特说道。唐朝他笑了笑。
“那你呢,克罗奇菲西奥?你怎么解决?”唐问。
“我只能接受,”克罗斯说,“然后吸取教训。我以为他们没这个胆子,所以中了他们的算计。”
“佩蒂耶和文森特呢?”唐问。
但他们拒绝回答,他们知道这是唐玩的老把戏。
“你不能认栽,”唐对克罗斯说,“这样的话,大家都把你当傻子看,全世界的人谁也不会尊重你了。”
克罗斯认真地听了唐说的话。“伊莱·马林买的画还在他房子里,差不多值两千到四千万。把这些弄来,要赎金。”
“不行,”唐说,“那你就暴露了,底牌就泄了。而且不管怎么小心,都有危险。太复杂。大卫,你怎么做?”
大卫若有所思地吐出一口雪茄,说:“买下电影公司。做一次文明像样的生意。靠我们的银行和关系,买下罗德斯通。”
克罗斯不太相信。“罗德斯通是全球最老、最有钱的电影公司。就算你可以拿出一百亿,他们也不肯卖的。这是不可能的。”
佩蒂耶开玩笑道:“大卫,我的老伙计,你能搞到一百亿元吗?你的小命还是我救下的呢,你不是还说过,这辈子都还不清欠我的债吗?”
雷德菲洛不理他的玩笑。“你不懂大宗资金是怎么运转的,那就像生奶油一样,拿一点小钱,然后用债券、贷款和股票把这笔钱搅成越来越蓬松。钱不是问题。”
克罗斯说道:“问题是怎么让邦茨出局,他控制着公司,不管他能犯什么错,他一直奉行马林的遗愿。他绝不会同意卖掉公司的。”
“我去和他谈谈。”佩蒂耶说。
唐作了决定。他对雷德菲洛说:“按你的计划来吧。放手做。但是要小心。皮皮和克罗斯归你指挥。”
“还有一件事,”乔治对雷德菲洛说,“按照伊莱·马林的遗愿,鲍比·邦茨管理电影公司五年。但是马林的儿子和女儿在公司里所持有的股份比邦茨要多。邦茨不会被炒,但如果电影公司出售,要打发掉他还得再花一笔钱。这事儿你也得解决了。”
大卫·雷德菲洛微笑着吐出一口雪茄:“跟那个时候一样。我只需要你——唐·克莱里库齐奥的帮助就够了。意大利有一部分银行也许不愿冒这种险赌一把。要知道,我们花的钱肯定会大于电影公司真正的价值。”
“别担心,”唐说,“我在那些银行里有很多钱。”
皮皮·德·莱纳警惕留意着周围。这次会面有太多人在场,按道理,应该只有唐、乔治和大卫·雷德菲洛在场。皮皮和克罗斯本应该在其他场合受命去协助雷德菲洛。为什么他们要被卷进这个秘密里面来呢?更重要的是,为什么丹特、佩蒂耶和文森特也在?这一切不像是他所认识的唐·克莱里库齐奥的所作所为,他所知道的唐一向是尽可能地把计划内容隐藏起来。
文森特和萝塞·玛丽耶扶唐上楼睡觉。他坚决不同意在楼梯上装升降椅。
等到他俩离开后,丹特嬉皮笑脸地问乔治:“我们买下电影公司后,谁来管理?克罗斯吗?”
大卫·雷德菲洛淡淡地插了话:“我持有,我经营。有你祖父一笔收入。这些都写入法律文件。”
乔治表示认同。
克罗斯笑道:“丹特,我们俩谁也不适合经营电影公司。我们还没冷血到那个程度啊。”
皮皮看着他们所有人。他对危险一直都很敏感,这也是他能活那么久的原因。但是这次他也弄不明白,也许只是因为唐老了吧。
佩蒂耶载着雷德菲洛去肯尼迪机场,他的私人飞机停在那里。克罗斯和皮皮包了一家飞机从拉斯维加斯飞过来。唐·克莱里库齐奥严禁桃源酒店或他名下任何产业买飞机。
克罗斯开着租来的车去机场。途中,皮皮对克罗斯说:“我要在纽约市待一段时间。等到了机场,把车给我。”
克罗斯看着紧张的父亲。“我表现得不好。”他说。
“你还好,”皮皮说,“但唐说的没错,你不能让任何人一而再地占你便宜。”
他们抵达肯尼迪机场的时候,克罗斯下车,皮皮从副驾驶钻到了驾驶位。车窗摇下来,他们握了握手。皮皮抬头看着他儿子英俊的脸庞,满是欣慰。他轻柔地拍了拍克罗斯,试图挤出一个微笑,说:“要小心。”
“小心什么?”克罗斯问,他深色的眼睛寻找他父亲的目光。
“所有的东西。”皮皮说,然后,说了一句让克罗斯震惊的话,“也许我该让你跟着你的妈妈,但是我太自私了,我想把你留在身边。”
克罗斯看着他的父亲开车离开,第一次意识到他父亲有多么在乎他,多么爱他。